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的时候,爸爸正在开会。他们说,歌尔达姑妈在下班回家的途中晕倒了,是中风。我们要立即赶过去,她快不行了。
老鼠姑妈打开歌尔达姑妈的家门,让我们进去。
野兽姑妈在床边慌乱地喊叫。
躺在白色被单里的就是女王,或者说,她曾经是女王。
现在,她右边的脸像融掉的蜡一样耷拉着,连右眼也耷拉着。
她的左眼还算正常,正瞪着野兽姑妈。
妈妈一看到女王现在这副模样,便忍不住转身冲出门口,回到走廊上去。爸爸出门去安慰她。
歌尔达姑妈看见了我。她“咕咕”发出两声,示意我到她的左手边来。我慢慢地走近她的床。
“约瑟夫……密德姆……”她口齿不清,后面那句说我是她的“大明星弟弟莫里斯的儿子”什么的,她怎么也说不上来了。
我还是把话接完,心扑通扑通乱跳。“愿随时为您效劳。”
“其他人……走,”歌尔达姑妈下着命令,“我……只要……约瑟夫。”
“我能留下吗?”艾米丽问道。
女王迟疑了一下,然后摇头。
“我……完啦?”歌尔达姑妈左眼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端详着我,“跟我说……真话。”
她从扭曲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艰难地吐出来。
男孩子不该哭。我在口袋里攥着拳头,紧紧地攥着。“很难说,姑妈。我哪知道呢?”
“约瑟夫……说真话。”
我低头看着她那双从床下露出来半截的破破烂烂的黑鞋,心里琢磨着是谁帮她脱下来的,是野兽姑妈,还是老鼠姑妈?
“约瑟夫?”
我哽咽道:“您的情况看着不太好,歌尔达姑妈。不过可能我看错了。”
“你没看错……可还有……一口气……约瑟夫。还有事……没做。”
“什么?您什么都别做啦,留点儿力气。”
“留着……干吗……约瑟夫……听好……我快死了。”
女王不可能死。
“我快死了……可……我……还不是……公民……约瑟夫……我死也得……是个美国人。”
“您不会死的,姑妈。不会死的。”
“我会……而且快了……听好,侄儿……你有担当……这我知道。帮帮我……帮我成为……美国公民。”
“您想让我带个考官来吗?”
“我想让你……由你来考。”
“可是……”
“你……问问题……约瑟夫。你问。”
“可我不知道考题啊,姑妈。”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来?
“问吧,约瑟夫……公民常识……你可以的……是吗?”
“我……我可以吧。应该可以吧。”
“那……问吧。”
“好吧,好吧。”
我在拖时间,可歌尔达姑妈看着似乎没多少时间了。我想跑出这个房间,去喊妈妈、爸爸,可女王想让我做这件事。
那我们就来做吧。
“好,第一道题。美国国旗有哪几种颜色?”
“这……重要?”
“重要。您宣誓效忠时总不能认错了国旗对吧?美国国旗有哪几种颜色?”
“红,”女王答道,“白……蓝。”
“好,不错。入籍考试第一道题,回答正确。”
“接着?”
我能问些什么是她知道的呢?“美国的第一任总统是谁?”
“乔治……华盛顿。”
她每发出一个音都要费好大的劲儿。我拉了拉衬衫领口,解开第一颗纽扣。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姑妈肯定比我难受一百倍。汗沿着我的后背流下来。
“约瑟夫……听到没?”
“我听到了,歌尔达姑妈,乔治·华盛顿。对,答对了。答对两道题了。”
“还有多少?”
“还有三道题。您的考试总共有五道题。您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
“五道题太多了吗?我去叫妈妈来?”
“不……尽管……问吧。”
我低头看着她,心里想,她不能死。要是女王死了,谁来指引我?
“约瑟夫!”
“好了,第三道题。哪位总统解放了黑奴?”
她生气地瞪着我:“太简单了……约瑟夫。要是太简单……就不算数。”
“哪位总统解放了黑奴?”
“林肯。”
我在口袋里把拳头攥得更紧了,说:“林肯是对的,姑妈。他前面的名字您知道吗?”
“知道,约瑟夫……他有个……很响亮的……犹太名字……亚伯拉罕[1]。对吗?”
“对。现在考试只剩不到一半啦。”
“下一题?”她听上去兴奋起来了。
“好,姑妈。下一道题。7月4日是什么日子?”
“4日……没什么事……可是……去年这天……我们……去野餐了。”
我忍不住笑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怎么能笑呢?可是我笑了。
“怎么……不对?”她的声音发颤。
我真希望能收回这道题,还有我的笑声。可我收不回。“对是对,可您的回答只能拿一半的分。”
“为什么?”
“那是我们的事,去年7月4日野餐是我们密德姆家的事。可在入籍考试中,您得回答7月4日这一天国家有什么大事。”
“对不起……国家……美国……是独立日……脱离英国了……对吗?”
“完全正确,姑妈!这个回答能给您加分。”
“考完……没?”
“快了。还有一道题。”
我为什么不直接说考完了呀?她肯定数不清了。我真应该直接说考完了。
“问啊,约瑟夫……我……不喜欢等。”
我低头看着她。她口水流得满下巴都是。我拿不准该不该用被单给她擦,我怕惹她生气,使她难过,伤她自尊。不过我还是擦了。我拿起她的被单轻轻地给她抹掉口水,她没注意。
“好了,姑妈。最后一道题。在美国,我们享有哪三项基本权利?”
她的左眼流露出惊恐。“你……最后一道题……出得太难。”
我费好大的劲儿去听她说什么。
“太难。”
“不难,歌尔达姑妈。”其实我知道很难。我刚问完才想到这题太难了。
“约瑟夫……很难……太难了。”
“您知道答案的,您知道的。每一位美国公民被赋予三项权利,不可剥夺的权利。就是为了这些您才离开俄国的呀,歌尔达姑妈。您的爸爸妈妈就是被哥萨克士兵夺去这些权利了呀。”
“生命权……约瑟夫?”女王问道。
噢,她知道,她知道。“对。这是第一项。”
“自由权……你问的……是这个吗,约瑟夫?”
“没错!”我激动得喊破音了,“我问的就是这个,姑妈。”
“生命权……自由权……追求幸福的权利。”
女王的左眼泛着泪水。
“恭喜您,姑妈!恭喜!您百分之百地、毫无疑问地、完完全全地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啦!”
我弯下腰,伸出胳膊搂着她,把我的脸埋在她的脖子里。
“把它……写下来,约瑟夫……把箱子拿出来……在床底。”她掌控一切,发号施令。她是女王,我一切行动听她指挥。
我爬到她的床底下,抽出一个箱子。
“钥匙,”她说,“在抽屉里……镜子下面。”她呼出了一口气。
我拉出抽屉。女王在这面镜子前不知道化了多少次妆,抽屉也散发着女王的气息,沾着斑斑点点的粉底。抽屉里面就放着钥匙。
我全神贯注地写着女王的公民证书,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停止了呼吸。我坐在她桌前,背对着她,她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我大脑的某一部分听到了她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也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可我还是没停笔,我要一口气把它写完。
野兽姑妈和老鼠姑妈从我两侧冲了过去,爸爸的眼睛瞪得好大。一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在那张成人的面孔后面,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那是很多年以前爸爸的样子,是他的姐姐歌尔达·密德姆离开他去美国时,他的样子。
艾米丽拉起我的手,我牵着她走进房间里。妈妈和爸爸跟在我们后面。本杰明由莱普科夫太太帮忙在布鲁克林照看着。本杰明不会记得女王。女王只能在本杰明心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就像野兽姑妈的丈夫给我的印象。
“这个箱子是什么?”艾米丽问。艾米丽不敢靠近床,不敢靠近女王无声无息的遗体,不敢靠近互相挨在一块儿哭泣的老鼠姑妈和野兽姑妈。
“她对我就像妈妈一样,”野兽姑妈说,“就像又走了一个妈妈。唉,她以前这么照顾我们,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老鼠姑妈一直在哭,没有说话,只有眼泪。
“约瑟夫,”艾米丽猛地拽了一下我的手,“箱子里有什么?”
“是女王的文件,”我说,“都是她重要的文件。”
“有银行存折吗?”野兽姑妈含着泪问道。
爸爸开始翻箱子里的文件。
“没有。没有存折,婕尔达。”他说。
“那有什么?”野兽姑妈问着,离开床边,走到爸爸身边。
“你觉得她的钱会放在这房间里吗?”
老鼠姑妈和妈妈一人一边在女王的遗体旁坐下,各自轻轻地、深情地握住她的手。
“我想这里面没有钱,”爸爸说,“这个箱子里装满了单据。歌尔达一直定期往俄国汇钱,就跟她接我们过来时一样。你看——‘莎拉·格里赛尔,1892年3月到美国;尤赛尔·巴斯科尔,1898年9月到美国;卢斯·希梅尔,1903年6月到美国’,这才是上个月的事。你把单子全翻一翻,有好几十人。这20年来,歌尔达一直在花钱把别人从俄国带到美国来。她把我们接过来以后还一直这么做。她没停过,从来没停过。”
“可她从没说过……”野兽姑妈低声说着,回过头敬畏地看着女王的遗体。
“没有,”爸爸说,“她当然没说过。”
妈妈说:“我们得找他们。我们得把他们全找到,然后告诉他们。全都找到,一个不漏。”
爸爸说:“这里还有别的。”他拿出两个厚厚的纸袋,一个袋子写着给莉娜[2],另一个写着给婕尔达。
“也有给我们的吗,爸爸?”艾米丽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艾米丽。”爸爸说,“就这么多了。”
对我放在箱子里的自制公民证书,爸爸一个字都没提。
那是我仿着他和妈妈的证书做的。他看得出来这不是正式的吗?他姐姐死的时候,他儿子正背对着她,在纸上鬼画符似的写着这些没用的东西,他知道吗?
可能等我们回家了,他就会说。可能到时他会惩罚我。
可现在,他什么也没说。
注释:
[1]美国第16任总统林肯的全名是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亚伯拉罕这个名字源自被认为是犹太人祖先的Abraham。
[2]即老鼠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