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难船的求救信号——不,那只是流星——荒唐的三个船灯——海上幽灵——有眼无珠
自从轮船进入波涛汹涌的印度洋,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了,又是新的一天来临,第五天也平安无事。直到第六天的夜里,晚饭过后,我照例去餐厅上层那间漂亮的会客室,与春枝夫人和日出雄相见。我给日出雄讲了库克船长的冒险旅行、加藤清正的英雄事迹等等,当然,还有迄今为止我在旅途中遭遇的种种窘事。夜,又一次深了。我送春枝夫人与日出雄回到舱室,约好次日再见,便自去了。没有哪里比印度洋的气候更加变幻莫测。其时正值五月中旬,凉快的时候的确很是惬意,热的时候却比日本的盛夏时节还要炎热。特别是那晚阴云密布,四周的空气也异常沉闷,人便如同处身于蒸笼一般。心想即便回到舱室也是无法入睡,吸烟处更是闷热难当,倒不如登上暗夜中的甲板,吹上一阵清爽的海风来得痛快。于是,我只身一人来到了船尾的甲板上。此时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空旷的甲板上除了当班的水手,并无其他人。前行的轮船劈开印度洋的怒涛,航行在北纬10度线上。从那不勒斯港出发的时候,如靥的月光洒落在甲板上,很是明亮,如今过了两周有余,只是漆黑一片。当然,方才新月已然微微露头,可现在却又隐没在天边。抬眼望处,海面黑沉沉,只有从乌云缝隙透出的一两点星光,隐约地映在点点波涛之上。
好一番凄凉的景象!我不禁悲从中来。人类这种情感动物,快乐时便满目都是快乐景象,悲伤时便觉得万事都让人伤感。此刻的凄凉景象使我不安,忽而又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虽然不是特别在意,但有关魔鬼日、魔鬼时刻的奇谈还是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以及白色桅灯的坠落、船长愤怒的表情,还有那可疑的望远镜,再加上前几天旧报纸上那篇有关樱木海军大佐及其帆船的行踪的报道,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
“荒唐!荒唐!”我大声叫喊,用极为夸张的大踏步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只为打消这可怕的念头。我在前桅与后桅之间走了四五个来回,那种不祥的预感渐消,正要返回舱室睡觉,没想到刚走下一阶楼梯,突然听到一阵异响。
响声来自遥远的海面上,虽然极其微弱——微弱到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但没错,又是一声炮响——亦或是爆燃信号弹的声响!
我转头向左望去,不禁“啊!”地大叫一声,跑回了甲板。之前我居然没注意到,在弦月丸号左舷船尾方向,大约两三海里远的海面上,又是一声微弱的炮声。与此同时,那边好像还点燃了沥青桶、油桶等物,火光四溅。还有两三发曳光弹破空而去。接着,单发信号弹一次向左,一次向右,交替发射,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
我着实大吃一惊。
在印度洋的中心海域,根本不可能有海岛出现在视野当中。每隔一分钟便发射一颗信号弹或曳光弹,这正是船只在夜间遇难时紧急求救的信号!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我大叫着,左右张望。船上有当值的水手,海上的瞬息万变应该全都在瞭望手的掌握之中,却不知此刻他在瞭望何处。右舷的当值水手如同雕像一般望着船首方向,对那微弱的炮声充耳不闻,若无其事地张望着。左舷的当值水手应该清楚地看到了遇难船只上火星四溅、信号弹乱飞的惨烈景象,可他却不动声色,只是拢手向那边张望着。
“当值水手,你们怎么在那里无动于衷!”我大叫着,转身向船长的舱室奔去。我当然知道船上有严格的规定,即便是天崩地裂,即便是海上万千神魔同时现身,无关人等也不能替代船员行使职权。这是海上的法则,绝对不允许僭越。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每分每秒或许都是遇难船只得救与否的关键。加之右舷的当值水手有眼无珠,左舷的水手不知心怀什么鬼胎,明明看到却假装不知。如今一刻也不能耽误,我飞速跑到船桥下方,急扣船长室的大门。
“船长阁下,请快起身,有船只遇险!”我大叫道。这时船长已经躺在了床上,说了一句“什么”,勉勉强强地起身开了门。我闪身进门,说道:“船长阁下,虽然这不是我的职权范围,但我不得不向您报告,距本船左舷后方三海里左右的海面上,有一艘遇难船只。”
“遇难船?哈哈哈哈!”船长大笑。本以为他会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却皱眉怒道:“遇难船?什么遇难船?本船自有当值水手观察海上的情况,还不敢有劳阁下。”
“那是自然。不过贵船当值水手一位有眼无珠,一位冷漠无情;一位心不在焉,一位视而不见。船长阁下,快,快,遇难船的生死只在分秒之间啊!”
“不行!”船长冷笑道,“难道阁下不知道海上的规矩么?无论出了什么事,除了本船船员,其他人都无权插嘴。而且,我也没有义务听你的汇报。”说着,他伸出右手拿起了桌上的雪茄。
我急道:“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我会对我的所作所为负责。难道阁下不相信真的有一艘遇难船在发求救信号吗?”
“不信!难以置信!”船长将手中的雪茄忿然掷回桌子上。“没有接到当值水手的报告之前,我绝对不会相信。何况在这样平稳的海面上也绝对不会有船只遇险。真是荒唐!”
“荒唐?”我愤然道。平日里性急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
“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我亲眼所见!”
“哈哈哈哈!亲眼所见,你看见什么了。哈哈哈哈哈!”他明知故问道。
我真是怒火中烧。早在登上这艘船之初,我就发现这个船长绝非善辈,如今果不其然,他居然因为怕麻烦而置别船之危难而不顾!我激愤之余怒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看到本船左后方的海面上发出了曳光弹的求救信号,还有单发信号弹。这是遇难船只的求救信号,难道您不知道么?”
“我大可不必在这里听您大放厥词,”船长冷笑道,“大概是您的眼睛出了问题,哼哼哼哼。”
“眼睛有问题?岂有此理!我的一双眼睛可不是摆设。”
“您的那双眼睛也许并不可靠。大海之上一切都不可靠,阁下应该只是看到了流星陨落吧。”他把酒桶一样的肚子一腆,“不,纵然那求救信号是真,能在这平静的海面上遇险的船只,也必定与我们航海者不是一路,何必大费周折去救他呢!”他漠不关心地笑道。
我意识到在这里废话无济于事,便猛然将船长拖出了舱室,指着左舷后方的海面说道:“你看不见吗?看着那无助的求救信号,难道你还无动于衷吗?”突然,我“啊”地一声大叫,张大的嘴巴都忘了闭上。奇怪!两三分钟以前在空中闪耀飞舞的求救信号,居然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艘船距海面数十尺高处白灯闪耀,左舷与右舷好像是模糊的绿灯和红灯。前桅白灯,右舷绿灯,左舷红灯,毋庸多言,这是安全航行的信号!
“哈哈,原来如此,曳光弹还有单发信号弹,遇难船只的求救信号看得清清楚楚,阁下还真是火眼金睛啊!”船长显然用心不善,恶狠狠地盯着我说道。我一语皆无。实在是怪事,方才在那边闪耀着安全信号灯的海面上,我的的确确看到了船只遇难的信号。难道诚如船长所说,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么?不,绝对不会。我绝不会把红绿白灯与星曳光弹和信号弹搞混,我的眼神还没差到那种程度。如此说来,便是先前的求救信号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变成了安全航行的信号。真是怪事。一时间我如坠五里雾中。
船长恶狠狠地盯着我,冷嘲热讽了好一阵,方才严肃起来,眺望远处的灯光,不解地说道:“可真奇怪,从本月的航海计划表来看,此时在这条航线上应该没有其他船只跟在我们后边才对啊!”但他随即又大笑了几声,“哼,明白了,装得还挺像的。一定是此前在这片海域沉没的土耳其丸号幽灵船扮作遇难船,要把我们引到暗礁附近。哼,我可不吃那套。”
他嘴里叨念着,又把头扭向我,“刚才你真的看到船只遇难的求救信号了么?”船长作了一个辟邪的手势,问道。虽然很可笑,但海上还是有很多人迷信。我不理会他幽灵船的话题,单刀直入地说道:“是的,我确实看到了船只遇难的求救信号!”船长道:“嗯,没错,一定是幽灵船了。”我也没在意他嘴里还叨念着些什么,放眼往海面上望去。那三色灯光定然不是荒诞的船长所说的怨灵海怪,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等事物。只见红、绿两色灯光确是左右两舷弦灯,而白色的灯光高悬海面,显然是遵照海洋法的规定,将白色的桅灯高挂于距甲板20尺以上的桅杆上。如此说来,那只船定然是在追踪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