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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来(1)

北京,西郊。

距离市区三十公里以外的潭柘寺。

此时正值春末,乍暖还寒,山上很静,从山脚通往山顶的石阶上落满了为生新芽枯落的残叶,脚步踏上去,发出极为清脆细微的响声。

沿着石阶往上走,临近山顶,潭柘寺后山,有一处四四方方的灰砖院落,位置很隐蔽,坐落在一片青葱翠柏中,往前几步,院门紧闭,门上拴着一对兽首铜环,再往上,是一块几经风雨冲刷,痕迹斑驳的鎏金匾额,深红的漆面,上面工工整整用篆书写着四个大字。

文旸禅院。

霍皙立在禅院门前,仰头注视着匾额,半晌,才伸手轻轻叩门。

叩响三声,迟迟不见人来,她站定,又敲了三下。

不多时,门终于开了。

先是虚掩着留了道缝,露出一张年轻僧人的脸,僧人年纪不大,约么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灰蓝色僧衣,瞥见外面站着的人,他单手施礼。

“施主,潭柘寺在您往回三里,此处是清修之所,不作香客参观。”

年轻僧人说完,便作势合门。

“师父,我不去潭柘寺。”

僧人合门的手停了。

霍皙依旧站在门外,双手合十,恭敬回礼:“请问慧能大师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她双手合十的时候,露出手腕上一圈檀木手串,僧人迟疑问道:“施主与师父是旧相识?”

这文旸禅院早些年是正了八经的皇家寺庙,在康熙年间给潭柘寺住持止安律师做讲经访友的地方,从不对外开放,也不接受游人参观,来访的人大都是非富即贵,能找到这儿来还准确说出慧能大师名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只怕是这禅院的座上宾。

小师傅开了右侧院门,引门外人进来。

院落不大,跨过门槛,有正在洒扫庭除的僧人,见有外人来,也不抬头,只专心做自己的事,僧人带霍皙穿过大殿,与几位师兄一一行礼,在大殿后面的厢房站定。

“施主稍等,我进去问问师父的意思。”

霍皙点头:“好。”

不过一分钟,僧人便又开了门出来,朝霍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禅房内的陈设一如从前,雕梁红木,青灰的四方门墙,一张硬榻,一张矮桌,两个明黄色的蒲团,矮桌上放置着一把泥壶两个杯盏。

左侧蒲团上,一位身着灰色袈裟的老住持正在打坐,腰背挺直,坐姿端正,五官细细端详之下,有一股子安详宽厚气韵。

听见掩门声,老住持缓缓睁开眼睛,慈祥微笑。

“施主,一别三年,别来无恙。”

“您还记得我?”

老住持一声叹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示意来人落座。“三年前你从我这里走,如今再来,便知你心结未解。”

泥壶里的水开了,两盏茶,老住持拿起其中一杯递过去,霍皙用手去接。

那一双手,手指修长,白皙无暇,掌纹分明,是手相中的上品。

霍皙接过茶盏,心思却不在喝茶上,她定定望着老和尚:“三年前您对我说,要想渡己,先要渡人。”

老和尚徐徐道:“可到头才来发现,渡人,难渡己。”

霍皙蓦地抬眼去看老和尚,老和尚超然一笑,平和温厚:“要你行路观山,不过是让你见更多的川流江河,知自己见识浅薄,要你静心识人,不过是让你去更多的感悟人性中的善美与恶,知自己心中对错,你走的路,与你识的人,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渡化。”

霍皙难以被说服:“可那是一条人命。”

老和尚不疾不徐打断她的话:“这世上最难平息的,便是无心之过。你这样放不下,对死去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束缚。”

霍皙无措,把脸深深埋进手里,声音沙哑:“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做——”

“做你自己正在做的,做你自己想去做的。心结了了,孽债自然还了。”

霍皙沉默,无声用手去摩挲那盏茶杯,手指沿着杯沿,一圈一圈,眼中有无限心事。

五年前,她初来这里,跟在一人身后,年轻女孩,心中虽无信仰,眼神还是充满了对神佛的敬畏。后来那人撇下她,独自走开,任她在这小小的禅院乱转。

她懵懂转至禅院后山,遇上一位老师父。老师父当她是迷了路的香客,笑意盈盈指点方向,她那时什么也不懂,只记着守规矩别惹祸,便怯生生学着师父行礼,一双手合十,老师父浅浅瞧了一眼,便道:

“姑娘,你这手相,缠思太多,易乱方寸。”

她惊喜之余又多出几分虔诚,想要再询问老和尚一番,对方似看透她心思,依旧笑吟吟。

“眼相心生,怕是无根。”

她彻底对老僧服气,缓缓低下头来。

无爹无娘,辗转十年,可不就是注定无根吗。

“您还看出了什么?”那时候她年少,像个顽劣孩童跟在老和尚身后,只恨不得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点化。

“施主年少,做事三分不满,七分又过,还要三思后行,莫要意气用事,恐害他人性命。”

“您指什么事?”

“父母之恩德,朋友之义气。”

“我无父无母。”

“世上万物,皆有父母恩泽,你如何没有?”

她懊恼不答,两人一路走到禅院大殿,她眼睛一亮,指着远处人脆生生地又问:“那姻缘呢?”

老和尚手里捻着一串檀木珠子,望着不远处的男子,优哉游哉:“非你所属,奈何强求,来日方长,得失都是天意。”

老和尚渐渐走远,她朝他做鬼脸,还以为是多深的道行,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车轱辘话来回说罢了。

那时春景正盛,年少轻狂。

如今一语成谶,悔不当初。

禅房外响起了钟声,盏茶凉透,霍皙起身告辞。

她起身去开门栓,老和尚的声音又在身后悠悠响起。

“你走,是要与是非地断尘缘,你回,说明你与是非地尘缘未断,该来的,总会来。该放下的,也总要放下。”

霍皙回头,莞尔一笑,神情与当年顽劣少女甚是相似:“师父,当年您说我有些慧根,不如您留我在这山里,跟着一起修行吧。”

老和尚慈祥一笑,起身送她出门。

“进山门易,只因佛门始为俗人开。出山门易,只因佛渡尘世有缘人。”

老和尚抖落抖落身上的袈裟,迈着沉稳的四方步走远了:“你虽有慧根,却与我无缘,走吧走吧……”

三月中旬,万物都有回暖迹象。

霍皙从禅院出来,风一吹,还是被冻得打了个寒噤。

已经初春,她仍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头又厚又密的长发有几缕被吹起来刮在脸上,太阳西斜,她单薄的影子被深金色光芒拉的很长,衬得人越发孤独。

她下了山,站在半山腰,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打火机,背对着风口,给自己点了支烟。

霍皙生的白,透亮的白,也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眼眶深,睫毛浓黑卷翘,她想事情的时候眼神会放空,睫毛微颤,盯着一个地方,好似蒙着一层雾气,等你想仔细看个究竟的时候,偏偏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又带着那么股孩子似的清澈。

她抽烟的时候歪着头,手里不自觉地转着打火机,打火机是深棕色的Valentino,有些年头了,算是老古董,有不少划痕,烟是上好的苏烟,别名叫软金砂,两片饱满的唇瓣含住烟嘴儿,狠啜,浅白色烟雾又淡淡喷出来,带着她特有的漫不经心。

她想着老和尚对自己说的话,跺了跺发冷的手脚,去摸揣在裤兜里的手机。

拿出来一看,全是未接电话和信息。

她把燃烧一半的烟屁股弹进垃圾桶,一边回电话一边下山,步子迈的很大,电话也很快就被接通了。

那头是一道很爽脆悦耳的女声:“去哪儿了你?找了你一天。”

“上山,刚下来,手机放了静音。”

听筒里确实隐约有风声,陶蓓蓓开着车,爽脆问她:“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想吃什么?要不我先去接你,然后再定?”

“吃什么都行。”下山下的急了,霍皙有点喘,她嘴里呵出一团团白色冷气。“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开车去。”

“屁!”

陶蓓蓓说话习惯一点都没变,哒哒哒跟个机关枪似的:“三年没回来你知道北京变什么样儿了吗?自己开车来,我怕你都没开进市区就已经丢了。”

“实在找不着我用导航,你把地址发给我就行。”

“行吧,那就这么定了。”

刚要挂掉电话,陶蓓蓓在那头忽然又喊了她一声:“霍皙!”

“哎。”霍皙应了一声,又把电话贴回耳边:“怎么了?”

沉默了好长时间,听筒里才传来陶蓓蓓瓮声瓮气的鼻音:“我真想你。”

酸!太酸!

霍皙心里暗骂,这话忒煽情。

她又说:“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真的,你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

说完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儿矫情,陶蓓蓓嘿嘿一笑,赶紧挂了电话。

霍皙攥着手机,原地愣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也加急脚步下了山。

今天这山上确实和往常不一样,有点太静了,静的都吓人。早上来的时候她以为是太早了,游客都没到,没想到走的时候停车场也只有自己一辆破吉普和一辆黑色轿车。

霍皙拉开车门,好奇心作祟,往那车上看了一眼。

车是一台很老的款式,现在在街上已经看不到几辆了,车底下站着一个人,穿制式黑大衣,站姿笔直,耳朵里还塞着对讲耳机,时不时往四处张望,对方敏锐察觉到霍皙的眼神,回头扫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包括那个站姿,霍皙太熟悉了。

见霍皙目光长长定在这不动,对方警觉,朝这边走来,霍皙怂了,立刻缩头一溜烟爬上车走了。

中途陶蓓蓓订好饭馆给她发了信息,选在一家老字号的鸿宾楼,还真是像她说的,几年时光,北京已经变得有点让人不认识了。

数不清的环路,悄然而起的摩天大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竖好的城市新地标,正逢晚上下班高峰期,霍皙驾着自己这辆略寒碜的车挤在红绿灯岗,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

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在路上绕了近两个小时,一进包间,陶蓓蓓就冲她发泄不满:“你到底怎么来的?为了等你都喝三壶茶水了,中午就没吃,怎么那么慢呀!”

霍皙站在门口朝她作揖道歉:“不好意思,不认路,绕了点远儿。”

陶蓓蓓站起身,忽然蹿过来给了她一个熊抱,这丫头有一米八二,猛地扑到霍皙身上,她差点栽个跟头。

“霍皙姐,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陶蓓蓓穿着粉色的外套,高腰裙,衬得胸脯高高的,露出一双长腿,脸颊微粉,还是原来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她眼神明亮地看着霍皙,霍皙笑着点头:“我也很想你,蓓蓓。”

陶蓓蓓从她身上跳下来,嫌弃打量霍皙一番,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的:“这都什么天儿了,你怎么还穿着大棉袄?”

霍皙起初不觉自己穿的多,可是回来了,才发现这身打扮确实有点与人格格不入。她开车走在路上,满大街都是色彩明快的轻薄春装和年轻女孩充满活力的笑容,尤其是和陶蓓蓓一比,更显得自己突兀。

陶蓓蓓这姑娘天生有一股精气神儿,能把自己的热情活泼传递给身边的每个人。

“前一阵子去漠河拍外景,东北将近零下四十度,连待了半个多月,有点冻怕了。”

脱了又厚又重的棉衣,包间明晃晃的灯光一打,这才能看出些霍皙原来的模样。

里头依旧是件薄薄的黑色毛衣,一条低腰牛仔裤,脚上蹬着的是一双质地细腻的棕色矮靴,她站在灯光下,披散着头发,眉眼生动,肤白高挑,这身打扮给她添了两分利落,又不声不响透出了骨子里原有的矜贵。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陶蓓蓓添了杯茶水,茶是陶蓓蓓自己带来的,精品金骏眉,茶汤鲜亮又清透。

霍皙抿了一小口,环顾包间,问:“今天吃饭就咱俩?”

“还有武杨。”陶蓓蓓干脆的答:“他订的地方,结果来的比咱俩谁都晚。”

话音刚落,外头的停车场就轰隆隆开进来一辆车。

陶蓓蓓一努嘴:“喏,说曹操曹操就到。”

武杨的车是辆黑色悍马,因为工作需要,改装过,引擎声很大,陶蓓蓓瞧着底下那辆威风凛凛的大吉普,翻了个白眼儿。

“摆臭阵势。”

武杨下了车,一进饭店大门,经理就迎了上来,满脸殷勤:“武爷,谢您今儿个赏脸,好长时间没见了,想吃什么,我给您安排。”

武杨长的结实,个子又高,一张脸严肃起来的时候特能唬人:“订的包间人都来了吗?”

“来了来了。”经理拿着门口的登记牌,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俩美女,全都在楼上。”

“甭瞎想,那是我妹妹,比亲妹妹都亲。”

经理讪笑着:“是是是。”

“行了。”武杨背着手,不耐烦赶走经理:“别跟着了,一会儿让你们厨师长上来点菜,告诉门口服务员,没事儿少进来。”

会吃的人都知道,点菜不能光看菜谱上的图,不能听服务员跟在你身后的吹捧,真懂吃的,一般都先和厨师交流,这菜的味道正不正,时令的材料新鲜不新鲜,厨师一张嘴就能知道一二。

武杨是吃这一行当里的祖宗,怎么吃,在哪儿吃,这一套功夫派头足,也十分讲究。

找厨师长点完了菜,签了单,武杨推门进屋。

脚还没迈进去,就挨了一顿骂。

“说好六点见面的是你,选这地方的人也是你,瞪大了眼睛瞧瞧您手上那块表,几点了?”

陶蓓蓓杏眼怒瞪,小模样忿天忿地的。

武杨哎呦一声赶紧赔罪:“真不能怨我,今天有个劳什子演唱会,路上碰上东直门临检,给耽搁了。”

“就编吧,拦你?谁敢拦你?你不查别人就不错了。”

扯个谎还被戳破了,武杨脸上抹不开:“一小姑娘,嘴别那么不饶人,回头找不着婆家。”

武杨坐下来:“今天咱家门口潘大爷最后一天剃头,反正也是路过,干脆凑个热闹,人多,就排了一会儿。”

提起潘大爷,后勤大院这些孩子就没有不知道的,早四十年前就是给父亲那一辈理发的,老头儿就住在街对面的平房里,老伴儿开了个杂货铺,白天他就带着剃头的家伙,拎着一把椅子,一块布,到大院门口坐着,大爷剃的是寸头,不会现在发廊里那么多花架子,一剪子下去,头顶削一寸,两侧推平,要的就是个干净利索,每回五块钱,迎来送往,来的全是老顾客。

这一剃,就剃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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