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雷驱逐舰还是巡洋舰——古之海盗与今之海盗——海底潜水设备——探照灯——万马奔腾般的巨浪——海底浅滩——猛烈撞击
我专注地凝望着。那艘船右舷绿灯，左舷红灯，白色的桅灯挂在距甲板20多尺高的前桅杆上，闪闪夺目，在印度洋暗夜的掩护下慢慢地向我们靠近。弦月丸的速度是每小时十二三海里，它在后面追赶上来的速度之快，非同寻常。当今世上，拥有如此惊人时速的船只，非鱼雷驱逐舰与鱼雷巡洋舰莫属。莫非灯光闪耀之下的船只主体，会是某种军舰不成？如若是一艘军舰的话便无需担心了，但若是……若是……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虽说未能确认那艘船是何等模样就提起了心，未免杞人忧天，但见到刚才种种奇怪的现象，心中难免会胡思乱想。首先，远远望去，在漆黑的海面上发射曳光弹、信号弹，假装遇难船只，虽然船长说那只是幽灵船在装神弄鬼，然而这结论实在荒唐。其实，这世上有些勾当远比那虚无缥缈的海魔、幽灵船可怕千百倍。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定是有所图谋，才想将弦月丸号引至其附近。在印度洋中航行，远比其他航线凶险百倍，除了在其他海域中也会遇到的飓风、巨浪以及能见度只在咫尺之间的海雾、骇人的逆流、恐怖的积雨云等水手们所必经的苦难以外，最可怕的便是遭遇海盗船了。以往在这片海面上遭遇海盗船袭击，结局惨烈的船只或许不下千百只。从与旁人的交谈中得知，如今海盗虽然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但从前的海盗往往不会击沉货轮，而是必定用他们的船抵近遇袭船只，接着全副武装、挥舞刀剑登上遇袭船只的甲板，双方便是一番血战。海盗胜利的话，景象会是何等凄惨自不必说，而遇袭船只胜利的话，将海盗杀得一个不剩却也并非不能。但现在的海盗却是狡猾无比，很少采用登船的手段，自潜水设备发明以后，海盗们便也开始使用此类设备了。海盗船在茫茫大海之中物色到满载金银财宝的船只后，便用炮或是撞角将其击沉，再使用潜水设备将沉在海底的财宝打捞上来。当然，即便是今时今日，潜水设备仍然未能发展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并不是所有场合都派得上用场。即便是当今最先进的潜水设备，到了海面50米以下的位置，水压就会阻碍送气泵充分发挥功用，导致无法正常使用。所以但凡使用潜水设备的海盗，皆是费尽心机，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上，他们都是将目标船只击沉于海深不足50米的岛屿附近，或是有大的暗礁和海礁横亘的海域。
如今，身处这漆黑一片的印度洋的正中，见到那只可疑的船对弦月丸进行追踪，我不禁联想到了此事。各位读者勿笑，我的担忧可能是过于神经质，但就在数分钟前，那艘船在我们的右后方的海面上，发出了不知所以的求救信号，将此事与之关联起来考虑的话，我的担忧恐怕不无道理。虽然我对印度洋的海底状况不是十分了解，但其总面积达2，500万平方英里，虽说深处深不见底，但暗礁、海礁几乎无处不在，水深不足50米的地方应该是有的。即便换了任何一个人，大概也会这么想吧：此时此刻正在追踪我们的船只，或许就是那印度洋上臭名昭著的凶残海盗，先前在远处海面上发射曳光弹与信号弹、假装遇难船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那里海水不是很深，将弦月丸引到那里击沉之后，便于使用潜水设备进行打捞。而那愚昧的船长居然漫不经心地说是“幽灵船在假装遇难船只，要将我们引到暗礁那里”。但实际上并非是幽灵，而是海盗要将我们引至那处暗礁也犹未可知。然而弦月丸号却鬼使神差般地不为那信号所惑，径自按照既定航线继续前行。诡计没能得逞，海盗船便另想他策，同时在我们后面紧追不舍。如果一旦不幸让我猜中，便是大难临头了。现在虽然弦月丸与那艘可疑的船之间的距离还有一海里有余，但从那逐渐变亮的灯光看来，其航速实在是快得惊人，我们被其追上，也就是十分或十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啊！海盗船吗？是海盗船吗？若那艘船真的是臭名昭著的印度洋海盗船，被盯上的弦月丸号的命运也可想而知了。即使此时我们升起全帆，蒸汽机开足马力全力逃脱，又如何逃脱得了！当然，即使那艘船如我所想是一艘海盗船，他们也不会贸然将我们击沉。印度洋的平均深度有3，300多米，倘若轻率地将我们击沉，在如此深的水域，他们也没法达到目的。但这群丧心病狂、神鬼不惧的海盗，也绝无道理会让到手的猎物全身而退。要是嫌费事的话，也可以采用和从前的海盗相同的战术，以其尖锐的船头径直撞击我们，之后，或许便会有一群穿着古怪的海盗手持刀剑，狂风一般拥上我们的甲板。如若不然，便会藏踪匿迹，耐住性子跟踪我们，当我们行驶到岛屿附近的浅水海域，或是有暗礁盘踞的海域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气将我们击沉。
越是想下去，便越是毛骨悚然，我的心底不禁涌上了一股凉气。
可疑船只如鬼魅般一步步向我们逼近，已然到了弦月丸号左后方的四五百米处，红、绿、白三色灯光犹如鬼怪的眼珠在暗夜中闪烁。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站在甲板上四外张望。这时啤酒肚船长正站在我头顶的船桥上，频频向可疑船只的方向张望。先前远远望见海面上模糊的三色灯光时，他说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话，如今早已说不出口了。
“哎哟，真奇怪，那果然是一艘轮船。如此说来，一定是本月的航行计划表有误了。”他说着，仰望星光朦胧的天空，“不对，不对。这个时间段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么一艘船跟在我们后面。”他立即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这时已经有许多船员从四处赶来，聚集在船桥附近，一个个无不惊疑，望着那艘越发接近的船上的灯光。
“太不可思议了，那艘船的速度。”大副借着船灯的光亮，看了看手中的航海钟，口中喃喃说道。
“哪家商会的船？”
“这是商船，还是货轮呢？”
“不对，这绝对是军舰。”
“即便是军舰，恐怕也只有新型巡洋舰或是鱼雷驱逐舰才有如此快的航速吧！”本船的二副、舵手、伙夫、杂役等人纷纷交换着眼色，口中喃喃咒骂。一时间人声嘈杂。在这些人当中，有人或许看到了先前的求救信号，有人或许没有看到。
那只船终于与弦月丸号齐头并进了。船桥上的船长左顾右盼，难掩内心的不安。大副连忙跑到后甲板，发出一条指令。一名传令员站在左舷尾部的甲板，高举右手的白灯。这是遵照海洋法的规定，夜间船只被他船超越时的信号。然而对方竟然视而不见，并无回复。只见其甲板上点起一盏探照灯，光柱在天际闪过，忽然唰地一下，那炫目的光线闪过弦月丸号的甲板，反复照射几次，鸣了一两声汽笛，便加快了速度，破浪而去了。
眼见那艘船的白色桅灯与弦月丸号的桅灯并行，然后它右舷的绿灯越过我们左舷的红灯，船身超出我们的船一米、两米、三米。如果拿救生艇做参照物的话，它已经超过我们半个艇身了。
就在此刻！
无论如何我也要看看这是一艘什么船。我转身跑到左舷船首，瞪大了眼睛向那艘船所在的方位望去。但在这月影皆无、星光稀疏的海面上，别说是一二百米，即便是咫尺之间也难以分辨。加之该船只在前桅有一盏白灯，左舷一盏红灯，右舷一盏仿如毒蛇巨眼的绿灯以外，无论是船桥、甲板，还是舷窗，都没透出半点亮光，全船都被一片黑暗笼罩。也许是我心念所至因而较为敏感，亦或是瞳孔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缘故，就在我辨认出对方船体的一刹那，那边的探照灯猛然一亮。我一见之下差点晕倒，讶异地喊道：“海蛇丸！海蛇丸号！”
各位读者可能还记得，弦月丸号即将从那不勒斯港出发的时候，我毫无缘由地注意上了一艘很可疑的船。它大约1，000吨级，两个烟囱，两根桅杆，下甲板上像是堆满了火炮枪支等物，而且吃水格外地深。刚才我隐约看到，在这暗夜之中破浪而去的便是那艘船。
“绝对没错，一定是海蛇丸！”我再次大叫起来。海蛇丸号在那不勒斯港的奇怪举动，加之它比我们早出港好几分钟，又拥有如此迅捷的航速，反而会从我们的后方追赶上来，难道还能说仅仅是巧合而已吗？？？
但此刻海蛇丸似乎并无恶意，唯有其甲板上的探照灯，时而射向天际，时而又照向这里，也照在弦月丸号航路的海面之上，或许是在勘察海况，而后便飞快地向前驶去，现在反倒变成我们在追他们了。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两船之间已经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我松了口气，“莫非真的是虚惊一场。”紧张的情绪也稍微平复。这时我忽然发现，原本极为平稳的弦月丸号不知何时起剧烈晃动，连甲板都几近倾斜。左右眺望，只见漆黑的海面上的波涛翻滚，巨浪甚至如同无数匹白马奔腾嘶鸣。其实印度洋并非所有海域都深达数千米，眼见远处巨浪翻滚，显然不是那边有一块暗礁，就是我们的正下方有一块巨大的海礁。
大暗礁！大海礁！即使不至于搁浅，这片海域也一定不会很深！
然而这也只是转念之间，但听到弦月丸号前甲板上一声惊叫。我腾空跃起，抬眼望去。本船正前方的海蛇丸号已经驶去一海里开外，他们原本开着探照灯，不断照射四面海域，可这时却突然关了探照灯，调转船头，疾风闪电般向我们猛冲过来！
“啊、啊、啊！”我大叫着，胸中警钟响作一团。更加令人吃惊的是船桥上的船长、后甲板上的大副、二副、三副，还有水手、伙夫、瞭望手一众人等，他们都变了颜色，直奔前甲板而来。
从正面直冲过来的海蛇丸号，此时与我们的距离不过1，000米左右。在貌似广阔、实则狭窄的航道上，千岛舰与拉维纳号相撞的事件自不必说，只要掌舵时稍有差池，就会引发两船相撞的大祸。然而怎么回事！可疑的海蛇丸号竟然故意冲着我们直冲过来。一、二、三分钟后，两船相撞的命运将不可避免！
船长与大副顿时惊慌失措，在船桥上跑上跑下，在甲板上跑前跑后，放声狂叫。水手、伙夫与杂役人等更是狼狈不堪。不久，乘客大半也都从梦中惊醒，想要跑上甲板，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却被三五个船员叫嚷着挡在楼梯口。弦月丸号不断发射信号弹，不断鸣笛警告，报警的号钟如同撕裂般地嘶吼着，但海蛇丸上却没半点响动，一味地猛冲过来。弦月丸号的舵手手足无措，无论左舵还是右舵，都毫无作用。我们响一声短笛，转舵向右，海蛇丸号便也向右，其左舷的红灯隐没不见；我们鸣两声短笛，转舵向左，海蛇丸号便也向左，其左舷的红灯又露了出来。显而易见，海蛇丸号就是想要在这片波涛翻滚的浅海水域将我们击沉。
“撞船啦！撞船啦！”百余名船员人等拼命地在甲板上呼喊奔跑。
此刻海蛇丸号距我们已不足二百二三十米！
大副与船长红了眼睛，齐声喊道：“全速后退！后退！后退！”
随着三声极为短促的汽笛声，蒸汽机的声音突然一变，反转的螺旋桨四溅海水，如同飞雪，想必已经后退了二三十米。但为时已晚，此时海蛇丸号距我们已不足百米，只见它突然从左边绕了过来，那尖锐的撞角在电光石火之间，便“咚”地一声撞在了我们船只的腹部！
弦月丸号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响声，随之向左侧倾斜。一时间喊声大作，二百名船员发疯般地跑到甲板上，数百名乘客亦飞奔而出，黑压压如同乌云一般。
如风似电的海蛇丸又如风似电般地隐没在漆黑的波涛之中了。
天空中现出一点、两点、三点星光，风停浪静，弦月丸号载着满船的哀嚎，一秒一秒地向印度洋的海底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