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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是逃兵──从“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春桃绚烂,繁花满树的景象,这是《诗经?周南》中对美好生命的礼赞。无从考证是什么时候,有人借谐音把它恶搞成了“逃之夭夭”,把它变成了失败后狼狈逃窜的描述,而这种恶搞的用法已经如此为人们所接受,以致它的出处、它的原义反而被人淡忘了。

到黑龙江兵团去,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同去的伙伴,许多是在“十六岁的花季”,五湖四海的花儿们,毫不怀疑那个高纬度的地方同样有红太阳的照耀,毫不怀疑那里是适宜他们生长的地方,甚至相信“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花季的生命就那样带着花季的理想去了。

我去的是二师十一团工程连。这个连好像也叫基建连,是武装连队。盖房子是连队的主业,我们盖自己的宿舍,盖团部的礼堂、商场,后来又盖团机关宿舍。我做挑砖、挑灰的小工,开始挑不动,身子不得不驮下去,几乎是用后背在挑;到稍能适应了,负荷也随之增加,超出自重两倍的担子,一挑就是一整天。如果是正点收工的话,晚饭后有时会安排“余兴”节目,比如扛房架子,那是用在大开间房顶的巨大的支架,在连里的木工房做成后,再扛到二里路外的团部工地,没人知道它有多重,反正是此生难忘它的重压。日常劳作以外,还有军训,夜间轮流站岗,蹲守或巡查放信号弹的特务(真有特务吗?这至今是留在心里的谜),这不用说是很辛苦的,但同时还是武装战士才能享有的荣耀呢。花儿们是娇嫩的,当地的蚊虫早在他们初到之时,就兑现了让他们体无完肤的“杀威棒”;花儿们又是顽强的,他们说蚊虫只是吸去了自己身上的“废血”,此来就是要“脱胎换骨”的。

仅就个人在兵团两年多的经历说,盖房子以外也曾做过脱坯、烧砖、挖沙子、打石头、烧石灰窑这些事,农忙时支援过割麦、割豆,冬季修过水利,还为战备挖过战壕。也经历过一些临时性、突发性的事,快乐的如派到佳木斯去装船,尽管累得在码头上昏睡过去;无谓的如派到萝北县城去献血,那不是为了救助生命,是县医院要创造断肢再植的奇迹,结果可想而知;恐怖的如去草甸子救火,车还没有开到火场,外露的皮肤已经灼热难当;难忘的如进山采石期间,一位知青在事故中受伤,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死在我的怀里。

工作、生活的艰苦不是不可以克服的,亲情和乡情的思念也不是不能压抑的,难以忍受的是不公,也就是古人以“不患寡而患不均”所揭示的道理吧。领导层在口头上有多少正面的指引,行动上就有多少反面的示范,所有告诉我们要去做的事,都是他们自己所不做的。一些占居在各级“村官”位置上的家伙,煞有介事地把自己扮成了首长,本来住着宽敞的房子,还要重建铺设地板的新房,还要派花儿们远涉冰天雪地砍伐柴草供他们越冬。难以忍受的还有风气败坏,“村官”们利用权位去引诱花儿成奸的事绝非个案,不只是引诱个别本身不知自爱者,更可恨的是欺负那些冰清玉洁的女孩儿。

记得当时不安于终日挑砖挑灰,和另几位知青张罗过一个读书会,起名叫“争流”。事实上环境太艰苦,真的没有机会搞什么实质性的活动。然而“连首长”很快就此察觉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在连队大门口的板报上刊出了专题,咄咄逼人地问:“争流小组要与谁争流?”有了两年多的兵团经历,我得出了兵团不适宜花儿生长的结论,我也不再是“花儿”了。但是没关系,太阳总还是悬在天上,哪怕它高远得照不到我们,也不妨学学地衣适应环境的本领。然而再也想不到的是,忽然就发生了温都尔汗折戟沉沙的事。这让我对太阳的信仰瞬间坍塌,难以辩明其中感性与理性的认识孰多孰少,反正信仰的坍塌覆盖了一切,此前支撑我坚守的力量已荡然无存,我决定逃之夭夭。

从连队到团部约一公里,团部每天有去萝北县的客车,萝北再换客车到鹤岗,就能乘上火车了,全程要费去大半天的时间。那天早晨我去了团部,太早上车恐有意外,是掐着时间上去的,心中盘算好上去也就要开车了。可是到点后车没有开,不得不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在煎熬中等,但是车就是不开。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四下观察时,看见团参谋长张万从车后走来,在他那黑塔般的身子后面,藏着指导员潘波。

我以为要挨打了,同时在想要不要自卫,悄悄摸摸藏在贴身短裤内的边境通行证,盘算着各种对策。对张万我有耳闻,他是老粗,作风粗暴,因为在朝鲜立过战功,平夙有些横行无忌,据说团长也让他几分。张万并没有发威,他只问我去哪儿,这当然是明知故问,意外的是他完全没有放大音量,那种与传言大相径庭的温和几乎融化了我。他要我回连里去想一想,要守纪律,不要再跑了。但是回连的第二天,连里就开会了,我面对大家站着,我不肯作任何检查,武装营的营长也在,我对他没有特别的反感,只是朝着包子脸肿眼泡的潘波大声说,“看你那卑鄙的样子!”这会上有没有人发言声讨我,真是不记得了,我不是加利略,但是我认为我是在与愚昧对峙,身上有足够的勇气。

也不记得会上是不是宣布过给我处分,就那么回宿舍了。我是逃兵,不用再问为什么,逃兵就是逃犯,当然没有好果子吃。有人在一旁分析谁泄漏了我逃跑的计划,我完全听不进去,那实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七嘴八舌中捕获了一个信息,汽车队当天有运粮车去鹤岗。哈哈!曹操在赤壁之败后是不是这样笑的?此刻应该最安全吧?不走更待何时?

这是批判会的当天,一路仍是风声鹤唳。二进宫就再没有机会了!神经高度紧张,公路上每有吉普超越拉粮车的时候,心里就有一阵狂跳。终于过了萝北,终于到了鹤岗,天色也黑了下来。我不敢逗留,也不敢乘客车,荒不择路地扒上了一趟拉煤车。北国的11月已入寒冬,我没穿棉大衣,也没有帽子,就那样坐在煤堆上,也不知道冷。货车在一个不知名的站上停下以后,我摸上了守车,那个押车员四十来岁,给了我一些东西吃,告诉我这车是去伊春的,那不是我回家的路。车到伊春,他教我换乘去沈阳的客车,告别了这位好心人换了车,仍是未敢松懈,——虽然也想不出能做些什么。出了沈阳站还是在左顾右盼,心想这里仍未完全脱出兵团的势力范围,如果在这时出了问题更不划算,于是最终选择了改道大连再从水路曲折回京。

事过三十七年,在互联网上闯入了旭光五十二团的网站,连续看到说起“逃兵”话题的帖子,于是想把自己的这段事也记下来。当年逃离兵团的人,有为了要去正规军当兵的,有为了要回家探亲的,我呢?只是不想继续在那儿混了,逃出那里是为了什么,要去做什么,都相当茫然。事后我听说,我班上的副班长也做了逃兵,竟是逃过江去了老毛子那里,这事很刺激我,他怎么能这样给逃兵抹黑呢,这完全越过了我心中的底线。我做了逃兵,选择了边缘化的道路,并不意味着背叛了马革裹尸的初衷,更不等同于投身敌对阵营,这心迹未来还有机会表明么?

在五十二团的网站上,还得知了我的小学校友朱薇薇的消息。她与我同龄,就在我逃回北京的那年夏季,她病死在了那里。我真想知道她生前对兵团生活的看法,真想知道她濒死时的想法,如果可能,更想知道她的灵魂在今天的思索。我在那个带给我她的讣闻的帖子后面写道:“记得这个名字,她也是六一班的吗?坐在教室前排的小个子?……那么年轻就……她去世的那年我也在黑龙江,秋天出了林彪的事,信仰全部坍塌。入冬后选择了逃离,与其说是逃离兵团,莫如说是逃离愚昧的吃人的政治。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北京又能如何?后来进入过多家单位,又逃离了那些单位,逃离中国,逃离USA,最终选择逃回家里,还能逃到哪里呢?也许逃到朱薇薇所在的地方,就不用再逃了……”

200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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