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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的心事

我害怕,我用尽一生,都只能在背后偷偷望着你想念他的脸庞。

我只想让你知道,纵然你心里从未有过我,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你让我来,我随叫随到;你让我走,我绝不留恋。

你看吧,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在你面前,甘愿一生俯首称臣。

(1)

故事讲到这里,郁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他靠在石头上,眉心带着疲惫。

他一边给尼桑讲述故事,一边写着日记。他身旁的一册本子已经快写完了,只剩最后一页。

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他也不想写到结局。

尼桑从帐篷外面跑进来,手里抓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他将鱼扔进塑料袋里,用蹩脚的英语对郁寒说:“海水退潮,捡了很多鱼,够吃上好几天了,咱们饿不死。”

郁寒看着地上因为缺氧张大嘴巴不住喘气的鱼,笑着说:“谢谢你,尼桑。”

尼桑是坦桑尼亚人,也是郁寒带领旅游团来到坦桑尼亚遇到的同生共死的朋友。

尼桑是个帅气的黑人小伙儿,人十分豪爽。他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郁寒手里仅剩一页的册子,问:“写完了吗?”

郁寒笑了笑,说:“册子写完了,故事还没有。”

尼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那你把后面的讲给我听,我记性好,帮你记着。”

“后面的……”郁寒喃喃自语,思绪一点点越过印度洋,到达他想去的彼岸。

自从发生意外之后,他就一直和尼桑在海上漂流,已经三个月了,他们还没有等到路过的轮船。

郁寒把自己和余音绕的故事讲给尼桑听,尼桑听得很认真,说:“我一定会平安把你送回中国,让你见到你心里的那个女孩儿。”

郁寒合上册子,给尼桑讲接下来的故事。

余音绕做完手术后的那段日子,情绪特别平静。医生和余峥都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

可是郁寒不这么认为,郁寒觉得平静的余音绕像是有满腹心事,不肯让他们知道她真实的心理。他很担心这样的她。

一个周末的下午,余音绕想吃粥,郁寒出去给她买。在郁寒离开医院之后,余音绕许久没有动过的手机响了。她爬起来摸索到手机,下意识地接听了。

电话接通后,对方没有说话。

余音绕礼貌地说道:“喂?你好。”

对方是燕琛,他站在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里,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呼吸声。好久后,他才开口,说:“余音绕……”

燕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余音绕平静的心瞬间颤动了起来。她努力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颤抖着双手将手机凑到耳边。

“你还好吗?”燕琛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温柔。

余音绕忽然泣不成声,她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燕琛感觉得到了余音绕的情绪,他心里像是有刀子在割一样。自从离开中国后,他每天都在想着余音绕,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旦睡着了,总会梦见她。她在他脑海里和心底扎了根,挥之不去。

“你还好吗,小绕?”燕琛又问,他提高了声音,余音绕足以听清他声音里的沙哑。

余音绕将悲苦咽下喉咙,就像燕琛还在她面前一样,扯着脸上的肌肉,笑着说:“我很好啊……你呢?燕琛。”

燕琛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你好,我就好。”

余音绕无力地靠在床边,眼泪泛滥。

“你们……都很好吧?”燕琛试探性地问,他想问她和郁寒的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除了问好,其他的,好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都挺好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余音绕紧紧抱着自己。

“那就好。”燕琛一边点头一边说,手指上缠着的电话线越缠越紧,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呈现青白色,“我可能……我可能短时间里都不会回去了,我是说,最近几年,都不会。你很好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了。”

“你不回来了吗?”余音绕一不留神,声音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燕琛听得难受,他很想说,我好想回来看看你。可是他不能再去打扰她了。她现在身边有郁寒,他给过她伤害,那伤害是无法弥补的,除非是另外一个人来代替他偿还。

而郁寒很适合。

燕琛吸了口气,说:“是啊,在这里毕业,在这里工作,等小七病好,等时光变老吧。我会想念你的,你要照顾好自己,愿你过得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

余音绕在电话这头努力克制着心酸和苦涩。很久后,她才慢慢开口。

“谢谢。”余音绕淡淡地说道,眼泪无声地滑过脸庞。

“那么,再见了。”燕琛说。

余音绕的手指轻轻一颤,她说:“嗯,再见了。”说完,手机从她手上滑下来,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正在通话中”。

燕琛舍不得挂断电话,他很想再听听余音绕的声音,听听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可是,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他们之间不能再强求了。

余音绕和他在一起,怎么会幸福呢?既然不会幸福,就放手让她去追求她本该拥有的幸福吧。

燕琛自嘲地笑了笑,终于将话筒放下了。

街道喧嚣依旧。

你看这世间繁华万千,热闹却与你无关。

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不外乎如此了。

余音绕的手机掉落在地上,她歪着头靠在床上,空气中冰凉的温度传到了她的身体里面,心里也好冷,像是被困在冰窖里一样。

燕琛不会回来了,他们之间最后还是隔着千山万水,互不相干。

余音绕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这样也好,她不想拖累他。可是,她心里很疼很疼,就像有很多只手在撕扯她的心脏一样。

新缠上的纱布瞬间被泪水染湿,剧烈的疼痛从眼睛蔓延至心脏,最后全身都被包裹在酸痛和无助中不能自拔,余音绕痛苦地捂着眼睛,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

“啊——”余音绕抱着自己的头,不停地在床上滚动。

买好粥回来的郁寒看到这一幕,手里的粥掉落在地,他急忙扑上去,挡住床沿,然后一把将余音绕搂进怀里,心疼地说:“你在干什么?干什么?啊!”

“我难受!我难受!”余音绕疯狂地拽着郁寒的衣服,神志濒临崩溃,“我心里难受,眼睛也难受。好疼啊,郁寒!我觉得自己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郁寒!”

“眼睛怎么了?眼睛怎么了?”郁寒焦急地捧着她的脸,看见白色的纱布上晕染了大片眼泪。

郁寒瞪大了眼睛,回头几近咆哮地喊道:“医生!医生快来啊!”

医生赶到后,发现余音绕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先给余音绕打了镇静剂,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病人家属最好先给病人找个心理咨询师,病人的心理很不稳定。”余音绕的主治医生姓王,从她被送进医院起,王医生就一直在关注她的病情。他很心疼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等余音绕沉沉地睡去,王医生将郁寒叫去了自己的工作室。

在工作室里,王医生不住地叹气,说:“作为一个医生,我要先跟你们道个歉。”

“什么意思?”郁寒不明白。

王医生让郁寒坐下,慢慢道来:“上次余音绕的手术,我们没有做。”

“你们没做?”郁寒惊讶地说道。

王医生示意郁寒先冷静下来,他将当时在手术室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郁寒。

(2)

那天,刚被推进手术室,余音绕就出声了。

余音绕当时很认真、很清醒,她问:“医生,如果我不做手术,我配合您好好治疗,我的眼睛复明的可能性有多高?”

王医生如实回答:“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如果你控制不好情绪,这百分之十就会变成没有可能。”

余音绕微微一笑,说:“那还是有可能的嘛。医生,我不想做手术。”

“那不行,我们必须对你和你家人负责。”王医生拒绝道。

余音绕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一定会配合您争取那百分之十的可能。王医生,您知道吗?我妈妈怀孩子了,我要当姐姐了。”

手术室里的医生和护士都震惊地站在原地,他们都知道孟苒假扮护士来照顾她的真相,但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切的一切,竟然没有瞒过什么都看不见的余音绕。

余音绕继续说:“我妈妈来照顾我,其实我都知道。虽然我跟她分开十多年了,但是她的气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还和小时候一样眉飞色舞,那么……熟悉。”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站着听余音绕讲述。

“你们能允许她来照顾我,说明你们知道了我们家的具体情况。我虽然怨她当初抛弃了我和爸爸,但我还是很爱她。小时候,她是真的对我好。这么多年来,我固执地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恨她。但是你们都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渴望见她,我好羡慕别人的妈妈都在身边。”余音绕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软绵绵的,特别好听。

“我现在长大了,什么事情都看得开。妈妈她有了另一个家庭,我也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我跟她的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上次无意间听说妈妈怀了孩子了,我知道手术费是她拿的,我们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爸爸要是真的把房子卖了,他是瞒不过我的。医生,我不能拿妈妈这么多钱,她肚子里的宝宝需要很多的花费,既然我的眼睛有可能复明,我们就不要做手术好不好?至少暂时不做,给我一点自己争取恢复的时间,我保证不会影响你们的工作。”

王医生觉得心疼,从来没有一个病人让他这么心疼。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想接受余音绕的提议,他是她的医生,他要对她负责。

王医生拒绝了余音绕。

余音绕急了,眼泪说下来就下来,她说:“算我求求您,好不好啊,王医生?”

“你别哭,眼睛会感染的。”王医生连忙哄着余音绕。

余音绕哭着说:“您也知道我掉泪会感染眼睛,您就答应我吧,王医生,我求您了,我保证会好好配合治疗的。您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手术室里的医生被余音绕的无赖逗笑,是泛着眼泪的那种笑。

王医生拗不过余音绕,怕她的眼睛再受伤害,只好答应下来,说:“我答应你现在不做手术,但是你必须听我的话,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余音绕连忙伸出小指,说,“咱们拉钩,一言为定。”

王医生叹了口气,勾上余音绕的小指。他行医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在手术台上放弃做手术。

余音绕见王医生答应了自己,开心得像个孩子,她说:“我刚刚掉眼泪了,眼睛有点疼,请您给我换一下药。”

王医生点点头,开始给余音绕换药,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我最后把那笔钱还给了孟苒,并且把余音绕说的话全部转达给了她,她很难过。”王医生频频叹气。

郁寒的心像是被蹂躏后还撒了把盐一样,痛得无以复加。他原以为自己很了解余音绕,可以将她照顾得很好,他原以为会是这样。

“她现在这种情况,必须要动手术,如果她不愿意,我只能先给她打镇静剂,然后做手术。”王医生说。

“做!”郁寒面无表情地说,“咱们做!”

只要能让余音绕的眼睛好起来,就算她本人不愿意,他们也得做!

郁寒把这件事告诉了余峥和薛晴,余峥和薛晴听完后,都陷入了沉思。郁寒给爸妈打电话,希望爸爸妈妈能帮自己一把。林默和林渭分别在A大、D大设立了募捐点,也在微博发出了募捐消息。

孟苒通过银行转账,往募捐账号上汇了十万元。她这样做,既帮助了余音绕,又不会让余音绕觉得愧疚。

手术费很快筹集好了,大家都瞒着余音绕。医生以正常检查病情为由,给余音绕注射了镇静剂。

余音绕熟睡之后,被推入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站着郁寒、余峥、薛晴、林默、林渭,还有顾玖,以及肚子微微隆起的孟苒。

他们都在陪着她,她一定会平安无事。

时间过去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上,过道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3)

一个小时后,王医生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他。王医生摘下口罩,冷峻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微笑,他说:“手术很顺利。”

大家都松了口气。郁寒宠溺地看着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余音绕,心头的阴霾终于渐渐消散开来。

余音绕昏迷了一天后才醒,刚好轮到林默在床边守护她。余音绕想吃水果,林默把苹果削好,一点一点往她嘴里送。

“默默,我怎么觉得眼睛凉凉的?”余音绕不明所以地问。

林默说:“王医生给你重新换了药,好像是从国外引进的,据说很有效,你很快就能看得见了。”

“真的吗?”余音绕有些欣喜,说,“真好。对了,大家呢?”

“你爸妈在上班,郁寒在上课,我没课就过来陪你了。”

余音绕点点头,说:“郁寒快毕业了吧?”

“嗯,过完暑假,他就要去实习了。”林默边说边给她喂苹果。

余音绕吃着吃着,就没胃口了。

林默看着她,关心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吃了?”

“郁寒要毕业了,本来燕琛也该毕业了……”余音绕喃喃道。

林默低下了头,只觉世事弄人。

余音绕顿了顿又说:“默默,我跟燕琛结束了。”

林默没有在意,说:“结束了最好,你就是因为他才受的伤,早该结束了。你住院的这段时间,郁寒陪在你身边心力交瘁,可是燕琛呢,燕琛在哪儿?”

听到林默对燕琛的不满,余音绕觉得有些好笑,她问:“你们跟燕琛联系了吗?”

林默摇摇头,说:“我跟他联系什么呀,我跟他不熟。”

“郁寒呢?”

“郁寒早因为你跟他闹掰了。”林默叹气道,说完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丝毫没有反应的余音绕,问,“你……知道他们闹掰了吗?”

余音绕不动声色,她套着林默的话,说:“我知道,郁寒跟我说了,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眼睛的情况才会变得严重。”

林默拉着余音绕的手,说:“小绕,你也别难过了,郁寒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你也别怪他。”

余音绕的嘴角慢慢勾起,她轻嗤道:“所以啊,郁寒到底做了什么,你跟我说说吧。”

林默愣住了。余音绕的眼睛被纱布蒙着,可是她心里不傻,那双被纱布蒙着的眼睛似乎能够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林默躲闪着,说:“就是……就是打电话,把真实情况跟燕琛说了啊。”

“可是燕琛给我打电话,并没有提起我受伤失明的事情。”余音绕冷冷地说道。如果郁寒真的对燕琛说了她出车祸失明的事情,燕琛一定不会说那样的话,他一定会从纽约赶过来的。

他们都在骗她,还在骗她!

林默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件事情,她找借口离开,给郁寒打了个电话。

郁寒赶到病房的时候,余音绕正奋力抓着被子发泄。林默站在病房外,示意他,自己不便进去。

郁寒知道瞒不过去,干脆将实话全部说了出来。

“所以,都快半年了,燕琛还不知道我受伤失明的事情?”余音绕恨恨地问郁寒。

“是。”他说。

“所以是你一开始跟他说我跟你在一起了,他被迫退出,是吗?”

“是。”郁寒全都承认。

余音绕一点都不难过,她心里窝着火,哪里有难过?

她听着郁寒的声音,分辨出他的位置,气得拿起身边的杂物朝他砸过去,她吼道:“郁寒!你毁了我的幸福!”

一堆杂物砸在郁寒的脸上、身上,他没有躲闪,脸颊被书页划开了一道口子,溢出了红色的血。

余音绕因为刚刚的动作,导致手上针管里的液体逆流,本来白净的针管里瞬间泛起了血色。

郁寒走过去,强制性按住余音绕的手,将吊瓶高高举起。

“我不需要你来照顾我,你走啊!”余音绕挣扎着。

郁寒脸色憔悴,额角青筋暴起。他见针管里的血退了回去,才重新将吊瓶挂了回去。

“你滚,我不想见到你!”余音绕坐在床上,因为愤怒,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郁寒面无血色,他说:“余音绕,如果你是个男人,我一定揍你。”

余音绕把头扭向一边,不想听郁寒讲话。

郁寒伸手一抹脸上的血迹,目光里没有半点神采:“林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学校医务室,因为我没有休息好,在学校晕倒了。”

余音绕心底一动,却仍旧不扭头面对他。

郁寒这些天的担心和焦虑快要迸发,他说:“余音绕,你多厉害,你多体贴,你为了顾虑你妈妈的生活,拒绝了医生给你做手术,你多聪慧,你能分辨出照顾你的小孟护士是你妈妈。那你知道我在这里没日没夜牺牲自己的健康来照顾你是为了什么吗?真以为咱们就是青梅竹马的这层关系?”

余音绕冷冷地说道:“我不想听你讲话。”

“你不想听我讲话,我偏要讲。”郁寒说,“是我给燕琛打电话说我们在一起了让他死心,因为他间接害得你出了车祸差点失去生命。余音绕,你智商为负数吗?到底是谁真的在乎你,你不知道吗?你爸爸因为你,头发白了那么多,你却为了一个不在你身边的人,把自己的身体搞得这么糟糕!大家都在担心你,你知不知道?余音绕,你很难受很痛苦是吗?你会有我一半痛苦难受?你现在真的很讨厌,很招人恨,我是发自内心地恨你,你太不值得大家这样为你付出了!”郁寒说话的时候,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因为一直没日没夜地照顾余音绕,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会儿又咳嗽了起来。

“你是不是还会觉得死了就一了百了?如果真的想死……”郁寒抑制住自己身体的不适,口不择言地说,“我不拦你,你自己想想你值得不值得。幸好你的眼睛看不见,不然你要是睁开眼睛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你一定会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余音绕,你真的太让人伤心了……”

说完,郁寒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外面走去。他故意制造出自己已经出去了的响动,然后将病房门关上,人却没有离开。

他靠在门边,慢慢地坐在地上,看着病床上的余音绕,目光深沉,不敢呼吸。

(4)

余音绕被郁寒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她在病床上沉默了好几分钟,直到感觉病房里的空气变得冷冽起来。

等到回过神后,她抓着枕头往前面一扔,嘴里骂道:“死郁寒,臭郁寒!”

她垂着头,因为难过,嘴巴微微嘟起:“人家只是因为你不说实话啊!我都跟燕琛说了再见了,我现在这样只能拖累他……我这个样子,我还能幻想什么?”

郁寒憋着没有出声,苍白的面上隐隐露出了一丝微笑。

余音绕刚刚还在非常委屈地自言自语,这会儿又骂了起来:“你自己做了这种事情还不让我生气?我一生气你就让我去死。谁想去死了,这个字能随便说吗?你这个浑蛋,你的智商才为负数!你那么希望我去死吗?”

骂完之后,她又低头细语:“我现在……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眼睛能不能好起来,我……我……”

我不仅会拖累他,我也会拖累你。

想着想着,余音绕皱起了眉。刚刚郁寒说他晕倒了,刚刚他还在咳嗽,那他有没有去看医生?有没有吃药?

余音绕在床上摸索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手机呢?我的手机呢?”

几乎是惯性地,郁寒忘记了余音绕不知道他还在病房里,急忙站起来找到手机递到了余音绕的手里:“别急,在这里呢。”

“谢谢。”余音绕接过手机,一愣,“郁寒?”

郁寒抽回手,没有回答她。

余音绕又问:“郁寒,是你吗?”

郁寒像小孩子赌气一样,说:“不是我。”

“就是你!”余音绕往床里面挪了挪,拍拍挪出来的空间,说,“你坐过来。”

郁寒坐过去,不说话。

余音绕伸出手,停在半空,问:“脸呢?”

“没脸。”郁寒说。

余音绕脸色一黑,她抓着郁寒的脑袋,将他的脸捧过来。

在手触到郁寒的脸庞时,余音绕的身体就像是被电击似的一抖。

他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瘦削?是这半年来变成这样的吗?余音绕的右手指腹触碰到了郁寒脸上的伤痕,郁寒疼得“咝”了一声。

余音绕心里难受不已。

郁寒看着她的模样,说:“行了,你别哭。”

“我没哭,我难受。”余音绕说。

郁寒说:“这样吧,你去死,我去看医生。”

“你……”余音绕问,“这么想要我死?”

“那可不。”郁寒面无表情地说道。

余音绕眼神一暗,说:“那好吧。”然后她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忽然,她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奇怪的“啊”,倒在了郁寒的肩头,说,“我死了。”

郁寒终于被逗笑,余音绕也笑了。

他们都想起了小时候一起玩的游戏,郁寒用双手做手枪状对余音绕说:“我来扮演八路军,你是汉奸,我现在要枪毙了你,你演死人。”

那个时候他们童言无忌,但是被电视里的抗日剧影响,谁都不愿演汉奸。

余音绕不服气地说:“凭什么我演汉奸?你为什么不演汉奸?你长得那么像汉奸。”

郁寒说:“因为你死得比我好看啊。”

这话让余音绕很受用,她用商量的语气说:“那我演一个英勇就义的八路军吧,被你这个汉奸打死的?”

“不要!”郁寒坚决不做汉奸,他举起手对着余音绕“嘣嘣嘣”地喊了起来。

余音绕说:“你耍赖!”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捂着胸口,夸张地说,“啊——我要死了。”说完她就保持捂着胸口歪着脑袋的姿势去追郁寒。

郁寒一边跑一边说:“你演的是死人,死人不能跑的!”

“死人也要选个好地方死啊。”余音绕追着郁寒,最后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说,“我死啦!”

郁寒被气得满脸通红,说:“余音绕,你每次都耍赖,我下次不跟你玩了。”

可他下次还是会跟她玩。

那个时候,对余音绕来说,最好的地方就是郁寒的肩膀。

余音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郁寒面前索取得多了,所以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她回想起和郁寒之间的回忆,竟然比燕琛要多得多、深得多。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余音绕脑子一抽,说:“郁寒,有你真好。”

郁寒猛地将余音绕搂入怀中。

他虽然瘦了,可怀抱还是那么宽厚。余音绕有些抵触,不是因为其他,是因为那一瞬间,她心里慌张了起来。

“不要动。”郁寒抱着她,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我就想抱抱你。”

余音绕趴在郁寒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很久很久之后,余音绕才鼓起勇气开口,她说:“郁寒,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他的气息从头顶上方拂下来。

余音绕靠着他,心里很安稳,她有些留恋地说:“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把身体养好,养成以前的那个郁寒。这样,我才会安心地养病,你明白吗?”

“我明白,一切听你的就是了。”郁寒温柔地说。

门外,站着偷偷观望的林默和林渭。

看着两个人和好如初,林默心里的担子也放下了。

和林渭离开医院的路上,林默对林渭说:“一开始小绕跟我说她想追燕琛的时候,我就不太赞成。因为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郁寒更疼小绕,更依着小绕,郁寒做什么都把小绕放在第一位,其实她一直生活在幸福里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林渭点点头,说:“嗯,那年联谊会上就看出来了,作为一个男生,我很理解郁寒。”

“你理解郁寒?”林默疑惑地问。

“对啊。”林渭说。

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边,两个人停下脚步,互相看着对方。

“你理解他什么?”林默问。

林渭想了想,说:“理解他喜欢一个女孩那么久却得不到回答的心情吧。”说完,他故意朝林默笑了笑。

林默脸一红,急忙转身离开。

林渭不急不忙地跟在林默身后,等她走远了一些,林渭在后面喊道:“林默,追了你那么久,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路人听见声音,纷纷看过来,投以善意的微笑。

林默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脑海里就像一堆浆糊一样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话。

林默忽然有点明白余音绕喜欢燕琛的心情了。

女孩儿动情了,就是傻瓜,无可救药的傻瓜。她感觉,自己也快要变成无法思考的傻瓜了。

面对林渭的表白,林默扭头跑回去,将他拉走了。

林渭说:“你牵我的手,就说明接受我的表白了。”

林默背对他,有些羞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渭笑了起来,笑得很肆意:“那你是我女朋友了。”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斥着幸福的因子;两个人离别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里都充斥着悲伤和愤怒的味道。这就是现实,大抵也是最表面又很实际的爱情。

(5)

暑假很快过去,余音绕每天的心情都很好,王医生说她早该保持这种乐观的心情了。

郁寒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只要余音绕不让他操心,他吃什么都是香的,吃什么都是长肉的。

十月的一天傍晚,郁寒和林渭打完篮球想去医院看看。余音绕由林默陪着,他们各自去看自己的心上人。

郁寒大汗淋漓地走在街头,林渭买了两瓶冰冻的矿泉水,两人一口气将矿泉水喝光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出过汗了,也没有这么认真看过路边的风景了。”郁寒说。

以前他只顾着照顾余音绕,那段日子,简直就是他最黑暗的日子。现在余音绕走出了阴霾,他感觉自己生命中的阳光都灿烂了起来。

路边耸立着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楼盘,马路两边的树也长高了些。

对面楼层上的电子广告吸引住了郁寒,是一则招聘电台歌手的广告,如果能被录用到电台演唱歌曲,就可以在电台里跟自己喜欢的人说出一个愿望,然后让对方来实现。

林渭看到郁寒停住了脚步,笑着打趣:“怎么,有兴趣?”

郁寒实话实说:“有……有点。不过,算了,我歌唱得不好。”

“哎。”林渭拦住要走的郁寒,说,“我教你。”

“你会唱歌?”郁寒惊奇地问。

林渭笑道:“D大的英伦音乐社就是我创建的,兄弟。”说着,他用胳膊肘撞了撞郁寒的胸膛,“反正默默是我的女朋友了,我没什么好求的,我光明正大地去参加招聘,给你作掩护。至于你,抽时间我教教你,保证你能获得一个跟余音绕有关的愿望,动心不?”

“真的可以吗?”郁寒有些心痒痒,他拍着胸口,像小孩子上台演讲前一样紧张。

林渭揽住郁寒的肩膀,说:“去我家,今晚就不去看余音绕了,让默默陪她,反正两个女人要是聊起天来,十个男人都插不进去嘴。”

郁寒跟着林渭回到了他家。林渭家有很多音乐设备,还有单独的录音间。林渭先给郁寒演唱了一首歌,再让他自己唱,找出他的问题。

郁寒唱完之后,林渭双手一摊,说:“你唱得不差,只是缺少一点情感,这个很好办。”

“怎么办?”郁寒问,他认真地将林渭当成老师一样看待。

林渭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说:“你就想象你跟余音绕在一起,然后又被她甩了那种伤痛的感觉,对,就需要这样悲伤的情感。”

“去你的。”郁寒被捉弄,抓起录音间椅子上的U型枕朝林渭砸去。

林渭接住枕头,哈哈大笑起来。

医院里,林默和余音绕一起聊着娱乐圈的八卦和学校里的绯闻,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她们的笑声。

快乐起来,其实很简单。

在生命中,有的人注定只能与你擦肩而过,各有各的命运,但是生命的列车每到一个站,都会结识不同的朋友。

人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郁寒因为要练歌,所以由原来每天都去看余音绕变成了一周去五次,然后一周只去三次。

在郁寒好不容易去看了余音绕一眼要走的时候,余音绕像个女王一样坐在床上双手环胸特霸气地说:“小郁子,你给我站住。”

郁寒连忙转身,弓着腰道:“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你这些天都去何地了,为何不来给哀家请安?”余音绕一副高傲的样子责备着郁寒。

“太后娘娘,小郁子对太后娘娘忠心耿耿,这些日子都在吃斋念佛祈求太后娘娘凤体安康。”郁寒谄媚地走上去,给余音绕捶着腿。

余音绕威严不减,道:“敢欺骗哀家,哀家赐你鹤顶红!”

“是一丈红。”郁寒纠正道。

余音绕嫌恶地拍开郁寒的手:“去去去,别碰我!”

郁寒笑嘻嘻地又抬手给余音绕捏着肩膀,说:“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但是现在不能跟你讲,这样才有惊喜,对吧?再说,反正没多久你就知道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呀。”

“惊喜什么?手伸过来。”余音绕说。

郁寒乖乖地把手伸过去,余音绕摸了摸他的手,又说:“把脸也伸过来。”

郁寒阴阳怪气地说:“回禀太后娘娘,奴才没有脸。”然后,他摇头晃脑地把脑袋凑了过去。

余音绕捧着他的脸,捏了捏,说:“很好,肉又长回来了。”

“嗯嗯嗯。”郁寒点点头,说,“过年宰了给您吃啊。太后娘娘要是没什么事情,奴才就先行告退了,奴才让林主子来照顾您。”

余音绕被逗得咯咯直笑,她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郁寒走出病房,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他在医院门口碰见林默,林默神秘地说道:“加油哟,未来歌手。”

郁寒回以微笑。他会加油的,为了余音绕。

第二天,林渭带着郁寒来到了“风景电台”。参加招聘试唱的人很多,队伍也排得很长。

“渭哥,你说我能行吗?”郁寒有些紧张。

林渭拍拍他的肩膀,给他加油打气,说:“没事,记住我跟你说的那些,一定可以的,想着余音绕啊。”

郁寒点点头,压抑着内心的紧张,他要给小绕一个惊喜,想对小绕说“我喜欢你”。

他会珍惜任何一个跟她有关的机会。

郁寒微微抬头,十一月的夕阳落进他的眸子,像黄昏大海,令人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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