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凉拾够了柴,在屋外架了一处锅灶,蹲在灶前迟迟没有动静,直到身后响起司魂的声音:“醇凉。”
“嗯?”醇凉边应声边转过身去,司魂正抄手倚在门边,两指一动,柴被点燃了起来。他走到她身边,笑道:“都忘了自己有法力?”
刚说完,醇凉手上微微一动,不留情面地把火给弄灭了,“仙人也难为无米之炊,光点火有什么用。”
司魂投降似的说:“今晚怕是要饿肚子了。”两人静静地站了许久,他们习惯了这种静谧,即便相对无言,也都是源于心有灵犀,忽地司魂开口叫了一声:“醇凉。”
“嗯?”
“没事,我就试一试。”听见她应声,司魂只是笑。
醇凉皱了一下眉,轻声说:“像个傻子一样。”
司魂把她揽进怀里,说:“是啊,我为了等你都等傻了,你竟不心疼,还嘲讽我。”
“对不起。”醇凉伸手揽住他的腰,语气突然变得凝重,“我没想到自己的意志那样薄弱,竟一点一滴都不曾想起过你,若不是有人替我去做孟婆,你还要等我多久?”
醇凉不禁伤感起来,司魂心生不忍,“别这样,我和你说笑呢,你就是清冷太久了,与你说什么你便当真。”
“对不起。”她不知道能拿什么去偿还几百年的血泪,只好一直说这三个字。
“我问你,决定去妖境找我的时候,你恢复记忆了么?”
醇凉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想去找我?”
醇凉思索了半天,缓缓回答道:“大概,是觉得不能没有你吧。”
“这不就是了么,其他的不重要。”
醇凉卧在司魂胸前,感受着流经他浑身的血液,用食指敲了敲他心口的位置,喃喃道:“你身上流的不是再我的血了。”
两人同时想起了菁华。司魂笑她:“心里别扭了?”
“没有,只是可怜她。”
这时醇凉放轻了语气,“我有个东西要给你。”说罢,她把魂玉拿了出来,司魂接到手里掂了掂,随即魂玉重新亮了起来,“原来是这个。”他瞧了她一眼,说:“你也有东西在我这。”
醇凉感到疑惑,自己会有什么东西在司魂那呢?
这时司魂变出一个不大的玉髓,透彻润泽,散发出莹莹的光彩,醇凉眼中透出惊喜,“酒灵?”司魂露出得意的表情。酒灵是醇凉成仙之后天帝赐予她的,能滤去天下之汤酒,使醇凉在试炼百酒时免于酒醉。醇凉:“你一直都保管着它?”
“难道要它流落他处,它和我一起等了你好多年。”
两人把酒灵和魂玉互相放在对方的额头上,将两件灵物同时安入对方的体内。在外面站了许久,司魂感觉到夜深风凉,“回屋吧。”说着便要拉醇凉想回屋,醇凉却指着火堆问:“那饭呢?”
“且罢了。”反正又不会饿死。
醇凉坐在床边,司魂为她把鞋脱下,然后两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不知道韩芥儿在望乡台怎样了。”醇凉盯着屋顶说。
司魂闭着眼睛:“莫去操心别人的事了。”
“不知道她要在那被囚禁多少年。”
等了还半天都没听到司魂的应答,醇凉转过头去看他,像是已经睡着了。睡得倒是够快,醇凉斗胆去轻抚他的眉头,上面写满了倦怠与满足,“你应是很累了。”醇凉轻声说,然后转向床里,背对着司魂也自顾睡去。
过了一会儿,传来醇凉熟睡的气息声,司魂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搂住她,轻声说:“累的是你。”醇凉浑身鲜血的模样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实在令人后怕,他没想到性子清冷的醇凉竟会去妖境只身犯险。
龙译和苏子幕站在堂下,堂上陆判手持生死簿,问龙译:“韩芥儿在任上如何?”
“回大人,一切稳妥。”
“那就好。”
过了没一会儿,陆判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
龙译:“敢问大人因何叹气?”
“醇凉恢复记忆未必是件好事啊。”
“大人是说,天界和冥界都失去了牵制司魂的筹码。”苏子幕语气十分沉稳,脸上还挂着含意颇深的微笑。陆判看着苏子幕摇了摇头,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司魂身上还背负着世劫之事,一旦他有个什么意外,对整个六界来说都是劫难,到时候……”陆判拍了拍生死簿,“这上面的所有人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苏子幕:“依属下看,大人言重了,司魂不会做弃苍生不顾的事。”
“做不做得出来,你刚来地府的时候不就看到了吗。”陆判是指那次中元夜的事,“还有屠杀天兵天将一事,司魂的脑子可热过不止一回。”
“大人,属下觉得八百年前的事失了些道理,这究竟算怎样的大罪,以至于非要赶尽杀绝?司魂护佑众生几千载,到头来他立下的功业竟不足以使他们得到宽宥,逼得他带醇凉狼狈私逃,怎能不令人寒心。”
“这是天道所定。”陆判似乎话中格外有意。
“那天道又是按什么道理定的呢?”苏子幕追问道,“若是凭空而定,只为存天理、灭人欲,是否有些荒唐?”
“司刑,你这是质疑天道?”
“属下不敢,可属下不明白天帝为何要立下这条天道?”
气氛凝滞了许久,陆判才开口说:“创造世间的权力不在你我手中,我们都不过是这世间一物,生死灭亡,都是做给他看的。”
“给谁?天帝?”
陆判再也不说话了,苏子幕觉得他的话哪里不对劲。
不知睡了多久,醇凉突然被一阵冰凉噼里啪啦砸醒,下意识伸手挡在自己脸上,与此同时司魂也被弄醒了,两人睁开酸涩的眼睛一瞧——这房子居然漏雨。司魂翻身挡在醇凉身上,两人一对视,醇凉打趣说:“看来有些人的法术只能用来点火。”
司魂两指一动,屋顶即刻被修好,感觉到没有雨再砸下来了,他回头瞥了一眼房顶,小心地把自己从醇凉身上挪开。他坐在床边,一手搭在膝盖上,像是在沉思什么事情,醇凉见状也坐了起来,问:“怎么了?”
“没事。”司魂愁眉不展。
“你现在可瞒不了我了。”
“我自己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说给你听也没用,不是好事,不听也罢。”
“这样才更不能瞒我。”
“不说不说?”
“那我们交换。”
司魂眯起眼睛,斜起嘴角,“你竟也有秘密瞒我?那好,你先说。”
“你当我傻,要说也是你先说。”
“那你这不是当我傻吗?你先说。”
“说不说由你,大不了咱们谁都别想知道,都尝尝那百般挠思的滋味。”
司魂笑了出来,“你就是吃准了我被你降住,向来有恃无恐。那我先说,你可还记得魏进死的那回,你在望乡台上与我说的一句话?”
“哪句?”
“这世上没道理的事越来越多了。”
“我随口一说,有什么深意吗?”
“没什么深意,就如你所说,这世上没道理的事越来越多了,那群蚯蚓的来路我到现在都没查清,而且最近我常感觉自己的法力时强时弱,就像刚刚,我不至于连个屋子都修不好,一堆没道理的事。”
“你跟陆判说过吗?”
“说过,他只是让我少去望乡台,多管管冥界的事,他可能是觉得我在你身上分了太多心思,所以才造成了疏忽。”
“那你问过听谛吗?”
“也说过,不过你也知道,听谛轻易不开口。”
“看来我确实帮不上你什么。”醇凉挽上司魂的胳膊,把头靠了上去。
“现在该给我讲你的事了。”
醇凉抬起头,司魂以为她要和自己说什么,结果醇凉冲他轻吐一口气,司魂立刻被醉晕,醇凉扶住他的头慢慢放在枕头上,“看来你没说错,你的提防心都不如以前了。”醇凉叹了口气,“你迟早会知道。”
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哪里还需提防,所以司魂才被这些小手段给偷袭。余孽之事,她实在无法对他说出口,佛经能撑几时便撑几时,万一自己药石无医,至少不该在这时去给他绝望。醇凉刚想入睡,这时体内的余孽又发作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司魂,然后蜷缩在床里小声诵着佛经,尽量不让自己弄出动静。佛经对余孽的压制远不如从前,恐怕真的瞒不了多久,她该走了。
第二天清早,月亮已退隐,换作日光在晨雾中发散,司魂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唤醒,起身睁眼,不大习惯人间的晨光。他发现醇凉不在榻上,腹中感觉一阵空荡。
“醒了。”这时醇凉从门外进来,神态娴静从容,浑身笼罩在雾蒙蒙的晨光中,司魂沉浸在惬意的清晨里,忘记自己昨晚被人耍了无赖。醇凉缓缓走到床畔,蹲下去给他穿上鞋子,像他昨晚为她做的那样,边穿边说:“是不是饿了。”
“都成了饿死鬼了,但好在一醒来时眼前佳人秀色可餐。”
“就是有了你这样的师傅,才没把龙城教好。”穿好了鞋子,醇凉站起身,司魂跟着也从床上起来,搂住她的腰,“你这张嘴最不饶人。”
“我试着弄了些吃的,你出去尝尝。”
司魂眉毛一挑,“你打哪弄来的?”
醇凉:“山人自有妙计。”
矮桌前落座,司魂夹了一筷子进嘴里,嚼了几下,“你还有没有哪里想去,去完咱们就回地府。”
“地府离不了你,你早些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走。”
“怎么能留你自己在阳间。”
“可你终究不能一直陪着我。”醇凉说,“我现在不是孟婆了,一旦我回去,陆判就有可能让我投胎,我不想这么快就又喝孟婆汤。”
司魂嚼着嚼着就停住了,“对不起,我说等你醒了就带你走,可却出尔反尔,而且我永远也办不到了。醇凉,八百年前我与地府立了魂契——永为阴使,逆之则灰飞烟灭,你知道的,地府的契约,纵天亦不可改。”
“既然你不能离开冥界,而我也不能回去,就此作别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要别了,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的,你可以寄宿在韩芥儿先前栖身的地方,我会时常去看你的。”
“那跟望向台又有什么两样了。”醇凉失落道。
司魂一时语塞,但很快又说:“我随便从府里给你找件差事,这样你就能免于轮回了。”
“可我能做什么呢。”
“彼岸花常年无人照料,缺一个惜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