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送会——老妇安妮——乌尔比诺山的圣徒——十月大凶日——黄金和珍珠——月夜起锚
之后我们聊得更起劲了,白日悠长的五月天也在不知不觉中夕阳斜照。我择一时机告辞道:“今晚我们在弦月丸号上见。”刚起身,却被滨岛急忙阻止:“哎,等等,等等。现在回客栈也无事可做吧?咱们阔别已久,今天可要好好畅谈,今晚你就从我家启程。”他和夫人切切劝说,我又常常不懂得客气,于是就客随主便,让他们家的马夫去客栈取我的行李,三人一道从这里出发。
我受到了他们热情周到的款待。晚上八点,这家上至老板、二老板,下至女佣、男仆,全体聚到一起举办欢送活动。我也受邀出席。春枝夫人是仁慈博爱的人,日出雄也被他们视如珍宝,因而没有人不依依不舍的。但主人滨岛是东洋豪杰气概,秉性最讨厌哭哭啼啼,所以大家心领神会,当面流泪的人一个也没有。不,我注意到这里唯有一人特别。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意大利女人,坐在末座。据说这个女人是日出雄的保姆,很久以前从偏远的乡下雇佣来的。她身材矮小,满头银发,看起来极为正直。但她比刚才更忧愁地垂着头,好像在为人送葬,不停地流泪。
我不知为何感到奇怪。
“哎呀,安妮又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哭起来了呢。”春枝夫人望着丈夫道。
不久聚会结束,将近十点,终于到搭乘弦月丸号的时刻了。滨岛一家和我同坐一辆马车,此外还有很多人前往送行。我们来到港口,在附近的一家茶馆休憩。心想他们之间也要话别吧,我便知趣地一个人离开,向海边走去。
这时,我突然发觉有人在鬼鬼祟祟地尾随我。哎呀,奇怪。刚要回头看,那个人影连滚带跌似的跑了过来。我一看,是方才在欢送席上独自哭泣的老妇安妮。
“嗯?你……”我停下脚步。
老妇现在仍一边哭,一边说:“客人呀,拜托你。”她双手合十,仰头看着我。
“你叫安妮吧。有什么事吗?”我和气地问道。
老妇用细若蚊鸣的声音道:“客人呀。”她望了我片刻,战战兢兢地开口道:“您似乎和我们太太、日出雄少爷同路,都坐今晚的弦月丸号去日本。那么您,能推迟出发日期吗?”
咦,这女人说的话真奇怪。我皱起眉头,仔细一看,老妇一副非常苦恼的样子。因此我没有违拗她,轻轻地说:“已经不能延迟了。”
“但是,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呢?”我温和地询问。这句话让老妇稍微抬起了头,“其实,客人呀,没有比这件事更令我伤心的了。刚听说夫人和日出雄少爷将回日本时,真是晴天霹雳,但木已成舟,也没办法。之后我详细打听了起航的日期,竟偏偏是今晚的十一点三十分……”她话说了一半,嘴唇颤动。
“那,那个,要是今晚十一点三十分起锚——”
“什么?坐今晚的轮船出发怎么了?”我张大眼睛。
安妮把手放在胸前的镜子上,“我向神起誓,无半句虚言。您还不知道,有一件不得了的事。我对老爷和夫人都禀明了好多次,只请他们不要在今晚启程,但两人都只是笑着说‘安妮,不必那么担心’,我的话一点也不听。但是客人呀,我很清楚,若是今晚坐弦月丸号出发,夫人和日出雄都绝不会一帆风顺。”
“不会一帆风顺是说——”我不由得被她的话语吸引住了。
“是,绝不会顺利。”安妮变得严肃,带着信任的神情仰头看我。
“我相信您,您绝不会笑我吧!”她开了一个头,如此说道:“正如乌尔比诺山的圣徒所讲,从前在各种传说中,没有什么比海上旅行更加讲究日期了。在凶日动身的人一定会大难临头,千真万确。实际上七八年前,我的儿子也不听我苦口婆心的劝阻,在十月的大凶日出门,结果被恐怖至极的海蛇抓去了。我非常清楚,夫人也好,日出雄少爷也好,如果今晚出发就绝不会顺顺当当。是,原因便在于今天是五月十六日,魔鬼日;今晚的十一点三十分,多么可怕,是魔鬼时刻。”
我听着,扑哧笑出声。但老妇一点也不介意,“客人呀,我没有说笑。魔鬼日的魔鬼时刻是一年中最不吉利的时候,其他的日子有很多,偏偏在这天、这个时刻出海,这是作了什么孽?我一想起来就坐立不安。并且我向交情甚笃的船老大一打听,听说这次航海,弦月丸号上装载了大量的黄金和珍珠。黄金和珍珠在海上一聚集,定会遭致可怕的报应。啊!凶上加凶。客人呀,如果你能体察我千分之一的心,就请你救救夫人和日出雄少爷,请推迟出发日期。”她一个劲地叩拜,双手合十。
我听完,顿觉荒唐!在西洋也有人谈论各种吉凶之兆,但像这位老妇一样的,嗯,很稀罕。我想放声大笑——等等,我意识到即使迷信,她也是设身处地地为主人担忧,我不该取笑这一片真心。勉强抑制涌上来的笑意,我唤了一声“安妮”。
“安妮!我非常明白你讲的事情,你的忠诚使老爷和夫人很高兴,但是——”我看着她,说道:“但是那些都是传说,现在魔鬼日、大凶日都不存在了。”
“啊,您也还是笑我吗?”安妮满脸凄惨,闭上眼睛。
“不,我绝不是笑你。但你不必担心,我将竭尽全力保护夫人和日出雄。”我说。但安妮的神色极为绝望,“啊,已经完了,完了。”她抽泣着,突然站起来,喊着“神啊!佛祖啊!请救救夫人和日出雄少爷”,便像发疯似的跑开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休憩处已经做好了乘船的准备,听到滨岛不停呼喊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