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是秋期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每年假期,他都会和子远一起,去游山玩水,在祖国大大小小的名胜处分别留下足迹。其实只要有了合适的人,风景就显得次要了。坐在咣当当的火车上,秋期靠着子远的肩膀,那时外面无论是农庄还是稻田,无论是电线还是高原,统统都美得不像样子。
他和子远的约定是:走遍中国。但是很遗憾,直到毕业,他们只走了不到一半。
秋期就是想和他走完一生。尽管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未来。
毕业的时候,秋期向家里摊了牌。
他受了父母三天的唾骂和殴打,但他仍然坚持,最后,他被父母赶出了家门。
这些,他都没有告诉子远,但子远好像都知道。不然,那天他为什么抱他那么紧,在他耳边唱歌呢?
生活并没有诗歌,有的全是一地鸡毛。毕业后人生一下子迷茫起来,就像走在平坦的大路上,眨眼面前就是断崖。但有子远在,他不怕,面前是刀山火海也可以试一试。秋期由于口语很好,应聘到一家培训机构,专门从事商务日语的教学。老板是个大肚子,小脸的中年人,开始一脸严肃,熟了之后很能开得起玩笑。
上班第一天,他对秋期说:“我这个人,向来重义不重利,有什么要求,只管向我提。”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前提是合理的情况下。”
子远放弃了去美国的打算,因为他说,他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况且,去美国要钱,他想先工作两年再说。子远有几个打篮球的学长,其中有个富二代,由他牵头,创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开始,每天都要往里贴钱。子远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是他那做生意的父亲早年的存款,贴在公司上,没过多久就捉襟见肘。
那时,子远和秋期住在一起,平日的一切生活费用都是秋期在供。得知子远的难处后,他厚着脸皮,向主管编了许多家庭困难的借口,预支了半年的工资。公司是不允许私下授课的。但有个学生提过想请他做私教这件事,他就偷偷应了。每天下班后,他就去上三小时的私教课,晚上接近十点回家,洗个澡,然后开始做在网上接下的翻译工作。那些天他脑袋总是晕晕乎乎,连子远给他说话都听不清。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是那么累,每天分别泡在自己的事业上,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他们见面除了清晨,就是半夜。但无论怎样,只要他白天醒来,发现自己在抱着子远,他觉得一切都值得。清晨中,一切都朦胧不清,秋期就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借着那抹暖光,看他发皱的眉头,紧闭的嘴唇。他又忍不住吻上去。这时候子远会忽然笑,然后回吻他。
“后悔吗?”他问。
“后悔什么?”
“跟我一起。”
“从没有。”秋期笑了,“我还要问你后悔么?”
“我后悔。”
看秋期不高兴地别过脸,他说:“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子远从来没接触过广告,在公司是个外行。正好秋期有个学生是专门做广告的,他就不厌其烦地去取经,然后总结给子远。子远毕竟脑子好,学东西快,很快上了道。
06年,子远的公司在业内有了一定的地位,甚至和国外合作一连做了好几个著名的项目。渐渐的,子远开始有钱了,开始,总是送他鞋子,最后开始送起了钱包,手表,东西渐渐贵起来,生意最好的那两年,他买了两套房子,除了住处,又在秋期的名下买了一套。秋期不愿意,他就说用做投资。出门有车代步,子远陪他的时间也多起来。秋期花了大量的心血去布置房子,买了许多画儿,大到房间规划,小到灯具,全都是他设计的。
有一天,秋期的门忽然被一个律师模样的人敲响。他是被委托来处理奶奶的遗产的。秋期那时候才知道,奶奶去世了。但奶奶一直记挂他,到死,都把房子留给了他。
得知葬礼,秋期试探地问了问子远:“你能和我一起去么?”
子远答应了。二人穿着西装,驱车前往目的地。到了灵堂门口,秋期让子远呆在车上,自己一个人进去。
秋期面对数不清奇怪的眼神,心底一阵阵发寒。一个姑姑宠他,偷偷给他拉去磕头。父亲很快出现了,一脚把他踹到一边。
“谁让你来的?滚!我们吴家没有你这种玩意儿!”
过去了几年,父亲还是像当初一样的愤怒,母亲软化了不少,拉着他离开。父亲接着上来还要打他,一帮宾客看戏的多,拉架的少。最后忽然从人群中冲出子远来,他一边护着他,一边招架着他父亲的拳头。
“好哇,还真有脸来!”秋期的父亲陷入了暴怒,“看我今天不把你们打死!”
这个狂暴的中年人的拳头比年轻人的还重,左一拳右一拳往上打。
子远挨着打,一直往后退。
“够了!”姑姑吼了一声,“在妈面前这样闹,老三,你算孝顺吗?孩子的事是孩子的事,现在老人去了,他来磕个头,上个香你都拦?”
秋期完整地磕完头,上完香,哭了一阵儿,他就拉着子远要走。
父亲说:“以后不管是你死了,还是我死了,谁都别给谁上香!”
回到车上,秋期委屈地痛哭,子远要开车,没法安慰他,只说:“我给你唱歌吧。”
他跟着音乐广播唱了起来。那天节目是孙燕姿专场,从头到尾都是她的歌儿。他跟着一首一首唱起来,终于等到《遇见》,他能完完整整唱下来。
“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路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唱到最美丽的意外,秋期破涕为笑。
他说:“我想亲亲你,可以吗?”
子远就停了车。这次他揽过他,亲了上去。嘴唇像是一种融化的糖类,带着一种流淌进心里的喜悦。这大概就是幸福了吧。永远这么下去就好了。
可是两年后,子远告诉秋期,他要结婚了。
该怎么形容听这话的感受呢?心像是抽干血,被拿绳子捆好下水像粽子一样煮,煮开了,再拿冷水一过,生不生,熟不熟就是一滩血。
子远去相亲,他都知道,每次去之前他都会告诉他。他这份坦诚让秋期没法拒绝。但秋期怎么可能安心,几乎有时间,他都要跟着去。约在公园,他坐在长椅上。约在餐厅,他坐在他背后。约在电影院,他的位置离他们就一步之遥。每次看那些女孩儿幸福地笑着,他都想冲上去推开她,大声地告诉她:“这个人是我的!”
但是他不能。他只能旁观这一切。像做手术,看着自己的皮肉被割开,心肝脾肾肺被拿出来,又重新放进去,关键是还没打麻药。
终于,那个女孩出现了。她又矮,脸上也有雀斑,但数她最老实。不会噘着嘴撒娇,也不会故意去搀他挽他,总是站着一定的距离,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
开始,子远打算用相亲把婚期摇摇无期地拖下去。可是他母亲放了话:“你要是还不结婚,我就不接受任何治疗。”
这是子远的选择题,二选一,处理不好,都是一条人命。再加上08年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创伤虽然远没有国外大,但足够让子远公司的根基动摇了。那一阵儿时间,他因为烦闷,使劲儿抽烟喝酒。甚至有一天把家里一整面镜子都捶碎了。
秋期不忍心看他这样,主动说:“你们结婚吧,不用管我。”
话说完就后悔了。但是子远只是点点头,再没说什么话。
一切都完了。秋期那样想。子远做了决定后,秋期变了个人。整天工作也不再微笑,做着他的例行公事。整日整夜地睡不着,并且开始偷偷攒安眠药。秋期学会了喝酒。开始喝酒头痛,最后变成不喝酒心空,但有子远管着,也喝不了多少。子远要结婚后,房子自然得腾出来做新房。秋期像个逃难的,带着行李去了那个冰冷冷的房子。
子远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忙结婚的事情,根本没有空来顾他。他便整日都是醉醺醺的。主管以为他失恋了,让他休息了一段时间。子远结婚的前一天,秋期所有的不安、气愤、痛苦在同一时刻爆发,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酒瓶堆在面前,像是几队接受检阅的士兵。后半夜,他打开手机,格外想找人说话,但是手机里空空的只有一个韩子远。
他就下载了广播。说不成话,听人说话也是好的。忽然调到了那个节目。一个声音温暖的主播正在放《遇见》。一时间,往日时光重现在面前。他泪流满面,把积攒的安眠药和裁纸刀一同放在身边。
他开始和主播倾诉,但是倾诉着倾诉着,他忽然看开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无论对于谁,都是个包袱。主播的话没劝回他。看看时间,快六点了。再过不久,新郎的车队会出发吧?
他一口气又喝了一瓶白酒,辣得胃疼。他忽然笑了笑,吞下了安眠药,又拿裁纸刀朝自己手腕来了一下。
一切都该结束了。
可是那个主播偏偏又打电话来。他听他的语气,一下想到韩子远。心里终究软了下来。他不想死了。他就乖乖地听了主播的话,报了地址。挂了电话,死活就是一会儿的事了。这时胃里翻江倒海得难受,一歪脖子,吐了出来。但那吐是身体的本能,他的神智已经模糊了。
昏睡了许久,秋期醒来了。子远握着他的手,眼泪一直在流。
他哑着嗓子,抱着他,“你怎么这么傻啊?”
秋期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流。一直到晚上,他才离开。那时,秋期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心想,“他终究不属于我。”
出院后,他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收拾在一起,扔在一个空房间。也有一部分放到另一个空房间。
婚后,子远常常来。他还是爱他,但这份爱里,已经掺了沙子、出了刺儿。秋期知道。因为常常硌得他疼。
于是他对子远说:“分手吧。你应该做一个好丈夫。”
这些过去的事,肖冉统统不知道。当然,都已经过去三年了,深究下去有什么意思?生活的恶作剧太多了,挽回不得。
与肖冉相处的时间里,秋期渐渐知道子远为什么常常夸她了。她的心可真干净。她常常把他感动得又对生活产生了一丁点儿的好感。他甚至想,和她一起生活下去也不坏。
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人,秋期想自己今天为什么非要激怒她呢?他想起来了。
昨夜,秋期独自去酒吧喝酒。一个人请他喝酒,这酒与往日不同,喝下去醉得有些彻底,然后,他被那个人架着往宾馆去。
“你......带我去哪?”
可他一抬眼,由于酒精的作用,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的脸,已经死去了的韩子远的脸。
哪怕是幻觉,秋期也享受其中,就像飞蛾享受着扑火。醒来后,看到床单上的血,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完了。既然腐烂,就自己一个人腐烂好了。
果然,三个月后,秋期查出了艾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