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魂把醇凉送回了望向台,然后重新埋身于地府的杂事里,在去往地衙的半路上,他遇到了听谛。二人互相施礼,没什么要事,她倒是难得从地藏王府出来,或许因为她有天耳的缘故,司魂总觉得连路上的偶遇都可能是她的有心之举。
“大人回来了。”听谛无所不知,她所说的“回来”自然有深意,想到刚被自己安置好的醇凉,司魂点点头,又道:“听谛,上回司魂不敬之事,望你多包涵。”
“无妨,大人是性情中人。”
“有件事我想问你。”
“大人尽管问,只是您知道我的规矩,若是有不能言说的,大人可莫要再与自身置气。”听谛面慈语柔,但总给人一种看穿天机的狡黠之感。
“我想问为什么醇凉换了血,却还能熬孟婆汤。”
听谛揶揄他:“那大人认为自己身上流淌的是孟婆血,所以想去替醇凉做孟婆吗?”
司魂客套地笑笑,“自然不是。”
“与大人说个笑话而已。其实大人想问的是为何醇凉仍是失忆,我说的可对?”
“你说的自然不会不对。”
“虽然大人身上流淌的是孟婆之血,但它会渐渐与你的命理相容,醇凉也是如此,并非是孟婆血成就了孟婆,而是孟婆成就了孟婆之血,谁的血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流在了谁的身上。”
“原来如此。”得到了解答,司魂的神情并未释然,“那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听谛将一掌立于胸前,对他行了拜礼,司魂知道她又不能言说了,于是道:“罢了,我还有事找陆判,告辞”。
“大人慢走。”听谛望着司魂离去的背影,依旧投着似能将人看穿的目光。
龙译在龙城眼前转了好几个圈,直问龙城如何,龙城打量着说:“好端端的干嘛还阳?莫不是陆判大人派了你什么差事?”
“姐,这是我自己练着画的,陆判大人刚刚教了我还阳咒。”
“什么?”龙城惊讶道,“陆判大人教你画还阳咒!”
“是啊,苏大哥跟我一起学的。”
“那个骚狐狸也学了?为什么陆判大人不教我呢!”不等龙译说什么,龙城已经愤慨道:“不行,我要找那个陆老头说理去!”
“陆判大人,属下完事而归。”司魂施礼道。陆判见他站在堂下,问:“跳尸都已扫除了?”
“回大人,属下力所能及的皆已解决。”
陆判捋了捋胡子,翻着生死簿说:“这几日确实消停了下来,看来女魃暂且收手了,那我们也无需再出力,抓她是天界的事。”
归根到底,那曾是他的事。“大人,有一事司魂不得不禀。女魃的兴风作浪与刑天有关,劳烦您去给天界通个信,以免将日天界被扰得措手不及。”
“刑天?”陆判警惕起来,“他和女魃有何干系?”
“他想扩大力量,取代天帝。”
“放肆!”陆判拍案骂道,“你照看好冥界,本座这就上报天界!”
眨眼间陆判就在司魂面前消失了,司魂不急不慢走到堂上落座,生死簿见他上来赶紧飞得老远。生死簿连陆判都不怕,独独怕的就是司魂。司魂注视着它,轻声问:“这几日可有想念我?”生死簿顿时惊呆了……司魂大人这是打哪儿来的好心情,会轻声轻语跟它说话,说的还是……
这几日可有想念我?
生死簿忘记了扇动翅膀,“吧唧”一声掉到了桌子底下,司魂不知它是哪里不对劲,下去将它捡了起来,生死簿大敞着书页,司魂自抑着不去窥视,怎奈这一页的文字着实令人难以挪神。
司魂紧盯着那一页,上面几个字映入眼帘:仙家录,天帝。
天帝?
连他都没有寿命在册,天帝居然在轮回之中?
司魂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一旁的判官笔上。如若此时有人擅自拿起判官笔,在天帝的名字上轻作勾画,那么……天界无主,六界必乱,天帝所定的那些天道也会随之烟消云散,没有了掌权之人,天下自然大赦,那醇凉……
司魂没有接着想下去,或许是生死簿上出现天帝的名字令他大感惊奇,所以才会不禁有这些放肆的联想,但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荒唐事的。坏了规矩,司魂方才的晴好立刻消散,他合上生死簿,威胁它俩说:“这事不许告诉陆判。”
生死簿想,果然这才是司魂大人。
醇凉觉得望向台有人来过。此想法可笑至极,自然是有人替了她的差事才能如此无风无浪,可她的脑子里总还想着那几日有个女人碰过她的碗,碰过她的勺,或许也曾碰过那一枝梨花,和亭柱上的隶书。醇凉幻想那个女人的模样,到底是谁呢,但她当然是不知道的,她认得的只有几位大人。这里有那个女人的气息,可其实这里只有浓重的彼岸花,不知怎的,醇凉就是觉得那女人留下了什么萦绕在她身边,像宣示这里已为那个女人所占,而她被替代了。
哪里来的这些胡思乱想,她当真是蠢起来了。
醇凉心想还是尽快拾起原本的差事,莫再沉浸于已经过去的几日。可刚摞了几个碗,她就在碗边发现了一根断甲,像是凋落的一瓣彼岸花。
像是沾满血的匕首,狠扎着她的双眼。
醇凉捏起断甲。
杀了司魂……杀了司魂……
忽然醇凉的脑中想起一个声音——杀了司魂。她扶住自己的脑袋,想让那幻觉停止,可耳边愈发地不停萦绕着哀嚎声,连带着她的神智也跟着迷乱起来。醇凉脚步踉跄,连连后退直到撞上柱子,她察觉到这似乎不是幻觉,抖着声音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杀司魂大人!”
杀了司魂……杀了司魂……
好像不顺从这个声音所说的做,她就不会被放过一样,醇凉将头狠狠砸在亭柱上,想要与这个声音同归于尽。血顺着额边流了下来,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原本清澈明亮的黑瞳被一袭红色围裹,像原野上的孤狼遭了鬣狗围攻逼近,就在瞳仁将要被血全部覆盖住的时候,醇凉从铺天盖地的暗红中窥探出一抹金光,那个魔障般的声音渐渐被呢喃声压下,醇凉气若游丝地说:“你是听谛……”
“是我。”血池地狱里,她们曾见过。
“我这是怎么了。”醇凉尽量擦掉脸上的血,转而又担心明日司魂大人见到她这样可如何是好。
听谛蹲在醇凉面前,出手抚摸她的脸庞,血迹连同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血池中的余孽没有完全净化,原本它藏匿在你体内的某处死水里,因而前几日没什么动静,若我没说错,司魂大人应给你输过功力,使它得以滋长。”
“我脑中的声音……”
“这个余孽是一个叫六鹜的妖道,他与司魂大人有过节,现今还只是初具神识,想通过支配你来替他报仇,但随着它的愈发长大,将有一日会鸠占鹊巢,夺取你的躯体,到时候你就消失了。”
“有什么法子能够救我?”
“佛经可以压制住这个余孽,不过也只是暂时的,待到它力量强大的时候便不管用了。”
“烦请你教我诵经。”
“我可以教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对司魂心如止水,从今日往后,你永远都是孟婆,若做不到就只能借助孟婆汤,但我也不忍心就这么剥夺走你好不容易得来的记忆,所以你最好做得到。”
“可这是为何?”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只需知道司魂在你心里的分量越重,余孽就会利用你从司魂身上吸取越多的功力,此消彼长,迟早会酿下难以收场的大患。”
要忘了司魂大人……醇凉心里自然不情愿,可从听谛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代表着真相,她没有本事去违背真相。就这样与司魂大人形同陌路实在不甘,她不想留有遗憾。“听谛,我究竟是不是醇凉。”
“你是孟婆。”
“方才的事我答应你,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亲口告诉我答案。”
听谛顿了顿,然后道:“从今以后,你只是孟婆。”
那么她就懂了。其实问这个是多此一举,有过顾庄一行,她早清楚自己就是醇凉,这个答案算她替司魂大人跟听谛讨的罢。
刑天从噩梦中醒来,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半天才舒了口气,方才的梦似乎还重演在眼前:一把长剑全身寒光,一式间他的头颅就滚落在地上,颈上只剩下圆圆的伤口。
这不是梦,而是过去。即便那早已成了过去,而他今日是无人可撼的魔君,这个噩梦却一直像他的死穴一样萦绕不散,他必须用手再三确认这颗脑袋还在颈上。
旁边似乎有人在动,他看过去,顿时骂道:“你这几天去了哪儿!”
“去看了天涯,他并没有中尸毒。”菁华给刑天擦了擦汗,想通过示好来免于他的怪罪。
“所以你就不声不响地失踪了这么多天!”
“左右我已经做了,大不了任你处置。”
刑天捏住她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
“你若是现在敢,八百年前也不会来找我了。”
这时女魃进到亭子里,刑天立刻收回手,问她什么事,女魃答道:“我已经恢复好了,可以继续咱们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