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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九四八年十月(4)

他拿起一支深棕色的蜡笔,在纸的下部画了一排箱子——很快它们就变成了城市楼房的轮廓。然后,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蜥蜴状的大怪物,靠后腿直立着。这时,外孙用一支红蜡笔换掉了深棕色的,开始在蜥蜴周围画出许多鲜红的道道。

“这是什么,一郎?是火吗?”

一郎继续画红道道,没有回答。

“为什么有火,一郎?跟怪兽出现有关吗?”

“电缆。”一郎说着,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电缆?那倒挺有趣的。我不知道电缆为什么会冒火,你知道吗?”

一郎又叹了口气,继续画着。他又拿起深色蜡笔,开始在纸的底部画一些惊惶失措、四处逃窜的人。

“你画得非常好,一郎,”我评价道,“也许,为了奖励你,外公明天会带你去看电影呢。你愿意吗?”

外孙停住笔,抬起头来。“电影可能太恐怖了,外公不能看。”他说。

“我不相信,”我笑着说,“不过倒可能会吓坏你妈妈和你小姨。”

听了这话,一郎放声大笑。他一翻身,仰面躺着,又笑了几声。“妈妈和仙子小姨肯定会被吓坏的!”他冲着天花板嚷道。

“但是我们男人会喜欢的,对不对,一郎?我们明天就去。你愿意吗?我们把女人也带去,看她们会吓成什么样。”

一郎继续放声大笑。“仙子小姨肯定一下子就吓坏了!”

“可能会的,”我说,又笑了起来,“太好了,我们明天都去。好了,一郎,你还是继续画画吧。”

“仙子小姨会吓坏了的!她会想要离开的!”

“好了,一郎,我们接着画吧。你画得非常好。”

一郎又翻过身,继续画画。可是他刚才的注意力似乎已经消失。他开始在素描底部添加越来越多的逃跑的身影,全都叠在一起,看不清楚了。最后,他索性不再好好画了,开始在画的下部胡乱地涂抹。

“一郎,你在做什么呀?如果你再这么做,我们明天就不去看电影了。一郎,快住手!”

外孙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道:“银马!”

“一郎,快坐下。你还没有画完呢。”

“仙子小姨在哪儿?”

“她跟你妈妈说话呢。好了,一郎,你的画还没有画完呢。一郎!”

可是我的外孙已经跑出了屋子,一边嘴里喊道:“独行侠!银马!”

我记不清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在做什么了。很可能就坐在钢琴屋里,看着一郎的画发呆,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最近我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不过,后来我还是站起来,去找我的家人。

我发现节子独自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的园子。太阳还很明亮,但天气凉多了,我走到阳台,节子转过身,把一个垫子放在阳光底下给我坐。

“我们新沏了些茶,”她说,“你想喝吗,爸爸?”

我谢了她,她给我倒茶时,我把目光投向外面的园子。

虽然受到战争的破坏,但我们的园子恢复得不错,仍然能看出是杉村明四十多年前建造的那个园子。在远处靠近后墙的地方,我看见仙子和一郎正在端详一片竹林。那片竹林像园子里的其他花草树木一样,是完全长成之后,杉村先生从城里别的地方移栽过来的。实际上有人传说,杉村先生亲自在城里四处溜达,隔着栅栏往别人的园子里张望,一看到他中意的花草树木,就出大价钱从主人手里买下,移栽过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选择真是巧夺天工。最后的效果非常和谐,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整个园子有一种天然的、杂乱无章的感觉,完全没有一点人工的痕迹。

“仙子对孩子总是这么好,”节子看着他们,说道,“一郎非常喜欢她。”

“一郎是个好孩子,”我说,“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的许多孩子那样腼腆。”

“但愿他刚才没有给你添麻烦。他有时候很任性的。如果他调皮捣蛋,你就尽管骂他。”

“一点儿没有。我们相处得很好。实际上,我们刚才是在一起练习画画来着。”

“真的?他肯定喜欢。”

“他还演戏给我看了,”我说,“动作演得可逼真了。”

“噢,是的。他经常这样自己玩很长时间。”

“那些话是他自己编的吗?我使劲听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女儿用手掩面而笑。“他肯定是在演牛仔呢。他每次演牛仔,就假装在说英语。”

“英语?太神奇了。怪不得呢。”

“有一次,我们带他去看了一部美国牛仔电影。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非常喜欢牛仔。我们还不得不给他买了一顶宽边的高呢帽。他相信牛仔能发出他那种滑稽的声音。看上去肯定很奇怪。”

“原来是这样,”我笑着说,“我外孙变成了牛仔。”

园子里,微风轻轻吹拂着树叶。仙子蹲在后墙根的那盏旧石灯旁,指着什么东西给一郎看。

“不过,”我叹了口气说,“就在几年前,还不会允许一郎看牛仔这样的电影呢。”

节子没有回头,仍然望着园子,说:“池田认为,一郎与其崇拜宫本武藏[2]那样的人,还不如喜欢牛仔呢。池田认为,现在对孩子们来说,美国英雄是更好的榜样。”

“是吗?原来池田是这么想的。”

一郎似乎对那个石灯不感兴趣,只见他使劲拽着小姨的胳膊。节子在我身边尴尬地笑了一声。

“他太无礼了。把人拽来拽去的。真是没有教养。”

“对了,”我说,“我和一郎决定明天去看电影。”

“真的?”

我立刻看出节子的态度犹豫不决。

“是的,”我说,“他好像对那个史前怪兽特别感兴趣。别担心,我看了报纸。那个电影非常适合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

“是啊,我相信。”

“实际上,我想我们应该都去。也就是说,全家一起出动。”

节子不安地清了清嗓子。“那肯定特别有意思。只是仙子明天可能还有别的计划。”

“哦?什么计划?”

“我记得她想要我们都去鹿苑。但是没关系,可以换个时间再去。”

“我不知道仙子有什么计划。她肯定没有问过我。而且,我已经跟一郎说了明天要去看电影。他现在心思全在这上面呢。”

“是的,”节子说,“我相信他肯定愿意去看电影。”

仙子顺着花园小径朝我们走来,一郎在前面领着她的手。毫无疑问,我应该马上跟她商量第二天的事,但是她和一郎没有在阳台上停留,而是进屋洗手去了。所以,直到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才把这事提了出来。

餐厅虽然白天不见阳光,非常昏暗,但天黑之后,灯罩低低地垂在饭桌上,气氛倒显得很温馨。我们在桌旁坐了几分钟,读报纸,看杂志,然后我对外孙说:

“一郎啊,你有没有把明天的事告诉你小姨呀?”

正在看书的一郎抬起头,一脸疑惑。

“我们带不带女人一起去呀?”我说。“还记得我们说的话吗?她们可能会觉得太恐怖的。”

这次外孙明白了我的意思,笑了。“可能对仙子小姨来说是太恐怖了,”他说,“仙子小姨,你想去吗?”

“去哪儿,一郎?”仙子问。

“看怪兽电影。”

“我想明天大家都去看电影,”我解释说,“也就是说,全家一起出动。”

“明天?”仙子看着我,然后转向我的外孙。“噢,明天可去不成,不是吗,一郎?我们要去鹿苑的,记得吗?”

“鹿苑可以先等一等,”我说,“孩子现在盼着看电影呢。”

“说什么呀,”仙子说,“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们在回来的路上要去看望渡边夫人。她一直想见见一郎呢。而且,我们很久以前就决定了。是不是,一郎?”

“爸爸是一片好意,”节子插进来说,“但我知道渡边夫人盼着我们去呢。也许我们应该后天再去看电影吧。”

“可是一郎一直盼着呢,”我不同意,“是不是这样,一郎?这些女人真讨厌。”

一郎没有看我,显然又沉浸在他的书里了。

“你跟这些女人说,一郎。”我说。

外孙只是盯着他的书。

“一郎。”

突然,他把书扔在桌上,站起来跑出餐厅,进了钢琴房。

我轻声笑了一下。“瞧,”我对仙子说,“你们让他失望了。不应该改变计划的。”

“别说傻话了,爸爸。渡边夫人的事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带一郎去看那样的电影是不合适的。他不会喜欢那样的电影,是不是,节子?”

我的长女局促不安地笑了笑。“爸爸是一片好意,”她轻声说,“也许后天吧……”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接着看报纸了。过了几分钟,显然我的两个女儿都不准备去把一郎找回来了,我便站起身,走进了钢琴房。

一郎够不着灯罩上的开关,就打开了钢琴顶上的台灯。我发现他在琴凳上坐着,侧着脑袋靠在琴盖上。他的五官挤压着深色的木头,表情气呼呼的。

“真对不起,一郎,”我说,“你不要觉得失望,我们后天再去。”

一郎没有反应,于是我说:“好了,一郎,这没有什么,用不着这么失望。”

我走向窗口。外面已经很黑了,我只能看见我和身后屋子映在玻璃里的影像。我听见另一个屋里传来女人们低低的谈话声。

“开心点吧,一郎,”我说,“没什么可难过的。我们后天再去,我向你保证。”

当我再次转过来看着一郎时,他的脑袋还是那样伏在琴盖上,但手指在琴盖上挪动,像在弹琴一样。

我轻声笑了。“好了,一郎,我们就后天去吧。我们可不能受女人的管制,是不是?”我又笑了一声。“恐怕她们觉得那个电影太恐怖了。嗯,一郎?”

外孙还是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指继续在琴盖上移动。我想最好让他自己待一段时间,就又笑了一声,返身回到餐厅。

我发现两个女儿默默地坐在那里看杂志。我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但她们谁也没有反应。我重新戴上阅读眼镜,刚准备看报纸,仙子突然轻声说道:“爸爸,我们沏点茶好吗?”

“太感谢了,仙子。但我暂时不要。”

我们继续默默地阅读了一会儿。然后节子说:“爸爸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吗?那样我们就仍然是全家一起出动。”

“我很想去。可是我明天恐怕还有几件事要做呢。”

“你说什么呀?”仙子插嘴说道。“有什么事要做?”然后转向节子,又说:“别听爸爸的。他最近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只是闷闷不乐地在家里转悠,现在他总是这样。”

“如果爸爸跟我们一起去,就太让人高兴了。”节子对我说。

“真遗憾,”我说,又低头去看报纸,“但我确实有一两件事要做。”

“那你准备一个人呆在家里吗?”仙子问。

“如果你们都去,我就只好自己呆着了。”

节子礼貌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不如我也在家呆着吧。我和爸爸还没有机会好好聊聊呢。”

仙子从桌子对面望着姐姐。“你用不着不出去玩。大老远来的,可不能整天在屋里呆着。”

“可是我真的很愿意留在家里陪陪爸爸。我想我们有许多话要聊呢。”

“爸爸,瞧瞧你做的好事。”仙子说。然后她又转向她姐姐:“那么只有我带一郎去了。”

“一郎肯定喜欢跟你去玩一天的,仙子,”节子笑微微地说,“目前你是他最喜欢的人了。”

我很高兴节子决定留在家里,确实,我们很少有机会不受打扰地好好聊聊。一个做父亲的,对于自己已婚女儿的生活,有许多希望了解的东西,而又不能直接发问。但我那天晚上压根儿也没想到,节子希望留在家里陪我,是有她自己的原因的。

也许是因为上了年岁,我现在总喜欢漫无目的地在一个个屋里闲逛。那天下午——节子到来的第二天——她打开客厅的拉门时,我一定是站在那里出神很久了。

“对不起,”她说,“我待会儿再来。”

我转过身,看见女儿跪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插满鲜花和剪枝的花瓶,不觉小小地吃了一惊。

“不,请进来吧,”我对她说,“我并没有在做什么。”

退休以后,我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确实,退休的好处就是可以按自己的节奏过日子,知道把辛苦和名利都放下了,心里感到很轻松。然而,我竟然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客厅——偏偏是客厅——一定是心不在焉了。多年来,我一直坚持父亲灌输给我的观念,一个家里的客厅是专门留着接待重要客人,或祭拜佛坛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不能被日常琐事所玷污的。因此,跟别人家相比,我家的客厅总是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虽然没有像父亲那样定下规矩,但孩子们小的时候,除非特别吩咐,平常是不许她们进入客厅的。

我对客厅的尊重可能显得有点过分了,但你必须知道,在我成长的那个家庭——在鹤冈村,从这里乘火车要半天——我在十二岁前是禁止进入客厅的。那间屋子在许多意义上都是家庭的中心,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凭着偶尔匆匆瞥见的一两眼,在脑海里构想客厅内部的情形。日后,我仅凭匆匆几瞥的印象,便能在画布上再现一副场景,令我的同事们称奇,这个本领大概也要感谢我的父亲,感谢他在我性格成形的那些年里,无意中对我艺术鉴赏力的训练。在我满了十二岁后,“商务会”就开始了,我发现自己每星期要进客厅一次。

“我和增二今天晚上要商量事情。”父亲总是在晚饭时宣布。他说这话有两个目的,一是让我饭后自己前去报到,二是警告家里其他人,那天晚上不得在客厅附近发出声音。

吃过晚饭,父亲就进了客厅,大约十五分钟后再叫我过去。我进去时,房间里没有灯光,只在地板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蜡烛。在那圈烛光里,父亲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后面放着他的那个木头“商务箱”。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烛光里,我坐下时,明亮的烛光使房间的其他地方都处于阴影之中。越过父亲的肩膀,我隐约可以看见那边墙上的佛坛,或壁龛周围的几件装饰品。

父亲开始说话。他从“商务箱”里取出厚厚的小本子,打开其中的几本,指给我看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一直用那种慎重的、严肃的口吻说话,偶尔会停住话头,抬起头来,似乎想求得我的肯定。每到这时,我便赶紧唯唯诺诺:“是的,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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