48
那艘小渔船原先与德国海滩平行,直到最后一刻,饱经风霜的船长才迅速旋转方向盘,让船身转向,完美地停在木制突堤旁。
之前我去找这位船长时,他正坐在博德鲁姆的游艇码头上修理着他船上的一个绞盘。我跟他说了我打算去的地方,他直率地拒绝了我。
“没有人去那个码头的,”他说,“‘法国屋’是——”他想不出适当的英语,于是比画了一个割喉的手势,我懂他的意思:那里是禁区。
“我相信这点没错,”我回答,“只有警方除外。”然后拿出我的警徽,他看了一会儿,又拿过去更仔细检查。我一度以为他会咬一下,好看看那是不是真的。
但结果他只是递还给我,依然一脸狐疑。“多少?”他问。
我告诉他,他得在那边等我——总共加起来,大约会花上三小时。另外还提出一个超级大方的价格。他看着我微笑,露出一嘴烂牙。
“你不是要租船吗?这些钱简直都够买下船了。”这个大好运气让他满脸是笑,他把绞盘扔到鱼网堆里,示意我上船。
船一靠拢突堤码头,我就爬上船的围栏,手里抓着一个建材行的塑料袋跳上岸。高耸在我们上方的,就是往外伸的悬崖。我从经验得知,从大宅里或草坪上都绝对看不到我们。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傍晚的阴影所提供的掩护,但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这栋房子,也不怎么喜欢德国海滩,同时我很确定,如果我没猜错,我也不会喜欢自己即将发现的事情。
这栋大宅叫“等待屋”,而我相信,由于这栋大宅的位置,多年前的访客就必须等待船来接送。根据一些半遗忘的故事,他们来到博德鲁姆时没人看见,在那座隐秘而不祥的宅邸内过几天,然后又以同样神秘的方式离开。
我猜想,当时大概有一艘游览船停在船屋里,访客可以躲在船舱内不被看见。然后游览船会开出去,跟一艘经过的货轮会合。
但是沿着峭壁的小径走下来就没道理了——那道小径完全暴露在一般大众可以看到的地方。所以我相信,大宅内一定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进入船屋。
我朝船长喊,说我要走那条小径,然后沿着突堤走上岸,一等到走出他的视线范围,我就开始仔细打量船屋。船屋的尾部靠近高耸的悬崖,笼罩在阴影中,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所要找的——一扇通往屋内的门。虽然门锁着,但木门非常破旧,我肩膀用力一撞就撞开了。
我从黯淡的天光中踏入一片昏暗。船屋很大,里头有一艘老旧的游览船,状况维护得很完美。我不禁好奇着,很想知道哪些人曾坐在阴暗船舱内的厚绒布座位上?
船屋的一头有一道双扇门,以电动绞盘控制,可以通往水上。对面则是更衣室、两个冲澡间、一间厕所,还有一个很大的工坊。一面墙上有一道陡峭的阶梯通往上方。
我打开那个塑料袋,拿出我刚刚买来的仪器,走向那道阶梯。
49
我走进两个小房间。冬天时,蒋凡可就住在这里,但现在家具全盖上了防尘罩,其他东西都打包搬走了。
我打开那个手持式仪器的开关,看着上头的电压表指针动了起来。这是瑞士制造的,非常贵。这个仪器是营造工人和装修工人用的,可以测出墙壁里和天花板的电线位置,免得乱钉钉子而把自己给电死。
如果船屋里有一道秘密门或活门,我想不是机械式就是电动式操作的。机械式的麻烦是太复杂:必须用上一些杠杆和滑轮组、铁链和平衡物。但如果是电动系统,就只需要一个电动马达,所以我相信这里的活门比较可能是电动的。
我举高那个仪器,把它的两个叉齿放在墙上,开始搜寻所有的墙壁。我想找出一条通往暗藏开关的电线,但尽管那个仪器找到很多电线,但全都是通往电灯或插座的。我搜寻完墙壁,就开始搜寻天花板和地板,还是一无所获。
我朝楼下走,发现风又大了起来。有个风暴快来了,吹得靠海的门哗啦作响,但我没理会,走进了工坊。这个房间紧靠着崖壁,里面充满了电动工具,架上放着一罐罐油漆,我想是最可能隐藏着一道暗门的地方。我从后墙开始找,动作很快。
电压表的指针不断跳跃——墙上到处都是电线,但每一条都通往插座或电灯开关,我试过了,全都没问题。至于天花板和水泥地板,我也试过了,连工作台底下都没放过,结果全都没有收获,我觉得很丧气。
我一面怀疑自己会不会太在乎那些纳粹党徽而受到蒙蔽,一面走进了更衣室。我在一张木制长椅下找到了一个开关,一时精神大振,但结果发现那只是控制地板下的暖气开关。
然后我走向淋浴间,但决定先去检查厕所。剩下的可能性不多了。
厕所里面的天花板和地板没问题,三面墙也都没问题。但装了盥洗台和镜面小药柜的那面墙,我测到了讯号。
那面墙上没有电灯开关或插座,但颤动的指针并没有让我兴奋:我想药柜里头有个小灯。我打开镜门,除了一把旧牙刷,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利用那个电压计,循着灰泥墙里追踪一条电线,最后碰到马桶和水箱,只好停下来。这就怪了,这条电线沿着一道侧墙铺设,然后进入角落消失。马桶后面会有什么?我好奇着,于是敲敲那面墙,是石块或砖头,实心的。
我回到小药柜,利用电压计寻找周围。那条电线绝对是在药柜后方终止的。这个小药柜是木制的四方形,我仔细检视着:药柜很旧,几乎可以确定是在房子刚盖的时候就装设的,但镜子是新的。我很好奇会不会是维修人员——蒋凡可——被要求换一面新镜子,然后当他把药柜从墙上卸下来时,发现了后头有更有趣的东西。
我用钥匙圈上的手电筒,加上手指,在药柜的边缘摸索。如果药柜后头有个开关,那么一定有个办法可以很容易接触到才对。但结果好像没有,我正在考虑要松开螺丝,把那个药柜从墙上卸下来,或者去工坊拿一把槌子把药柜敲烂。此时我发现了一个巧妙的小控制杆,就藏在药柜底部的边缘。
我拉了一下,那个药柜从墙上往外移,我可以顺着铰链将它往上抬起:德国工艺的完美作品。
它后方嵌入墙壁内的,是一个黄铜按钮,上头刻着纳粹字徽。我按了下去。
50
一个电动马达呼呼响起,装设着马桶和水箱的整面墙壁旋转打开。这个建造的方式太厉害了——墙壁本身是石块砌成,重量一定有一吨,同时所有的水管和污水管都能跟着动,不会被扯断。
刚打开的开口里有一个大大的凹室,里头放着操作整个装置的电动马达。一道宽阔又砌得很完美的石阶往下通入黑暗中。我看到墙上有三个黄铜开关,猜想是电灯的,但没有去碰——我不晓得前方会是什么,于是就像所有间谍一样,我知道保持黑暗比较安全。我曾考虑要先找到按钮,关起身后那道墙壁,但立刻抛开了这个想法。让墙壁开着比较安全。如果稍后我得拼命跑回来,还得浪费时间找开关,等到门打开,那就惨了。
我悄悄沿着石阶往下走,来到一个高度足以让我站直身体的隧道,隧道盖得很不错,排水良好,地上铺着石板,顶部还有个通风井。这里的空气新鲜而清爽。
手电筒的微弱光线照着前方,几乎被黑暗吞噬,但我可以看到这条隧道是从岩石中开凿出来的。前方的某处——穿过壁崖、在广阔草坪的下方深处——我确定可以连接到大宅。
我往前走,微弱的光线照到了墙上一片青铜的反射光。我走近后,发现那是岩石上头的一块牌子。我的德文已经生疏了,但眼前还勉强够用。我的心往下沉,阅读着上头的字:“蒙全能上帝的恩典,在1946至1949年间,以下德意志帝国的荣誉战士们设计、建造了这栋房屋——”
然后列出他们的名字、军阶,以及建造时他们所担任的工作。我看到他们大部分都是纳粹党亲卫队,也就是俗称黑衫军的成员,此时尽管我身在一万里外,但那张母亲带着孩子要去毒气室的照片,却浮现在我眼前。当时负责管理死亡集中营的,就是亲卫队的一个分支单位。
那块牌子最底下的一行字,是出资并筹建这栋房子的团体,名叫“沉默援救者”,于是自从我在图书室墙壁上看到纳粹党徽以来,心里就一直怀疑的事情,终于得到确认了。
“沉默援救者”是协助纳粹战犯——尤其是亲卫队的资深军官——逃离欧洲的组织(另一个组织据说是缩写为ODESSA的“前党卫队成员组织”)。这是有史以来最秘密的网络之一,在柏林当过谍报人员的人都一定听过。他们会提供金钱、假护照给这些纳粹逃亡者,安排他们经由一条所谓“绳梯”的路线逃离。我很确定当初会建造这栋大宅,就是要当成其中一条路线的终点,同时这里也是那些逃犯及其家人的登船地点,大部分人会前往南美洲,还有少数人前往埃及、美国、澳大利亚。
我吸了口气,想着自己之前真是大错特错:尽管有通风系统,但这里的空气一点也不新鲜或清爽,而是臭不可闻。我赶紧往前走,希望赶紧检查完这个地方,忘掉那些可怕的人曾沿着这条隧道脱逃。
在前方,借由手电筒的光线,看得出快到隧道尽头了。我本来以为会看到陡峭的楼梯,因此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我低估了德国军人的工程才华:那是一台电梯。
51
那台小电梯迅速又安静地往上升。我很紧张,因为不晓得电梯会停在屋里哪个位置,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人在家。
电梯颠簸着停下,我听到了一个电动马达的声音。等到门终于打开,我看到了马达操纵的是什么:一面原先遮住电梯的石膏板墙滑开了,墙外就是个大型的日用织品柜。我走进那片昏暗中,经过一架架整齐烫好的床单,悄悄打开一扇门。
外头是一条走廊。我在二楼,这部分我没来过。接下来可以离开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进入大宅的秘密通道。但我听到了人声,因为太远而模糊难辨,于是我悄悄进了那条长廊。
那个声音停下,但我继续蹑手蹑脚往前走,一路来到了主阶梯前。在长廊另一头,通往主卧室套房的那扇门打开了一点。
我听到里头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是卡梅隆,我忽然想到她有可能是自言自语,正在那个卧室里怀念她丈夫。我还记得她说过,如果她躺在床上,还能闻到他的气味,可以想象着他还在那儿。然后我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
是个女人,听起来很年轻,似乎是美国中西部的口音。她正提到一家餐厅,然后忽然停下。
“那是什么?”她问。
“我什么都没听到啊。”卡梅隆回答。
“不,不是声音——是一道气流。”
她说得没错,那道风跟着电梯上来,溜出了织品室。
“你让船屋的那扇门开着吗?”卡梅隆问。
“当然没有。”另一个女人说。
她们都晓得那条隧道——卡梅隆说爱她丈夫的那番话,真是奥斯卡得主级的表演了。
“或许是风把楼下的哪扇门给吹开了。”卡梅隆说,“有一场风暴快来了。”
“不晓得,我得去看看才行。”
“我们不是要去睡觉了吗?”卡梅隆问。
“没错啊,我去看一下,马上就好。”
我听到一个抽屉被拉开,然后是金属的咔哒声。从我长年不愉快的经验,我知道那是手枪拉起击锤的声音。于是我转身,迅速走向织品室。
我立刻发现,这条走廊太长了,等到那个不知名的女人走出卧室,就会看到我。我赶紧左转,打开一扇客房的门走进去。我悄悄关上门,心跳加速地站在黑暗中,希望她会走下主阶梯。
但她没有,我听到脚步声走近,准备好等门一打开,就要制伏她,抢走她手里的枪。但她从门外走过去,我想是走向后楼梯。然后我又等了一下,才又开门出去。
外头的长廊是空的,我迅速走到织品室,进入电梯,看着那扇秘密墙面在我身后关上,等着电梯回到隧道里。此时我才靠在墙上,专心复习着那个声音和口音,努力把那个女人的声音记牢。
但其实,我不必费事去记——很奇怪,结果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