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不要！不要！”
尖厉的叫声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带着泪，带着这个世界上无人能懂的悲痛。
“如果可以，真正不应该出现在你们身边的人是我！是我的爸爸杀了你们的爸爸，是我的出现，让你们的妈妈那么早就死掉。是我连累了月霜，是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夜雨，是我……凝雪，是我夺走了所有应该属于你的幸福！是我，是我！”
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中，只有我的叫声，那么凄厉，那么痛，在空气里一遍一遍地传播，不会停，也不愿意停。
“凶手！”就是这两个字，它让我们的家支离破碎，让我心痛如绞。
“凶手！凶手！我爸爸是凶手，我也是！我一家人都是杀人凶手！现在的我，事到如今的我，明明知道应该离开，明明知道留下来也只会带给你们更多的伤害，却还是不走，还是不愿意离开。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哥哥离开我……甚至……甚至我还想着要占有月霜，哪怕那样会让夜雨哥哥伤心欲绝，我也想占有月霜……爱月霜……疯狂地爱着，同时还不让其他人离开我！就是这样的我。我伤害了你们，我存在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伤害你们！伤害着你们那因为我而支离破碎的生命，伤害着你们，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的我，这样的一个我啊……”
绝望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咆哮而出，那么痛，那么重。
“是杀人凶手，我是杀人凶手！是杀人凶手！”
“不！你不是！”
陡然间，有人打断了我的喊叫，截断了我的悲伤和我山一样沉重的痛苦。那个声音比我的声音还要痛，还要重，还要悲伤，还要痛苦。他怎么了？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声音，怎么会有人能承受这么强烈的痛苦，怎么会有人……
月霜？
月霜推开身上纠缠着的夜雨，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全家人此刻都看着他。画面好像在慢慢变红，而让画面变红的是连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在流血的月霜。
“不！你不是杀人凶手！我才是！我才是！”尖叫着，晶莹的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了下来。它接触到空气就立刻变成了滚烫的铅水，一滴一滴将我的月霜变成了铅灰色的雕像，将他拖进永生无法挣脱的地狱。
“我才是杀人凶手，我才是！”流着泪，那个坚强的男人，那个用一切支撑着这个家的男人。这个家真正的支柱——支撑着这个家不被风刮倒、被雪压垮的那根脊梁断了。在这一刻，这一瞬间，月霜虽然还站着，但是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好像死了。那样的场景让我们心碎，让我们绝望。
“是我，是我杀了妈妈，是我杀了妈妈！是我！”
什么……
月霜在说什么？为什么眼睛都这么痛了，痛得连睁开都很费力很费力了，我却还要流泪呢？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捉弄我？有没有人可以帮我抹去刚才发生的一切？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现在是在做梦，一切都是梦，一个悲伤绝望的梦？
“妈妈……妈妈带回了晨曦，妈妈想毁掉晨曦，妈妈变了，妈妈变了……而我，而我也变了，变了！从妈妈告诉我晨曦是杀父仇人的女儿，告诉我‘终有一天我会毁了她，从里到外彻底毁了她’的那一天起，我也变了，变成了魔鬼，变成了丑陋不堪的魔鬼！我才是魔鬼，我才是！”
月霜的声音告诉我这不是梦，这不是！这是比噩梦还要可怕的现实，比噩梦还要悲伤的故事。
“想着这样的妈妈好可怕，想着这样的妈妈赶快不见就好了，想着让晨曦变坏的妈妈最好消失，最好快点儿消失！好想，我真的好想让这样讨厌的妈妈赶快消失！今天，明天，或者后天消失就好了！立刻、下一秒都可以！每天、每天这样想着的人是我，每天诅咒着妈妈的人是我！是我！然后……然后……”
那双坚持站立着的腿终于再也支持不住了。月霜跪到地上，双手撑住地板才没有立刻就那样彻底垮掉，变成一摊泥或者一阵风从我们身边消失，永远都找不回来。
他的身体在慢慢破碎，他的灵魂在随风消失。而我只能看着他，只能那样傻傻地看着，看着我最爱的男人，也是最爱我的男人，就那样碎掉，就那样被生活彻底地打垮。
我……这个我啊……
“然后妈妈就消失了，那样的妈妈还有以前的妈妈都一起消失了。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我诅咒后的清晨，出门，就那样被汽车轧死了，就那样彻底地消失了。如了我的心愿，被我的诅咒杀死了！妈妈……我的妈妈……我……”死寂的房子里，回响着一个男人能够发出的最绝望的哭声，“我才是杀人凶手，我杀了我的亲生妈妈，这样的我是魔鬼，丑陋不堪的魔鬼！这张脸……这双手……这个身体……”
月霜颤抖着摸着自己的脸，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的指尖过处，他的皮肤在分裂，他的头发在掉落，他在碎掉，彻底地碎掉。
“这样的我怎么有资格和你在一起？这样的我怎么有资格得到你唯一的爱？这样的我，才是最不应该出现在你生命里的那个人，我才是的！我才是的！”
“最应该消失的人是我，是我！”
“是我！”
凄厉的尖叫声，让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世界沉默着，残忍地看着那个叫月霜的男人，在这个深夜变成一地的碎片，再也拼不起来，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世界那么残忍，那么无情，而我也是……我也是！
我看着月霜，就那样傻傻地、事不关己一般地看着，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没有做。就那样任凭时间流逝，而他最后的气息，属于原来那个被我深爱着，也深爱着我的月霜的气息被晚风带走，最后一点儿也没有剩下。整栋房子里，有我，有夜雨，有凝雪，却再也没有那个月霜了。
我就这样看着，我就那么残忍地一直看着。
这样的我，不配得到他的爱，永远都不配再得到他的爱了，永远都不配！
一时间，所有的一切——哭过、笑过，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幸福都被烧毁了，被这个世界强加在我们身上过于沉重的一切压垮了。
那些照片，记录着我们幸福过往记忆的照片在这一刻，在这间房子里，被一把熊熊大火燃烧殆尽，最后留下的只有空中如鬼魅般飞舞着、燃烧着的残纸、黑烟和白灰。
一切都结束了。
在那个月夜许下的牵绊，随着那张记录了我们誓言的照片也被大火烧成灰烬，结束了，结束了。
……
“晨曦喜欢月亮？”
“我喜欢，喜欢月亮，月霜哥哥。”
“晨曦喜欢，我就喜欢，我们就喜欢……”他抱着我，好像永远都不会放手，他的声音至今还犹在耳边，“晨曦，我们在一起。”
“晨曦，我们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对着这月亮起誓，对着世界上最大最大的月亮起誓！”
……
烧毁了。
……
“晨曦？晨曦，你有没有好一点儿？以后不要这么傻好不好？”夜雨哥哥放慢速度，走到我身边，摸着我的额头，嘴角浮现出温暖的笑，“好烫。回家一定会发烧吧。一定是的！小笨蛋。”
“我才不是……小笨蛋呢。”为什么最后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会想哭呢？我怎么了？鼻子好酸。
趴在月霜哥哥的背上，感受着他宽大而坚实的后背，让我感到温暖，感到安心，感到一切都会好起来，感到……我们从来就没有变过，我是他们的妹妹，在月光下许下过诺言，一辈子都不会变。一辈子！
身下传来月霜哥哥的声音，依旧那么严厉：“下次不准这样，不准不穿鞋子，不准这么晚……”
……
烧毁了。
……
“从前有个国王，他很善良，很贤德，但是他的国家出现了饥荒，饥荒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怪兽，一个很坏很坏的怪兽。”夜雨哥哥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他对我最温柔，全世界无敌的温柔。
“国王没有办法，为了他的国家，他的家人，他杀死了一头怪兽。但是他没有想过怪兽也是有家的，怪兽其实也不是自己想变成怪兽的，于是怪兽的妻子很伤心，很伤心，她……她……绑架了国王的女儿……”
故事讲到一半，夜雨哥哥的声音沙哑了，月光中我闻到了泪水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因为我已经在哭了。我闭着眼睛，假装在睡觉，却很没用地哭起来，不停地哭。
凝雪颤抖的声音传来：“怪兽的妻子想把小公主养成谁都不会喜欢的人……但是……但是……妈妈……于是那三个小怪兽就和公主一起长大了……”
凝雪，你真的好没用，实在是太没用了！男孩子怎么能哭成这个样子，故事也没说明白。凝雪，你真的好没用，好没用！比我还没用！比我……
泪水呛进了我的喉咙，我比凝雪还没用，还没用，凝雪……不要哭，不要哭！
说故事啊，说故事啊，不要哭，不要……
“妈妈死了。三个小怪兽和公主生活在一起，三个小怪兽和公主一起长大。他们……”
最后……
说完故事的人，是他。
他的声音太别扭，总是不会对我太温柔。
月霜总是不会对我太过温柔。但是，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安心了，我就觉得安全了。我的月霜，我最爱，也最爱我的月霜。
故事的结尾，在这个被月光浸没的、安静而美好的夜晚里得到了圆满。
“为了和公主交谈，小怪兽学会了说话；为了保护公主，小怪兽学会了骑马；因为公主的笑容，小怪兽一个一个都变成了骑士。是公主让他们找到了人的心，是公主……”
……
一切都被烧毁了。一切都湮灭在空中，变成灰烬，化为乌有。
故事结束了，没有了。
我们之间的月光之绊断了，碎了，没有了。
2
第二天的清晨，道润敲开了我家的大门。
他才敲了一下门，凝雪就给他开门了。道润显得有几分惊讶，因为从认识我的那天起，我们家的家门他就没有在两分钟之内敲开过。
道润第一次登门拜访，就被当成了敌人。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那时我还曾天真地以为那一张去法国的申请表是我生命里最大的敌人，那时我还以为只要解决了那张留学申请表，我的厄运就结束了，生活就会回到最初平静的样子。
结果，原来那不是结束，那只是这场一个厄运接着一个厄运，很多悲伤接着更多的悲伤，直到将我们全部摧毁才肯罢休的海啸的前奏。
“晨曦，今天……”道润哥哥有那么一点点犹豫，可能是发现我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好差，每个人都跟失去了灵魂一样吧。
“呵呵……”
他一定猜不出来昨晚我们是怎么度过的。昨晚，我们就在这里，保持着现在他看到的姿势，保持着现在他看到的表情，没有动过，没有丝毫改变过。从那一刻起，从这个家的脊梁垮掉的那一刻起，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似乎都停滞了，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呼入身体的氧气能运到所有需要氧气的地方，却再也无法运到我们的心脏了。
我们的灵魂在昨晚飞走了。
“晨曦，你怎么样……月霜哥哥，夜雨哥哥……凝雪……”道润看着我们，就好像看着一个满目疮痍的战场。
他的视线缓缓地移动着，最终落回到我的身上。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次——那是他因为太过紧张而不断吞咽唾液的小动作。
“今天，你会跟我回去吗？晨曦……你还能……”
“道润。我今晚就回去，今天晚上12点以后就会回去。”我平静地回答他，之后又平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等他把那些可怕的话说完。
“但是我昨天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劝住舅舅，我跟他保证今天上午就会把你带回去的。晨曦，你不知道舅舅有多生气，他有多……多疯狂。他已经失去你太久太久了，他真的受不了了。我觉得他是真的受不了了，真的，晨曦……”
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他把话说完，才笑着再次开口问他：“你看到我们家门口贴的那张广告纸了吗？”
“广告纸？什么广告纸？”道润惊讶地问，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笑了笑，道润不知道也是应该的。现在的他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吧，因为从昨天起我就是没有灵魂的了，他又怎么能理解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的心情呢？
“那是烟花晚会的广告，就在城北过了河的广场上举行。好多天好多天前，不知道什么人贴在我们家门上的，凝雪哥哥还生了气，月霜哥哥也险些将它撕掉。不过，我留下了它。”我一直在笑，但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非常非常可怕，否则道润哥哥不会这么安静，他的眼眶也不会渐渐红了起来。
“我记得烟花晚会举行的时间就是今天晚上8点。我算了算时间，从我们家开始走，走到那里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看完晚会，我再走回爸爸家，应该是12点以前。道润……”我望向他，继续微笑着，说，“我想和月霜、夜雨还有凝雪看完那场烟花晚会。看完我就再也不回来了，我保证。”
“什么再也不回来了，晨曦，你在说什么啊？回家之后你还是可以……”道润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这样决绝的决定，在这个房间里他却是唯一一个有反应的人。其他人，夜雨、凝雪还有月霜，大家都默认了，都默认了。
我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我离开了，就不可能再回来，绝对没有可能再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世界上的两条平行线，再也不会重逢，再也不会有交集。
我们……我们原本就不该认识，现在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从此，我的生命将是另一个样子。我不知道它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我将完成它却不会再有一点儿感觉。我的灵魂死了，以后再也不会苏醒。
“晨曦……”道润还要说什么，最终却选择了沉默。沉默中，道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直坐在那里，和其他人在一起，什么也不说，连水和食物都不需要了一样。
过了好久，不知道到底多久，夜雨哥哥站了起来。他翻了一下日历，回过头对我说：“晨曦，今天是高考成绩出来的日子。”
“哦，是吗？”我抬起头望向夜雨。日子过得好慢又好快，不知不觉今天就是决定我未来的日子了，我却还不知道。
我也站了起来，走到日历边，看着日历，数着日子。
6月22日上画着一个小红圈，这一天是我高考的日子。6月24号上还有一个红圈，这一天是我第一天做家教、第一天给哥哥们帮忙的日子。6月28日，这一天的上面画着一个卡通泳装，这一天我过得好开心好快乐，哥哥们带我去游泳，我是泳池里的公主。但也就在这一天，爸爸出现了，一切都开始改变。
我用手指数着日子，后面的每一天都是泪水，每一天都是煎熬。够了，够了，一切都该终止了。
今天，就到今天为止吧。
“我陪你去学校里看分数榜吧，还有凝雪也一起去吧。”夜雨哥哥轻轻地说。他轻轻地拉起了还坐着的凝雪。夜雨也终于平静了，彻底地平静了。
“好。”我点点头，跟着夜雨哥哥走到玄关处。打开门，我们三个几乎一齐将头转向了月霜——那个独坐在阴影里变成了一尊雕塑的男子。
“月霜，要去吗？”最终夜雨低声问他，还带着血迹的嘴唇上下开合着，含着淡淡的恳求，“月霜，一起去吧。”
月霜没有回答，我们也已经料到会如此了。是我们一点儿一点儿地将他推到了深渊，是我们一点儿一点儿亲手毁掉了我们家的脊梁，现在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们三个走到学校，在拥挤的、挂着不同表情的人群里看到了那张贴出来的红纸。我在上面找到了我的名字，也找到了凝雪的名字。
我的分数很高，足以考上任何我想去的学校。凝雪的分数不高，但之前老师跟他说过，说已经和我们中学附属的大学谈好了，他可以直接升进去，以篮球尖子生的身份。老师说凝雪还可以得到额外的奖学金，因为现在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贫困生，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在工作，一个人养着一个家。
月霜，那个叫月霜的男人就是我们家的支柱，我们家的魂。好可惜，愚蠢的我、二哥，还有凝雪到了此时此刻才明白。
看完成绩，我们三个相对无言，一路走回家。回家的路上，夜雨和凝雪依旧拉着我的手，我们拉得很紧，手和手接触的地方温度却很低。我们时不时会引来路人啧啧的议论声，会有人用“瞧，他们就是那家人”的眼神看我们，但是我们都像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事情能在让我们有反应了。一切都结束了，过了今晚我的生命也将走进另一个地方，那里黑吗？那里还会有光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3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回去，一路往前走，不停地走。快要到家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好多行人都停在路边抬头朝我们家的方向张望。但是我们实在是太累了，算了吧，任何事情到了今天都算了吧，算了吧。
我们继续走，继续走。
忽然，原本干燥的地面渐渐变得潮湿起来，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空气里有一股焦臭的烟味和水的味道。我抬起头，夜雨哥哥也终于恢复了一点儿活力，抬起头随着路边那些人的视线望了过去。
烟！
隔得太远，我只能看到烟。好多浓浓的黑烟，张牙舞爪地翻腾着，向着天空而去。蔚蓝的天空仿佛都被那些烟熏黑了一小片，而黑烟的下面……
我们看了对方一眼，忽然加快了步伐。那个方向，那个所有人都望着的方向是我们的家。
黑烟之下……
是艳红如血的火焰，而火焰之下是我们燃烧着的、不断发出凄凉的“噼啪”声的家。那栋摇摇晃晃，早就该被风雨刮倒、被冰雹砸伤，却在月霜哥哥、夜雨哥哥、凝雪哥哥……我们所有人的支持下顽强留存下来的房子，那栋书写了我十三年幸福时光的房子，那栋承载着我们全部的泪水、全部的牵绊的房子，在熊熊的大火中不断地哀号，不断地挣扎，最后在一声震得大地都叫起来的巨响中，轰然倒地。
火焰！熊熊的火焰！
那么多消防队员都在那里扑救着，高压水枪喷出的水好像瀑布一样淋在我们的家之上，但都没用，没用！
我就那样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栋房子——我的家，在轰然巨响中变成一堆燃烧着的黑色木头。火光照亮了我的脸，蒸干了我脸上的泪水。
火光也照亮了夜雨哥哥的脸，映红了凝雪哥哥的眼睛。
没了，彻底地没了！
在家的脊梁垮掉之后，这所房子的脊梁也终于垮了。一切都没了，只有乌黑的废墟和灰烬。
我看着我的家，任由火光冲天，任由热气烫卷了我额上的头发，任由飞溅的水花彻底打湿了我的衣服、我的身体。
就那样等待着，等待着一切的结束。
忽然间，我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夜雨也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凝雪也想到了什么。
“哥哥……”同一个声音从我们的胸膛里，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随即，我们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没事，我在这里。”
转过头，在看清楚那个人是月霜前，我已经扑进了他的怀抱。同样扑进他怀抱的人还有夜雨和凝雪。
一瞬间，我们好像都回到了以前。
在妈妈死去的那天中午，在医院里确认完那是妈妈的尸体后，三个人集体扑进了月霜的怀抱，紧紧地抓着他，号啕大哭。
“哥哥……哥哥……”我们唯一的哥哥，唯一的月霜。
然后就跟妈妈死去的那天中午一样，他摸着我们的头，在我们耳边轻声说：“没事，没事，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夜雨。没事的，凝雪。没事的……晨曦。”
“没事，没事。”
“怎么没事？怎么没事？家没了，家没了！”那么多的坚强，那么多的成熟都在此刻消失，夜雨大哭着抱紧月霜，孩子气地哭诉着，“我们的家没了，没了啊！”
“没事，没事……”月霜抚摸着夜雨，显出深深眼纹的双眼微笑着，平静而温和。好像山，微笑着的月霜哥哥好像山，让我安心，让我不再彷徨。
“没事的，没事的。走……”月霜忽然说。我们三个都眨着眼睛望着他，一如我们总是在做的那样，一如我们小时候那样。
“走，再不走就赶不上烟花晚会了。”他微笑着说，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我这时才发现月霜手上一直拿着一张纸，是那张贴在我们家门上的海报。
月霜光着脚，身上还穿着我们离开家时他穿着的背心和短裤。他脸上满是黑烟，手上和肩上都有烫伤的痕迹。
这个家伙，从起火的家里跑出来，居然就拿了这样一张东西。我们家里有那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有妈妈的照片，有凝雪的存钱罐，有夜雨的荣誉证书，有我亲手做给月霜的枕头，还有他的新笔记本电脑，他居然就拿了这样一张东西——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海报。
这个家伙，这个男人，我一辈子都读不懂，读不懂。
“走吧，快赶不上了。”
他依旧微笑着，无视我们面前被焚毁殆尽的家，无视那么多的摄像机和想帮我们的好心人的目光，无视消防员和警察一遍又一遍“你们知道是谁放火吗”的追问……他笑着，眼中只有我们，说：“走吧，真的快赶不上了。晨曦早就想看的烟花晚会，在月亮最大的这天夜里举行的烟花晚会。”
“哥哥……”夜雨还要说什么，他已经转过身，自顾自地朝远方举行烟花晚会的地方走去。他自顾自地走着，也不回头，直到夜雨都要哭出来了，才停下来。他微微转身，又笑了，笑得那样恬静，他向身后的我们伸出手来。于是就像已经刻进了骨头里的程序一样，我们朝他跑了过去，紧紧地牵住了他的手。
“快走，不然就赶不上了。”他笑着说。
“嗯。”
我们集体点头，不再犹豫，不再彷徨，向着很远的地方，要走过十条街，走过一座桥才能到的那个地方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
月霜因为起火的原因出来得匆忙，所以没有穿鞋，而我们因为才被火烤过，衣服上满是黑灰和被火星烫出来的洞，头发或多或少都有些卷曲。一路上只要是路灯能够把我们照亮的地方，就有人不断地朝我们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不过，那些画面似乎都在很遥远的地方，而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和天空中那一轮硕大皎洁的月亮。
走了好久，我的脚开始跟不上哥哥们的节奏了，我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前一天晚上疯了一样的夜行，前天、昨天都没有间断过的悲伤和折磨将我的身体彻底搞垮了。走着走着，我真的走不动了，不行了。
我蹲在地上，怎么也走不动了。夜雨哥哥走到我身边，低头看着我。月霜也走到了我的身边，低下头。我注意到月霜的脚都破了，在流血，但是他二话不说就从夜雨身边将我背了起来。
月霜肩膀上的伤还在淌血，被烫伤的皮肤只要稍微碰一下，他的身体都会跟着抽搐，但他稳稳地背着我，就像背着一件易碎的宝物一样。
我趴到了月霜的背上，感觉这就是我的全部。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这就是我的全部。
“你累了就换我。”身边的夜雨轻轻地说。过了好久，我被夜雨接了过去。
夜雨身上那股淡如茶叶的清香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因为火焰烘烤而产生的汗臭味。但是我闻着那个味道，感受着他的肩膀微微的颤动，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和他流下的每一滴汗水。这也是我的，这也是我的，我的！
最后，在两个哥哥都累了的时候，凝雪背上了我。他那么高，那么壮，而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我居然都不知道。那个小萝卜头一样的凝雪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这样高大的男人了？那个会和我抢东西、喜欢哭鼻子的小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保护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这样在一起了，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让我们分开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牵绊已经不存在了，它溶进了血液，就算我们死了也会化作泥土继续维持下去。
4
背着我，他们每个人身上还有着大小不同的伤，我们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等我们终于走过那座桥，走下桥的时候，桥上装饰的彩灯突然一齐熄灭了。
原本被彩灯照亮的河水变得幽深而安静，而远方河面上装饰着彩灯看烟花的客船也纷纷靠到了岸边。其实不用问旁边的路人，我们也已经知道结果了。
时间一定已经过了。烟花放过了，空气里只留下硫磺和木屑燃烧后的味道。在热闹散尽后的深夜，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河岸边用来看烟花的草地上。
此刻，这里的观众已经开始纷纷离场。他们离开的地方只剩下空荡荡的草皮、没人要的瓶子和皱巴巴的报纸。
我们继续向前走，其他的所有人却继续向后走。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偶尔抬头注视着天空。
已经好久没有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了，所有人都已经决定离开了，我们却还在往前走，手拉着手，抬起头望着天空。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连最后逗留的一些情侣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跟我们一样还执意待在这里的人似乎只剩下那些收拾垃圾的环卫工人了。
天空中已经好久没有烟花绽放了。那些绽放过的烟花留下的白色烟痕开始渐渐散去，天空渐渐变得清朗，只留下一轮硕大的月亮，皎洁银白，如天使般可爱。
我望着那轮月亮，在不停歇的折磨中逐渐变得空荡荡、变得伤痕累累的心脏忽然间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有种信念在我心底悄悄萌生，只是我还不能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嘭！”
忽然一声。
我们齐齐抬头，望着天空，看到一道暗黄色的火焰从河的那一边升起，划过天空，一直飞一直飞，飞到了月亮的旁边。
“啪”的一声，它炸开了，绽放出一朵银色的礼花。无数个银色的亮点就好像流星雨般从月亮的身边纷纷滑下，再缓缓降落下来。
好像流星，好像一场月夜里的流星雨。
诺言，在十多年前和今天一样的夜里，哥哥们和我许下的诺言。
“好美啊。”
夜雨望着那如流星般的烟花，眼里堆满光，终于也露出了笑容。凝雪望着天空，一滴眼泪从眼眶里夺眶而出。
“是啊，好美啊。”凝雪说。
“是啊……”声音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就说了出来，“好美啊，我的人生。”
好美啊，我的人生。
经历了那么多，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但是它真的好美啊。有那样三个人无怨无悔地爱着我，有那样三个人无怨无悔地保护着我，有那样三个人的生命无怨无悔地和我牵绊在一起，在月光下许下诺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有那样三个人……我的人生好美啊！
眼泪再一次流下来，这一次它终于不再是冰凉的了。它被火烤过，被世界上最痛苦的痛苦熔炼过，它温暖如一颗划破天空的流星。
“我以为大火会烧掉一切，看到我们的家在烈火中化为乌有，看到我所保护的一切，我的一切在烈火中燃烧，我以为它会带走一切，它会让一切消失，让一切都不再回来。我以为它会烧掉最后的希望，烧掉我仅剩的关于我们在一起的记忆。但是……”
月光下，月霜的声音就是这个世界的唯一。
我们紧拉着手，聆听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月霜的声音。
“当我看到那火，看到它烧毁了我的一切……我忽然发现，就算一切都没有了，我还是会那么爱你，一心一意地想着你，想要爱你，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无论谁都不要夺走你。”
月霜一字一顿地说着，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下。他不停地说，眼泪也就不停地流。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还会失去什么，哪怕哪天，连这个地球都要毁灭了，我也没有办法停下来。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停下来，没有办法不去爱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管用怎样的理由，不管用怎样的方法，不管我多恨我自己，不管我对自己说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一万亿遍‘这是不对的’，我也没有办法……就像没有办法让妈妈活过来一样，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爱你！哪怕要牺牲所有人，哪怕要和所有人为敌，我也……”
他的声音断掉了，在如水的月光中。
随后，我的唇上多了另一个人的呼吸——月霜抱住我的脸，深深地吻我，让他的呼吸和我的呼吸融为一体。
“我爱你，晨曦。”
月霜望着我，捧着我的脸，在月光下告诉我：“我爱你，晨曦。”
“我也爱你，月霜。”月光下，我们交换了心，我靠在了他的怀里。
很久，很久之后。
我抬起头看到夜雨在看我，我望了望夜雨，又望了望月霜，月霜笑了笑，将我放开了。银色的月光下，我的身体仿佛变得纯净洁白，夜雨的身体也是。
夜雨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是幸福的泪水才有的特殊光芒。
我走到夜雨身边，夜雨轻轻地抱住我，用温热的唇吻了我的额头一下。
“我也爱你，晨曦。永远爱你。”
“我也爱你，夜雨。”我哭着说。
再多的泪水都无法表达那感情的深，那感情的真。
“我也爱你……晨曦……”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凝雪向我扑了过来。
我任由高大的凝雪将我抱到几乎窒息，就那样窝在他的怀里一遍一遍地说：“我也爱你，永远爱你，凝雪，我的凝雪。”
5
“今夜之后我们就不是兄妹了啊！”月亮渐渐西沉。望着天，夜雨忍住泪，大声地对着月亮说。
“是啊，今夜之后，我们就不是兄妹了！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再是哥哥和妹妹了！”凝雪也大声说着，他的嗓子沙哑，眼泪把他的脖子都弄湿了。
“不是了，再也不是兄妹了。”
月霜低下头望着我，眼神是那样温柔。
“不是了。”
我望着马上就要沉没不见的月亮，手和哥哥们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没有人能够再将我们分开了，从今天起，任何人都无法再将我们分开了。
曾经有过的担心，曾经有过的绝望，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同一个地方去的执念，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就算一切让我们厮守的理由都没有，我们也不会分开了，不是吗？
就算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都跑来对我们说你们不是兄妹，也无法改变过去了，不是吗？
那个夏天在月光下许下的牵绊，还有这么多年来我们相依相守的日夜，都已经溶进了我们的血液，到哪里、变成谁都无法改变。
无论我们在什么地方，无论我们的关系是什么，哪怕是仇人也好，我们也不会分开。我们的心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前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而且再也不会分开。
月光下，我们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抬头望着月亮，就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好像是很多年以后的我们在一起时的剪影。
我们是兄妹，永远，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