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慢慢地走，从看烟花的地方走回家。其实那里已经不能算是家了，但是我们还是一起走向了那里。
快到家的时候，东边已经看得见隐约的日光了，时间大约已经到了清晨了吧，我想。
这一天的清晨，整个城市弥漫起了浓浓的大雾，能见度非常低。因此，凝雪才跑远一点点，我就彻底看不见他了。
远远的，我只能看见一些房子的轮廓和房子中间一团黑色的影子——那是我们家被火焚烧后留下的废墟。
凝雪一个人跑在最前面，我们速度不太快地跟着他。过了一会儿，大雾中的凝雪喊了起来：“啊哈哈，我找到大哥的笔记本电脑了！找到了！”
说着，他穿过大雾从那黑色的废墟跑向我们，手里拿着一个烧得怪模怪样的小方盒子。他边跑边笑，笑着把那个盒子交到月霜手里。月霜接过盒子，看了一下，嘴角也扬起轻松的笑：“哎呀，真的是呢。烧成这个样子了啊。”
“嗯……好怪的。哦！”凝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冲向废墟，过了一会儿，再次跑出来的他手上拿着一双有点儿变形不过还勉强能穿的夹板拖鞋。
“哥哥，给。”他说着便把鞋子给月霜穿上。月霜穿上鞋子，才走了一步就再次恢复了光脚的样子——那双鞋子看上去能穿的样子原来只是“回光返照”，月霜才穿上，它就彻底坏掉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呢。”走到我们的“家”里，站在浓雾笼罩下的焦黑废墟上，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白光照在月霜的脸上。那张脸虽然很脏，很疲惫，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浮现在他脸上，让他原本就十分英俊的面孔，此刻显得光彩熠熠。
从未有过的轻松微笑挂在月霜脸上，好像全世界的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呢。”夜雨在废墟上搜寻着，时不时拿起什么东西看看，不过不管他拿起什么，最后都只能失望地再次把它们丢到地上。
但这似乎并没有让夜雨失落，不停地说着“这个也烧坏了啊，我最喜欢这个了。哎呀……我的手机充电器啊，可怜的小东西”的他，表情是那样轻松，就好像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一样。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呢！”夜雨站在月霜身边感叹道。月霜立刻就白了他一眼，说：“同样的话你到底要重复几遍哪？”
“就准你说，不准我说吗？”
“是我先说的啊。”
“我就要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左月霜的内裤都被烧光了！”
“左夜雨的内裤也被烧光了吧？”
“你破了洞的内裤也被烧掉了！”
“你才会穿破了洞的内裤呢！”
“大哥，二哥！你们都是大人了吧，啊？”凝雪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他们的吵嘴，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他们会说出怎样的话来呢。
看着他们互相调侃的样子，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现在是处于站在自己家的废墟上，连内裤都烧光了的窘境呢。这样的哥哥们，一无所有的哥哥们，再没有人能伤害他们了吧。
就算一无所有，哥哥们也不会有事的。这样的哥哥们，我左晨曦的哥哥们是不会有事的！
“月霜、夜雨、凝雪！”我喊着他们的名字。从今天起，他们的名字后面不会再有“哥哥”两个字，但这并不会改变任何事。
“什么？”月霜转过头来，望向我。夜雨也望向我，眼中是了然的神情。
“我该回去了。”我平静地说。难以想象这样一句话在昨天这个时候听来还是那么的可怕。其实，让人害怕的东西本来都不存在吧。我们害怕的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我们害怕的是对未来的未知，以及对自己的不自信。
当你明白过去的一切其实曾经都是未知的未来，当你明白你和他们其实都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时，就不会害怕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好吧，再见，晨曦。”白雾中，月霜向我挥手再见，我也挥着手和他再见。
再见，我的哥哥们。
再见。
“再见，晨曦……”
“再见，晨曦。”
2
我凭着记忆走到爸爸家，黑色的大铁门在我面前紧闭着。
整理了一下有些紧张和害怕的心情，我抬手打算敲门，结果还没有敲，门就自动打开了。
我走了进去，穿过大雾笼罩下的花园，一路走进去。还没进那栋高大华丽的房子，我就已经听到了里面争吵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晨曦已经决定回来了，她已经答应我了！”一个用力吼着的声音立刻让我脑海里浮现出道润涨红的脸。
“她答应你了，那么现在她人呢？人呢？”另一个声音显得有些疯狂和歇斯底里，不时还因为说话太用力而咳嗽，我知道那是爸爸的声音。
“如果她没有回来，那也是因为你！舅舅！你想过她的感受吗？你真的有想过她的感受吗？你以为把那栋房子烧掉了，把她喜爱的一切都夺走了，她就会爱你了吗？你这样做只会让她更讨厌你，更加疏远你，你明白吗？”
“她根本就不应该喜欢那些东西，她从一开始就错了！”面对道润的话，爸爸的声音更加激动起来。
“你就是这样想的，就是因为你总是这样想，她才会一逃再逃。这一次是烧了他们的房子，我想问你下一步要怎么做？杀了那三个人吗？你就这么……”
“为了晨曦，我什么都可以去做！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咳咳……”
突然安静了一会儿，随后道润的声音再次传来，满满的都是担忧和自责。
“舅舅……舅舅，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的……”
房间里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越来越严重的咳嗽声。
爸爸，我的爸爸。
纵然有千般不好，他都是我的爸爸，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回到他的身边。是的，他的方法或许很偏激，他的想法或许和我的想法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就像两根拼命向相反方向跑的线一样，如果没有一根线先回头，它们就永远都不会相交了。或许爸爸偏激的想法才是让我们两个越走越远的主要原因，但是他已经这么老了，如果一定要等到他先回头我才肯靠近他，那样的我就太任性了。
总之，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倒我了，我可以对自己保证。
“你这个胳臂肘向外拐的家伙，你们所有人都胳臂肘向外拐！明明我才是晨曦的爸爸，我才有资格和她在一起，你们……你们……咳咳……”气得再次咳嗽起来的爸爸，看上去好苍老，好脆弱。我推开门，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的爸爸。
道润看到了推开门进来的我，一瞬间表情和视线都凝固了。爸爸注意到道润的异常，才转过头看到了回家的我。
他们看到我，表情无法形容，满满的是说不出的惊讶。没有人想到我还会回来，在我的家被人刻意放火烧毁了之后。
“你……你回来了？”爸爸看着我，满眼的不敢相信。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生气，他本能地向我走过来，却又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望着我，爸爸用怀疑的语气问着，就好像我是来和他作对的一样。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我回来了，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你是我的爸爸啊。”
“回家？”明明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去追寻的结果，但是听到我这样说，他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口腔里泛起淡淡的苦涩。从这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开始，我对他就只有排斥、拒绝和反抗，其实他原本是爱我的，态度是温和的。让他变得偏执，变得恐惧，变得凶残的人不是别人，是我。
“回家。”放下了心魔的我，平静地看着他，甚至在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告诉他我的答案，“回家，这里是我的家，爸爸是我唯一的亲人，不是吗？”
“你在策划着什么？”面对我真心诚意说出的话，爸爸却更加怀疑了。他戒备地看着我，露出一丝冷笑，说，“那栋房子已经没了，你想逃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告诉你，如果你还在策划着什么，最好现在就打消那个念头，你不会成功的，你们是不会成功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点点头，我走到了爸爸的身边，拿起桌上的一杯热水，放到他的手中。他将信将疑地接过热水，更加不解地望向我。那一瞬间，在我的眼里，他不再是那个疯狂地要将我的一切摧毁的恶魔，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可怜的、只是想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的老人，一个遭受了半辈子磨难却失去了一切的老人。
这个人是我的爸爸，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就跟任何事都无法改变我和哥哥们的月光之绊一样，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我和爸爸的血缘牵绊。
“我会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身边。请你相信我。”我望着他，真诚地说，“我已经和月霜、夜雨还有凝雪告别了。不是暂时的，不是为了策划什么，而是永远的告别——从昨天起我们就不再是兄妹了。不管我是不是能记起五岁以前的记忆，不管你在我的心中的形象有多么陌生，我是你的女儿，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回到你的身边是我应该做的。如果以前的记忆真的已经没有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创造新的。如果我们浪费了十三年应该在一起的时间，那么从今天起，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可以补偿。”
我握住他拿着热水的手，示意他喝上一口，不要再咳嗽了。
“我是你的女儿，现在是，将来是，永远都是。我不会再逃了，也请爸爸你相信我，好吗？”
我真诚地望着他，这一次他也望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难以置信和感动的光。过了好久，他的肩膀忽然塌了下去。那个一直强硬无比、被仇恨和愤怒撑起来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柔软、温和。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爸爸眼巴巴地望着我问。刹那间，就好像他身上那层坚硬的壳不见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苍老、饱经风霜、需要家人的老头子。
“是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点头说。
“啪！”
那只盛满水的水杯没有预兆地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摔得惊心动魄。爸爸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我，一瞬间老泪纵横。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不会再离开我，不会再回到那里去了。你以后会待在家里，是吗？”
这一刻，爸爸不再是那个容易激动的爸爸，不再是那个有权有势的爸爸，不再是那个满腔怒火的爸爸。他变回了一个老人，一个只渴望着我一个微笑、一句话的老人。
“是的，我不会再回去了，不会了……”因为就算不再回去，我也不会和他们分离。我们的心已经连在一起，所以无论我在哪里，我们都不曾分离。
“晨曦，我的晨曦，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我身边了。”爸爸大哭出声。
他哭泣着，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听着这个哽咽的声音，看着面前这个老泪纵横的男人，万种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我心中有自责，自责我之前的任性，自责我对他的冷漠……好多好多这样的感情，但更多的是幸福，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这一刻，我的心里终于有了爸爸。
“爸爸……”我也紧紧地抱住他，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那是亲情的泪水，也是温暖和幸福的泪水。
3
“晨曦，今天我们一起去听歌剧好不好？我看了简介，今天过来表演的是来自悉尼的现代派歌剧剧团。”
清晨的阳光照进我的房间，我像往常一样醒来，听到的不是哥哥们喊我起床的声音，而是爸爸低沉还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到我的床头有漂亮的水晶台灯，而房间的一角有我的书桌，书桌边的窗户上是缀着水钻的蕾丝窗帘。
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我在另一个家里，身边有另一个亲人。
看到我醒过来了，却眨着眼没有反应，爸爸把那张票放到了我的面前，露出一个超级大的笑脸，期待地看着我说：“晨曦，你看，这是今晚听歌剧的票，你看这个票的设计是不是很有意思啊？据说设计这张票的人是澳大利亚最出色的现代派画家呢。”
“而且今天晚上整个歌剧的背景和舞美也都是这位现代派画家设计的，所以对于所有热爱艺术和现代设计的人而言，今晚的歌剧都是不能错过的哦。”
爸爸兴奋地说着，好像他是真的很喜欢现代艺术一样。只是他眼中期待的表情出卖了他，他望着我的样子就像在用表情恳求我说“好啊，我好喜欢啊，爸爸，我们一起去吧”一样。
“好啊！我好喜欢啊。爸爸，我们一起去吧！”我坐起来，从爸爸的手中接过那张票。一瞬间，我听到爸爸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果然，爸爸比哥哥们更需要我。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握紧了爸爸的手，而爸爸像完全没想到会这样一般，反而吓得后退了一步。
爸爸脸上立刻露出了难堪的表情，我笑着再次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上满是茧子，摸上去好粗糙，好可怜。我的爸爸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只是我到今天才明白。
“晨曦……你变了。”爸爸忍不住感慨地说。
我点点头，笑起来，说：“是的，我变了，因为……”因为哥哥们给我的爱，让我变得坚强，变得勇敢了。
正当我打算将这些话说出来，再一次尝试告诉爸爸所有关于我的一切，还有哥哥们给我的一切时，爸爸的秘书敲了敲门，神情紧张地走了进来。他在爸爸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后，爸爸站了起来，对我僵硬地笑了笑，说：“晨曦啊，爸爸有点儿事，先出去下……”
爸爸出去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洗了脸漱了口之后，我决定好好参观一下我的新家。
我走出去，发现我的新家里有一个很长很漂亮的走廊，走廊的另一边是比我高出很多的落地窗，落地窗的外面就是种满了月桂树的大花园。清晨的微风吹过，窗外树影婆娑，月桂树将金色的阳光和斑驳的树影摇晃得满园都是。
我在落地窗窗边站了好久。忽然，我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有人争论的声音。我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快走到门口时，我听到门内传来嘈杂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给我查出来，我不相信，不相信他们没有企图！他们就是坏人胚子，他们这样做的目的背后一定有更可怕的阴谋。给我查出来，置他们于死地，不要给他们翻身的机会！他们都是坏人，我比谁都清楚！”爸爸大吼着说。
另一个声音在爸爸说完之后响起，听上去柔和很多：“姐夫，我看没有必要这样。我和那帮孩子接触过，他们不是……”
那是尤佳夫人的声音。
“他们的房子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可他们还不追问。要是你，你会这样做吗？”爸爸立刻吼道。
尤佳夫人沉默了。随后，是爸爸秘书的声音：“那你要我们怎么做，老板？”
“我们要……等等……让我再看看录像。”爸爸命令着，随后房间里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早间新闻的录影——
“有证据显示这次的火灾是人为造成的，而我们刚刚从警察那里了解到，似乎无论这次火灾的调查结果如何，你们都决定放弃起诉那个责任人，是吗？”一个女播音员用很专业也很冷漠的声音问着某个人。
然后，那个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月霜的声音。
“是的，无论是什么人做的，我和弟弟们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决定放弃起诉。”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你们会失去应有的保险金，你们的家园被毁将不会获得一分钱的赔偿，你们知道吗？”女播音员继续追问着。
而电视里月霜用我听过最完美的声音回答她：“我们知道，但是我们已经做出决定了。”
“你明白后果有多严重吗？”
女播音员的声音流露出她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有人放弃起诉烧毁自己家园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她不能理解。
别人也无法理解，房间里的爸爸也无法理解。
他看着录影大声说：“他们一定另有所图，他们一定在策划着什么更大的阴谋，想把晨曦从我的身边夺走！我不管，不要以为他们不起诉、不追究，我就会善罢甘休。我要将他们彻底打垮！不能轻易放过他们，现在立刻就要……”
“姐夫，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过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连钱都不要了，他们一定有更可怕的企图，一定！”
电视里夜雨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要我们说多少遍哪？我们就是不想追究而已，和我们的妹妹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们不想追究，我们还要上学，还要工作，没工夫追究这种……”
“怎么会有人不追究？怎么会有……”爸爸看着电视喃喃自语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是的，没有人能想通这个问题，没有人，只有我，只有我。
门外的我，在此刻泪如雨下。
会这样做的人只有我的哥哥们，能够理解哥哥们的也只有我。
推开门，我走了进去。
顿时，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侧过头望向我。
爸爸的嘴张开又闭上，好像要说什么。尤佳夫人拉着爸爸，好像在担心着什么。最后一个旁观者——秘书先生则显得更加手足无措了。
我想是我脸上的眼泪吓到他们了吧。
真糟糕，我不应该哭的。真的，不应该哭的。
我礼貌地朝秘书先生点了点头，轻声请求他：“请你让我们几个单独待一会儿，好吗？”
爸爸也点头让他离开。
秘书先生离开之后，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我的爸爸，还有尤佳夫人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爸爸脸上挤出很难看的表情，带着几分害怕和几分讨好地对我说：“晨曦，你是不是……听到爸爸刚才的话了？其实爸爸不是这个意思，爸爸是……”
“爸爸，这一次换你听我说，好吗？”
我抬头，用被泪水盈满的双眼真诚地、恳切地望着他。
“这一次，请你听我说，好吗？我们已经分离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吗？”
“如果你想知道，这一次就听我说，好吗？”没有给爸爸反对的机会，我紧接着说。
犹豫了一下，爸爸点了点头，坐到了我的身边。
开始他还有点儿不敢靠近，我越过他的膝盖握住了他的手。被我抓住的一霎，我能感觉到他全身都激动得颤抖不已。
“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故事，属于我的故事……
4
“从前有个国王，他很善良，很贤德，但是他的国家出现了饥荒，饥荒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怪兽，一个很坏很坏的怪兽。国王没有办法，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家人，他杀死了一头怪兽。但是他没有想过怪兽也是有家的，怪兽其实也不是自己想变成怪兽的，于是怪兽的妻子很伤心，很伤心，她绑架了国王的女儿……”
故事说到这里，爸爸的手在我手心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不过我将他抓得更紧了。
爸爸一定听出来了，那个国王就是他，而怪兽的妻子是哥哥们的妈妈。
这是我的故事，属于我，也属于他的故事。
“听我把我的故事说完，好吗？”我含着泪请求他。
尤佳夫人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在一边拼命地点头，不断地说：“好的，晨曦说完，说完。我们让晨曦说完，说完。”
“怪兽的妻子把小公主带回家，她想把小公主养成谁都不会喜欢的人。因此，她不是对小公主不好，而是对她特别好。她特意娇宠小公主，溺爱小公主，就是为了把小公主变成谁都不会喜欢的坏小孩，就是为了毁了小公主。而怪兽的妻子家里还有三个小怪兽，因此，小公主就和那三个小怪兽一起慢慢长大了。怪兽的妻子一直娇宠着小公主，她只把小公主的身份、她的计划告诉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大怪兽哥哥……那个人就是……”
月霜！
我的哥哥！
怎么都无法说出这样的话，泪水太多太多，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也好没用，好没用，跟凝雪一样没办法把故事说完。我真的好没用，好没用。
在我因为哽咽而不得不暂停说话时，爸爸的手反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现在都好了，都好了……”
“不，爸爸，请你听完我的故事。”
我再次打断他的话，努力打起精神，坚持说了下去：“知道真相的怪兽哥哥好害怕，好伤心。他每天都在担心，每天都在害怕。担心小公主会变成妈妈期待的那个样子，害怕变得好奇怪好奇怪的怪兽妈妈。他每天都在想，这样的怪兽妈妈如果消失就好了，结果……怪兽妈妈有一天真的死掉了，就这样死掉了。那个怪兽哥哥……”
尤佳夫人哭出了声音，而我也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那个怪兽哥哥在月亮下说他爱我。
我不是月霜，我们都不是月霜，对我而言轻而易举的爱，对我们而言容易说出口的爱，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月霜是花了多大的力气，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
我不明白他，永远都无法明白。
我欠他的情，欠他的恩，永远都还不清！
“于是怪兽哥哥成为了一家之主，而三个小怪兽就这样和公主生活在了一起，三个小怪兽和公主一起长大。他们……说……为了和公主交谈，他们学会了说话；为了保护公主，小怪兽学会了骑马；因为公主的笑容，小怪兽一个一个都变成了骑士。是公主让他们找到了人的心，是公主让他们从怪兽变成了人。”
“他们说是我让他们……”无法说完要说的话，我再次停下来，让眼泪安静地落在我的膝盖上。
“这就是他们，这就是我的哥哥们……”我安静地说。尤佳夫人在一边抹着眼泪，而爸爸已经完全沉默了，不再时不时地想说什么。
“而怪兽哥哥，在妈妈死后独自背负着秘密，承担着‘是我的诅咒杀死了妈妈’的痛苦，承担着三个怪兽和公主全部的生活，承担着每一次教训公主要做一个好公主时，来自全家人的不理解和公主的埋怨。承担着这一切的怪兽哥哥，变成了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月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说出了他的名字。
“爸爸，你是不是不理解，为什么哥哥们要这样做？为什么他们宁可无家可归也选择不控告、不追究？你是不是不明白，是不是不理解？”我问爸爸。他看着我，眼眶渐渐变得通红。
那一刻，我相信他的心里已经放下了恨，放下了怒火，放下了那些莫须有的误解。
原本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是可以快快乐乐、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的。是误解和害怕让我们离对方越来越远，远到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看不清他的眼睛有多明亮，笑容有多甜美。
“他们是为了我！为了我……这就是我的哥哥们！这就是他们，他们……”
“别说了，晨曦，我明白了，晨曦……”爸爸低下头，声音变得沙哑无力。我想他相信我了，这一次是真的相信我了。但是我的故事没有完，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这只是故事的上半部分，还有下半部分。
“故事还没有完，还没有……在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时，事情发生了转折。”
爸爸的手抖了一下，我用力将他握住。
没关系的，爸爸。没关系的，我已经好了，全好了，因为……
“其实公主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恶毒的巫师诅咒了。这个公主，她其实是不能哭的。她受了一种关于泪水的诅咒，每一次只要她哭泣，泪水都会带走她身体里的水分，那种水分是喝水都补不会来的。只要她流下一滴眼泪，她身体里就会有一滴水彻底流失，所以如果她一直哭一直哭，她就会慢慢地干枯，慢慢地失去水分而亡。给她下咒的人，其实是要用咒语让公主很快就死掉，但是她的那些小怪兽们，她的哥哥们……”
……
“晨曦，你告诉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和我……还有凝雪，还有这个人……”指了一下月霜，夜雨又笑了笑，声音更沙哑也更低沉地继续对我说，“在一起吗？你告诉我，你愿意吗？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打断他的话，我说。
是的，我愿意，毫不犹豫，没有理由。
我以为在被我打断后，他还会继续说下去，却没想到接下来等待我的是泪水——夜雨哥哥的泪水。
……
“他们可以为公主做一切事情，只要她愿意。”
……
“事实……事实为什么会这么残忍？”因为压抑而变得安静异常的房间里，凝雪忽然开口说。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从我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因此当他说出那句伤人的话，所有人都被重重伤害了。
“如果事实可以改变就好了，如果付出什么代价可以让事实改变就好了……如果拿一个人的生命许愿就可以改变任何想要改变的事，该多好，该多好。”他笑了笑，笑得那么单纯，单纯得让人心痛。
笑过之后，他说：“如果我可以许愿的话，那让我代替晨曦该多好。如果我才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晨曦是大哥和二哥真正的妹妹该多好。这样大哥、二哥，还有晨曦就不用伤心了吧，这样大家都不会这么伤心了吧，这样……”
……
“为了公主的微笑，他们可以付出一切，真正的一切！”
……
“月霜，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看到窗外一轮几乎快细到没有的下弦月，皎洁可爱的月亮将银色的月光洒满了窄窄的木质走廊，让每一块木板看上去都好梦幻。
“我不知道，晨曦……”背后的他深呼吸了一下，告诉了我他的答案，“我只知道没有你，这个家会死。我……我也会。”
……
“他们用生命保护着公主，不让她哭泣。”
“他们……是他们打破了巫婆的诅咒。公主一辈子都不曾流泪，因为有骑士们的守护，所以公主一辈子都只有欢笑，没有眼泪，也不会死去。公主……”
“我！”我用力地擦干脸上的泪水，把我的故事说完，把我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我不会再哭泣了，因为我没有哭泣的理由！”
“被哥哥们爱着的我，没有哭泣的理由！”
我再也不会哭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哭泣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