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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乡关何处

我们这一代

我出生于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西南农村,是一个穿着沾满泥巴的黄胶鞋,靠单枪匹马闯进城市并最终借助城市的屋檐遮阳避雨的人。在此之前,我的世界是封闭的,天地是狭小的。目光所及,不外牛羊猪狗,红薯水稻。我一直觉得,十八岁之前,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一生——见惯了贫穷和生死,体验了落寞和孤独。那时候,我惟一的幸福,便是我那深刻的痛苦。

这样讲,别以为我是在虚构历史,或伪造生活。如果你也是一个出生于八十年代的乡下孩子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话感同身受。尽管,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在当时的神州大地荡漾,风力却很少能刮到穷乡僻壤的田间地角。当那些城市里的孩子,戴着红领巾,唱着“小船儿荡起双桨”的歌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游戏或踏青之时,我正背着背篓,打着赤脚,蹲在田坎上挖野菜。陪伴我的,是身旁那条摇头摆尾吃草的水牛,以及不远处咩咩叫的几只山羊。

有人说,出生于八十年代的人是幸运的,躲过了五六十年代人所经历的政治浩劫和社会动荡。我对此说法不以为然。单就我个人而言,如果非要说自己所出生的时代,对我有什么恩赐的话,那便是使我在乡下过早地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关系,世间万物与天地宇宙的关系。舍此,实无幸运可言。

人活于世,除了解决基本的生存之外,最难的是解决精神和心灵的问题。这个终极问题,当然跟社会大环境息息相关。身处动荡年代,无休无止的战争、革命、流血、牺牲等,更多的是指向人的生存层面,求取基本人权和做人的尊严;而身处和平时代,随着全球化的不可逆转,各种社会问题层出不穷,尤其是物欲的膨胀和道德人伦的滑坡,导致芸芸众生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重心。作为80后的一代,我们正处于社会转型期,生存的压力和精神的空虚,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让人坐卧不安,惶然惕惕。

我们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而这个伟大的时代,又不知要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我们。

曾经,为逃离乡村,改变自身命运,获得一个“城市人”的身份,我们寒窗苦读,昼夜不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才发现城市对诸如我们这样的乡下孩子并不友好。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刚毕业那阵,我跟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同去一家公司竞争一个职位。老板叼着烟,坐在靠背椅上,看我们互相“舌战”。我跟同学都迫切需要这份工作。他也是农村孩子,母亲病重,正躺在乡下简陋的茅屋里奄奄一息。他需要挣钱救他母亲。而我自读书以来,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逼债的人,快把我父母都逼疯了。我必须尽快替他们排忧解难。我跟同学面对面站着,你一言,我一语,每句话都似一把锋利的刀,朝对方心灵上刺。我深知,当我们彼此以伤害对方为前提去谋取生存时,其实我们心里都在滴血。后来,我实在不忍再继续玩这个“残酷的游戏”,便将职位让给了同学。但自此我俩的友情也就一刀两断了。不知啥原因,那同学一直不愿再见我。

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工作,吃饭问题解决了,却又整日为住房的事忧心忡忡。我虽然不是一个好高骛远之人,但眼看单位上其他家庭条件优裕的同龄人,在父母的帮扶下,住上了新房,开上了新车,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羡慕。然而,羡慕也仅仅是羡慕而已。在这个拼爹拼妈的年代,我深知自身的处境。我不能责怪我的父母是农民,不能埋怨他们没有替我创造优渥的物质条件,就对其含血愤天。倘若那样,我就是大逆不道,或压根儿就不是人。

我的一个发小,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一家装饰公司搞设计。他每天都在跟那些有钱人设计豪华新房,自己却住着廉价的出租屋。厕所和洗澡间都是公用的,晚上睡在狭窄的板床上,能清楚听到隔壁屋子里小两口吵架的声音。前两年,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人长得秀气,也很善良。姑娘答应跟他结婚,条件只有一个:在城市里买一套房。我这发小已年过而立,对家庭满怀向往。他找遍了所有亲朋好友,试图凑齐买房的钱,结果仍是相差甚远。不得已,他跑回乡下,希望借助父母的力量圆娶妻之梦。他父母见儿子心急如焚,只好将圈里的猪、牛、羊牵到镇上换成了钱,还把粮仓里的粮食卖得颗粒不剩。即便如此,仍不够付首付款。他女朋友见状,索性嫁给了一个富二代。我的发小悲痛欲绝,在一个有星光和月亮的夜晚,他躲在出租屋里,用剃须刀片割断了手腕上的静脉。

与此相反,我以前单位上的一个同事,1983年出生,家境相当殷实。其从小到大,几乎没碰到过坎坷之事。生活和工作,早就由父母安排妥当了。他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好好地活着,别给父母丢脸。对待工作,他素来不敬业。一到办公室就打游戏,反正这份职业于他而言,有或没有都无关紧要。失了业,也不会被饿死。上班之余,他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和追求,不外乎邀朋呼友,跑到酒吧去蹦迪、唱歌、酗酒,每天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久而久之,他沾上了毒品。整个人黄皮寡瘦,精神萎靡,像是被死神提着的一个木偶。他被关进戒毒所后,作为同事和朋友,我曾去监狱看望过他。从他那冷漠和无助的眼神里,我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内疚和愧怍。那一刻,我在想,假如我那个死去的发小,有他一样的家境,结果会怎样?是像他那般,走上一条不归路;还是珍惜生活,做一些对自己,同时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

这就是我们身处的时代,这就是我们80后一代的现实困境。贫困的孩子被生活挤压和抛弃,找不到精神的归宿;而条件优越的孩子,又大多处于价值混乱和心理颓废的状态,更谈不上有心灵支撑和信仰追求。社会道德和良知责任,都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在大环境的潮流之水裹挟中痛并快乐着。任何历史时期,做“理想主义”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因此,很多人选择了明哲保身。况且,当一个人自己都无法安身立命之时,你又怎能期望他去经世济国,谈什么家国天下,忧国忧民呢?

我也曾是一个有志向、有理想的热血青年,自逃离乡村那一刻起,即怀着满腔热血,发誓要干一番惊天伟业,来报效国家,造福乡梓,且有一种“声不震名誓不还”的决绝之心。但遗憾的是,在城市里闯荡的这么些年,当年的那股锐气和霸气,早已被现实给打磨钝了。我工作虽然稳定,却长年成了房子的“奴隶”。每个月都需省吃俭用,一边还房贷,一边将微薄的余资寄给乡下的父母。他们生我养我,操劳一生,到了晚年,我不能不管他们。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他们活着最坚实的理由。

进城快十年了,我依然处于一种漂浮状态。一只来自乡村的小船,很难在城市里找到停靠的港湾。我人在城市,心却在乡下。也许,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医疗改革,或一次出租车司机罢工事件,不会对我的情感造成深度伤害;但我乡下父母的一声咳嗽,却可能对我的心里造成强烈地震。我在想,这是不是充分证明了我的自私呢?可有什么办法呢,在关注社会问题之前,我必须先安顿好自己的家人,安顿好自己的内心。

前年的一天深夜,我正准备睡觉,突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生病,叫我速回。我赶紧打辆出租车,连更连夜赶回乡下,将母亲送往县医院急诊。因当地医疗条件所限,无法查出母亲病因,我只好将母亲送至市里的医院再做检查。待母亲病情稳定,我领她到市区逛了逛。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到大城市。瞬间,她就被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给吓住了。入夜,当她住在我简陋的家里时,一直闷闷不乐。我问她何故如此,她闭口不答。还是她返乡之后,才在电话里跟我说:“娃,没想到你在城市里生活得这么艰难。我当时想,要是我的病医治不好的话,我就去撞车,给你挣一笔钱回来。”听到母亲这话,我的泪顿时流了出来,心里既酸且痛。

那么,既然我的根在乡下,这是否意味着我能在乡村找到心灵的归宿地呢?答案是否定的。如今的乡村,已然是一副破败、荒芜景象。即使个别村庄矗立起一座座崭新的楼房,却鲜有人住。家中除了迟暮老者和流着鼻涕的留守儿童,就只剩一条黄狗,以及几只鸡鸭。所有的青壮劳力都一窝蜂涌向城市,靠贩卖廉价的体力获取求生的资本。他们宁可在城市里住工棚,也不愿回到故园,守住那一亩三分地。

面对乡村严重的“空心化”现象,加之乡村结构、人际关系、道德习俗的改变,我曾经熟悉的故土早就不再了。它只剩一个朽坏的躯壳,专等着在外的游子回去凭吊和伤感。如此说来,我们注定是无根的一代。城市我们进不去,乡下又回不去。我们就像一个游魂,在城与乡之间艰难往返,唱着不倦的挽歌。

一个没有归宿感的青年,他能做什么呢?也许,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承受,像农民承受土地的重量,像居无定所之人承受乡愁的煎熬……惟愿到我们年老的时候,能在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和精神家园里,获得灵魂的大宁静,大慈悲,大欢喜。

我们等待着,奋斗着,也祈祷着。

躲在父亲背后取暖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城市亮起万家灯火,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父亲的身影——一个身材矮瘦,肩头挎个红十字药箱,额头上戴只电筒,行走在崎岖山路上的乡村医生。无论是月朗星稀的酷夏,还是寒风苦雨的隆冬,他都踽踽独行。那些从草丛荆棘里爬出来觅食的蜥蜴和蛇,时常出来挡道,但他丝毫不退缩。病人的呼唤牵引着他,忘记黑夜的恐惧和艰辛。

我跟父亲很少有过交流,在我的记忆里,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病人身上。只有患者的健康,才是他最为关心的。而对于我的成长,他则是顺其自然,不会倾注太多心思。有一次我过生日,三亲六戚都来吃酒祝贺。母亲提前几天就忙开了,唯独父亲天天守在他的诊所,仿佛没我这个儿子似的,不闻不问。当天,待亲戚们散去,我压抑既久的怨怼终于如泄洪之水爆发了。我冲着他吼到:“你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儿子,没有,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父亲听后,一句话没说,就进房睡觉去了。可第二天,他竟然找人从镇上买回一个书架送给我。那时,我还没能力在城里买房,但又热爱写作,乱七八糟的书籍堆放在屋里都发霉了。书架摆放好,父亲笑着对我说:“读书人,哪能没个书架。”说完,就匆匆去了诊所。望着父亲远去的脚步,我才觉察自己对父亲的误解有多深。

或许是常年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饮食无规律,致使我年纪轻轻便患胃病。父亲知道后,想尽各种办法,四处收集单方为我治病,但效果均不明显。一天,我专门请假,去县医院做胃镜。秋日的天气已有一丝微寒,且下着细雨,当我排队挂完号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父亲的身影。他站在队伍的侧面,手里提着两个馒头。馒头还是烫的,冒着热气。我问:“爸爸,你怎么来了?”父亲说:“我不放心,来看看”。检查完毕,医生说是浅表性胃炎,父亲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把馒头递给我,让我赶快吃,别凉了胃。我在啃馒头的时候,父亲却不见了,我回头一看,他正要上电梯去二楼药房替我取药。电梯人多,拥挤,父亲刚一踩上去,险些摔了一跤。我赶忙跑过去搀扶,他竟又抓着扶手上去了。取回药,我将父亲送到车站。车都已经启动了,他还在窗户边反复叮嘱:“每顿记得按时吃饭”。后来,听母亲说,父亲那天从乡下跑来看我,连早饭都没吃。我想起父亲穿着沾满泥巴的黄胶鞋,乘电梯替我取药的情景,心里好一阵难过。

有一年,父亲在出诊回来的路上摔伤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母亲流着泪跑到我工作的单位来找我,让我回去看看。我一到家,父亲强忍着痛,埋怨母亲不该来叫我,怕影响我工作。我见父亲的脚踝肿得老高,想尽快送他去县医院。父亲坚持不去,说自己都是医生,拿中药敷一敷就好了。我生气了,背起父亲就走。记得那是冬天,母亲拿出一双雨鞋让我穿上,还用干稻草搓了根绳子套在鞋底防滑。午后的天空灰蒙蒙的,像罩了一层纱布。道路一片泥泞,一脚踩下去,泥水溅得老高。我埋着头,脚趾死死抠住地面,两只手反扣着,牢牢箍住父亲。有好几次,我和父亲都差点跌倒,吓得我直冒汗。父亲屏住气,双手抓紧我的两肩,由于他的脚使不上力,他尽量将身子朝上靠,把腹部卡在我的腰上,不让身体下坠。不一会儿,我反扣着的双手就酸了,我一直咬紧牙,强撑着。

父亲想缓解我身上的压力,便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他说:“那时,我也是这么背着你去上学,你将书包挂在我脖子上,一晃一晃的,一双小手抓得我脖子生疼。有时去山上干活,肩上背着东西,我只好将你放在地上,让你自己走。你不依,又哭又闹,非要我背。我就逗你,我在前面走,让你在后面看我的脚印。倒也奇怪,你一跟着我的脚印走,竟不哭了。后来,你长大了,我也背不动你了。”瞬间,我的眼泪下来了,好在我低着头,脸上滚着雨珠,父亲看不见。

前不久,父亲60岁生日,我专程回乡替他过生,发现他比以前又老了许多。白头发多了,皱纹也更深了,但他仍每天挎着药箱走村串户。吃完晚饭,我拿出从城里提回的一瓶好酒,坐在院子里陪他聊天。母亲从柜子里捧出一盘生花生,给我们佐酒。咱父子俩坐在月光下,就这么慢慢地品。一直品到寒气骤降,才各自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回屋睡觉。

睡至半夜,我隐约感到有人在触碰我,拉亮电灯一看,竟然是父亲。他穿件内衣,正从里屋抱来一床被子替我盖上,而他自己的手却冻得冰凉。不知为什么,那晚直到天明,我都辗转难眠。父亲的鼾声从隔壁传出来,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像一个垂暮老者,在呼唤他失散多年的儿子。

水车转动的年轮

无事可做的日子,我喜欢去那条河湾走走。有时兜里揣本书,其实也不看,只随意翻上几页;有时什么也不带,沿河慢行,看水里的鱼虾游动的身姿,灵跃,俏皮,像是玩魔术。也或者,躺在河滩的沙泥上,闭上眼,让内心安宁下来,想一些事情。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长时间凝视那架破败的水车——怀想它曾有过的辉煌,感念它所经历的沧桑。然后,走向那幢同样破败的茅舍,走入一个温存的世界……

茅舍里有些昏暗,油灯微弱的火焰在寒风中闪烁。四周朦胧的树影,像剪出的人形。河水从茅舍前悄无声息地流过,夜,正在沉睡。我独自在河滩上转悠,身上穿得很单薄。冷风从我的脖颈钻进去,蛇一样咬得我的肌肤生疼。

母亲不知道我偷跑出来了,生活的重担已经不允许她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关心我的事情。父亲呢,整天躺在病床上,意识里早已没有了白昼与夜晚的概念。家里几乎天天都有陌生人闯来,不是催还账,就是催要粮。我已经辍学很久了。内心的风雪在骨子里游走。每天,我除了帮母亲拾柴,放牛,料理家务,剩下的便是接受其他正欢快地蹦跳着去上学的孩子的嘲笑和鄙视。因而我特别盼望夜间的来临,黑夜于我是一道屏障,能够隔绝白昼里给我带来的屈辱。并使我享有片刻的自由,安全,温暖,自尊。

游走是不具有目的的,连方向也没有。黑夜省略了我认识世界的过程,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幻觉征服了恐惧。这使我不知道正在河滩走着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影子。所以,当我后来在那些寂寥的夜晚,从那幢茅舍前经过时,如果不是它里面亮着的油灯吸引了我,我很可能会把它当作意识里的一个幻影,而将之忽略掉。

我没想要走进那幢茅舍里去,我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谁会在深夜里燃着灯睡觉呢?况且,一个孤独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搅扰他人的安静?但我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我的心被一盏油灯散发出的光俘虏了,尽管那盏油灯的光是那样微弱。

是的,那盏微弱的油灯让我感到温暖。我轻轻地靠近茅舍,推开木栅栏,从那扇落满尘埃的门的缝隙里朝里瞅了瞅。屋里很简陋,一张桌子,墙上挂满了农具。靠左边的墙下是一张石头垒砌而成的床,蚊帐是用麻袋缝制的。床上没有人。而那盏亮着的油灯就挂在屋中间的一根木柱上。照耀着屋内和屋外的世界。

我想,这间茅舍怎么可能没有人呢?那么,那盏亮着的油灯是谁点燃的呢?是油灯自己吗,不可能,天下那有自燃的灯啊!

我回转身,正欲离去。这时,我的耳朵突然听到一阵声音。声音来自茅舍里,苍老却又清晰:“孩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呢?我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记忆是如此混沌。我总是忘了自己当时的年龄,十二岁还是十三岁,也许更早。早晨或黄昏或深夜,我从家里跑出来,望河祈祷,内心的落寞沙滩般荒凉。我的命运晃荡在绝望和希望的两极,进退维艰。父亲的病情日益严重,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贫穷和债务已使我们家徒四壁。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人在无助的时候,逃避也是一种伤害。

那时,河边的那架水车每天都在转动,像人的年轮。我最喜欢看水车转动时的样子,轻快,水花四溅。充满活力。我一直认为,水车是懂得生命价值的。凡是蓬勃的生命都应该是转动的。否则,它就会腐朽。我想,要是人的命运也能像水车一样,能够自由把握和转动,该多么好啊!但后来,我就发现了水车转动背后的虚假。它虽然每时每刻都在转动,却并未走远,只在原地转圈。活着的生命怎么能这样呆板呢,生命的意义应该在于行进吧,实在行进不了,或许只有解脱是对的!

当我看穿了一架转动着的水车的悖论,并滋生出厌烦后,我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寻求解脱的路子。我依稀看到河流的上面飘荡着一叶小舟,在浪尖上颠簸。它或许就是我苦苦为之寻找的命运之舟了,我相信,它完全可以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里去的。尽管,这叶小舟自己也未必能平安抵达河流的彼岸。

我伸出腿,准备向那叶小舟跨去。猛然间,我发现身后有一双眼睛正锐利地盯着我,闪电般明亮。我转身瞥了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背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移动。我重又转过身,再次伸出腿,向小舟跨去。却又发现那双目光箭一样刺向我,使我不寒而栗。我回过头来,看见的仍是一个背影。总之,那双目光在我内心最彷徨的那些日子,它就像魂灵一样紧随着我,使我的解脱之梦终未完成。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拼命回忆,试图从记忆里打捞出那个紧随我的人的模样,看看他(她)到底是谁。但打捞是徒劳的,我忆起的除了一个背影,还是一个背影。甚至根据背影我也猜测不出那个人的大致年龄。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命运寻求解脱之路了。一个被人的目光识破的计谋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那叶曾被我看见过的河流上的小舟,是否真的存在,我也记不起了。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

我被老人领进茅舍,他居然叫了一声我的乳名,这使我惊诧。我努力回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没回想起来。老人转身去拿茶杯,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左腿,瘸得厉害。而他居然没用任何辅助工具也能行走,这使我相信他一定是个特别的老头。老人将茶杯倒满水,让我喝。我真以为是茶,就猛喝了一口,灌到嘴里才知道是酒。我咳嗽着说:我从不喝酒。老人严肃起来,说: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不喝酒的男人不精彩!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孩子叫做男人,我的脸红了,有些发烫。老人一直盯着我,目光坚定。我顿时觉得这目光是如此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老人举杯呷了口酒,说:“你母亲姓戴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片刻沉默后,老人重又举杯呷了口酒说:“我还知道你父亲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是吧?”

我被老人的问话震住了,老人大概也看出了我的诧异。随后,他用手指了指屋中柱子上燃着的那盏灯,说:“那盏灯是你母亲叫我点燃的,她知道你经常在深夜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怕你孤独。你母亲还托我帮忙看着你,她担心你出事。她说,你应该尽早学会独立和坚强……”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背影,以及那双锐利的目光。我猜想,在那些寒凉的夜晚,凡我脚步走过的地方,是否也留有母亲的脚印。我一直在寻找自己内心的灯盏。没想到,我本身也是一盏灯,被另一个深爱着我的人藏在心里,即使在最苦难的日子,也用她的生命守护着,不让它被寒风吹灭。

“只知道耗灯而不知道点灯的人,是感受不到温暖的。”老人说。我理解老人这句话的意思。并知道了他的故事:三岁丧父,四岁起跟随母亲辗转南北,流浪颠沛。十岁时母亲染肺癌逝世。十一岁起寄人篱下,当过挖煤工,开过起重机。十九岁参军,参加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的战争中九死一生,废了一条腿。从部队退役后,给工厂看过大门,到机关当过干事。历经人世沉浮,挫折辛酸,最后选择了来这个僻静的河湾盖了一幢茅舍度日……

一个没经受过死的人,是不会眺望生的。老人说:人要是耐不住一场大风的考验,就会脆弱如草,被黑暗卷入更深的黑暗。我知道,老人先后在这条河湾里拯救过好几个生命了,在被老人所拯救过的生命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老的,也有年幼的。“活着是多么好啊,就像灯燃着是多么好一样!”老人边喝酒边说。

那晚,茅舍内柱子上的油灯,一直燃着。直至天明。老人喝醉了,我也喝醉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而就在那盏油灯快被黎明吞灭之前,我早已完成了命运的解脱,并获得了超度。

现在,我站在城市的阳台或中心,身边刮过的是更加呼啸的飓风,内心经受的是更多的深不可测的夜晚。我所置身的周围是更多的泥泞和险滩……但我已经不再恐惧和畏缩,我已学会了挑战和跨越。因为,当我遇到人生的沟坎时,我总会想起那幢茅舍,和茅舍里的灯光;想起那个老人,和紧随我的那个背影;想起那架水车,和它转动的年轮……这一切,总能激发我的内心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和勇气——那是生命的力量,更是活着的勇气。

如今,那幢茅舍已经坍圮了。老人也已离开了人世。当年守护那盏油灯的我的母亲也已白发苍苍。那架水车呢,也早已停止了转动。岁月悠悠,年轮渺渺。一切都仿佛成了凝固的时间。而我,只有我,则是从那凝固的时间里复活的一个新生。

寻找冬日的灯盏

时令渐入冬季,该静的,都安静下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的心,都有种被静谧抚慰过后的透彻。尽管,寒冷会使我的生活秩序,或多或少遭受一些影响。

城市钝化了人对自然变化的敏感。无论是走在喧闹、拥挤的大街上,还是站在家中孤悬的阳台上,我的目光都是那样惊悚不安。我看到很多的老人,呆在屋子里,偎着个电火炉,和一只猫说话,和一只狗谈心。我看到更多的年轻人,坐在街边的餐馆里,谈工作,谈爱情。每个人都有自己过冬的方式,都有独自抵御寒冷的办法。

季节的冬天来临了,一些人的冬天,也在来临。

入冬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临走前,我在城里买了两件毛衣,两瓶烧酒。毛衣,是买给母亲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少穿毛衣。我五岁那年,父亲从远方回来,买了一件黄色毛衣,作为礼物,送给母亲。可母亲一次也没穿过,她将那件毛衣拆成线团,改织成了一条围巾,和一件小毛衣。后来,那件小毛衣,穿在了我的身上,而那条围巾,套在了父亲的脖子上。

烧酒,是给父亲准备的,晚年的父亲,把酒视作他精神上的一盏灯。没了酒,他会很寂寞。酒,是支撑父亲过冬的良药。惟有酒,才能使父亲的人生明亮。

乡村的冬天,多了些宿命的意味。

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挂着两个空鸟巢,像两顶乡村老人废弃的旧毡帽。村头的那条河流,变得比以前浅了,瘦了,沉静中透着忧伤。野地里,薄霭朦胧,白色的雾状颗粒,洒满了田间堆积的草垛。寒气上升,渗透在身体周围,濡湿了我的视线,也濡湿了我的记忆。

小时侯,我和姐姐常在黄昏时分,走向冬日的山坡。姐姐肩背背篼,手握割草刀,寒冷将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五根指头,像五根细小的红萝卜。姐姐每天都必须赶在天黑前,割满一背篼草。圈里的那头老牛,还盼着她带回的晚餐呢。我则牵着家里的唯一一只羊,跟在姐姐身后,鼻涕挂在嘴角,像凝结的冰凌。我怕冻坏我的双手,只好将手插在裤袋里,把栓羊的绳索套在腰上。喂饱羊,是我每天的责任。

姐姐每割一会儿草,就要抬头看我一眼,也看我身边的羊一眼。她在看我们的时候,内心是充满恐惧的,她那惊惧的眼神里,总是闪动着一丝不确定的信息。我知道,姐姐是怕我,或者羊,会被冻死。而无论是那一种情况,她都没法回家向父母交差。

羊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

每年,都有一些人,或者一些牲畜,在冬天死去。

我们永远记得爷爷临终时的样子。那个冬天,村庄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故乡的大地上。地面上积满厚厚一层雪,雪覆盖了地上的荒草,也覆盖了平时熟悉的道路。爷爷嘴叼大烟袋,抬头望望天,半晌才说了句:“狗日的雪,下了四天四夜了,啥时才有个完!”说完,他就牵着圈里那头跟他一样老的牛,慢慢地向远处走去。那头牛,跟了爷爷一辈子。无数个冬天,他们都是在相互依偎中走过来的。

那天,直到天黑尽,也不见爷爷和他的那头牛回家。而雪花还在继续飘洒,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当我们打着火把,在田野里找到爷爷时,他已经伏在牛背上,四肢僵硬,永远地睡着了。牛的背上搭着爷爷身上穿的棉大衣,而爷爷的整个身体,早已被雪花覆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定格在一片冰雪世界里,也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

活下来的老牛,很孤单,衰老得也很快。

做一头牛,或一只羊,也是不容易的。

爷爷走后,父亲将饲养老牛的任务,交给姐姐去完成。他说:“老牛在,你爷爷就在。”

从此,姐姐和我,心里都充满惧怕。我们担心,在某一天,老牛也会像爷爷一样,安静地死去。这是我们无法掌控的结局。

谁能真正熬过冬天呢?

父亲抡着臂膀,在院子里劈木柴。母亲将劈开的木柴,搂到墙角,垒出碉堡的模样。他们在替自己积累生活的资源和能量。他们的心里,需要旺盛的火焰和光源。

母亲知道我要回来,停止了去野外的一切劳动,特意取下灶梁上挂了一个周年的腊肉,为我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劈完木柴的父亲,冒着寒冷,在村头徘徊,坐立不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回村的山路。他渴望在那条路上,看到我归来的身影。就像曾经望着我离村时的背影,以及那一个个滞重、坚定的脚印。

入夜,四周都安静下来。干涩的冷风,在屋子外钻来窜去。父亲、母亲和我,围桌而坐,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一大桌。这种暌违已久的亲情氛围,让我感到一种踏实而宁静的幸福。父亲和母亲,争着为我夹菜。我回家的日子,成了他们最为隆重的节日。

但在父母高兴的背后,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透过十五瓦电灯泡暗黄的光线,我看到了父母身体上,那被岁月的利斧斫伤的痕迹。母亲脸上沧桑的皱纹,已经不能再掩饰她经受风霜雨雪后的平静。父亲弯弓的脊背,掉光的门牙,以及他那条患风湿病的“老寒腿”,都在时间的监视下,证明着他苦难的人生,离最终的大地,越来越近……

凝视父母,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都生活在寒冷里太久了,以致于,他们的生命里住进了一片雪原。那片雪原,不是火能够烤得化的。父母所需的温暖,也绝不是一件毛衣,或一瓶酒能解决的。

那么,冬天所呈现的色彩,只能是一种惆怅和悲凉吗?

我时常想,爷爷在多年前那个冬天的辞世,绝不是因为那场持久飘飞的大雪,也不是由于下雪所带来的更大的寒冷。而是源于嵌入他骨子里的巨大孤寂和绝望。这种生命的感受,是生活馈赠给他的,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如果,我深爱着他的奶奶,不是重病卧床。也许,爷爷的孤寂,就会分出一份,让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去承担和消磨。如果,我的父亲,曾经能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抽出一小半,投入到爷爷的晚境上去,爷爷的孤绝感也不会那样强烈。

可我父亲,当时都在干什么呢?

有些事情永远无法说清,回忆总是布满伤痕。现在想来,我是理解父亲的,父亲也有他的苦衷。在一次醉酒后,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要不是我和你母亲,你和你姐姐,甚至连我们这个家,恐怕都难平安过冬。”

爷爷把人生最后的信任和安慰,留给了陪伴他大半生的那头老牛。他相信,老牛是理解他的。只是不知道,老牛的内心世界,爷爷能否看透?

有四季,就一定有冬天。有年轻,就一定有暮年。暮年,也应该有美丽和浪漫的一瞬吧。就像雪花的坠落,不止代表寒冷,也昭示春讯。

母亲穿上了我为她买的毛衣,虽然,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件毛衣并不合身。母亲是属于乡村的,她已经习惯了穿棉袄,也练就了抵抗寒冷的能力。这种扎根泥土的生存,曾使母亲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活法,有时像庄稼一样活着,有时像野草一样活着,有时像树一样活着……

活下来的母亲,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母亲反复抚摸着身上的毛衣,脸上浮现出她一生中少有的荣耀。我不知道,这种虚幻的荣耀,能否最后支撑她平安地走过比寒冬更难熬的暮年。

我从母亲身旁站起身,推开房门。看见父亲躺在床上,鞋也忘了脱。如雷的鼾声,打破了冬夜的宁静。吃饭时,父亲看见我为他买的酒,有些兴奋,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酒再一次让他找到了作为父亲的尊严。

除了酒,还有什么,能将父亲的晚境照亮?

在父母心中,我是他们共同的灯盏。但我能成为他们心中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吗?

有灯照耀的冬天,是温暖的。心温暖了,生命才有亮色。

谁要是站在冬天的边沿,能看到春天的阳光,谁就是幸福的。我看到了——尽管,我是代替母亲看到的。

母亲,是没有春天的。

没有春天的母亲,用自己寒微的一生,千百次,将春天唤醒,像唤醒另一个人提前到来的幸福。

旧历年底的五张面孔

第一张面孔

特征:清瘦,皱纹密布,左眼下有豆粒黑痣,眼神偏柔,偏暗。

一座残破的瓦房,坐落在山洼里。屋顶落满了树叶和竹叶,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天灰蒙蒙的,要下雨,又下不下来,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人,憋着满肚子怨气,却不敢发泄。院坝边的两棵白果树掉光了叶子,粗细不匀的枝干铁丝似的刺向天穹。

一个老太太,伛偻着腰,在院坝里搂柴火。或许是担心天降雨,把那些码放整齐的柴块淋湿了,她想赶在降雨之前将柴块搂完。不然,心里会不踏实。她得用这些柴块烧火煮饭和供夜间取暖。她的双臂干枯,像两节被阳光抽去了水分的竹节。柴块刚抱上手,就掉了下来。再抱,还是掉。她开始埋怨自己,活到这把年纪,经风见雨,过桥翻山,到头来,却连几节柴块都拿不稳。但老太太是个性格倔强之人,不服输,抱不住一抱柴,干脆一节一节地拿。柴是死的,人是活的。半小时过去,柴块总算搬完,可天空并未下雨。上天也有说谎和捉弄人的时候,跟命运差不多。

搂完柴,老太太到墙角扛起一根竹竿,去屋前的池塘里赶鸭子。鸭子不多,也就十来只,却是老太太最牵挂的家禽,跟牵挂她读书的孙女差不多。那些鸭子调皮得很,一见老太太的身影,便嘎嘎嘎地跑开了,东一只,西一只。老太太趔趄着步子,从池塘这头赶到那头,拿竹竿的双手颤抖不已,还差点掉进池塘。可鸭子却并不领情,自顾自地在水面上嬉戏。翻转身子梳理羽毛,像一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精心打扮自己。老太太赶累了,也生气了,索性扔掉竹竿,一屁股坐在池塘边,看着这群淘气的小家伙。鸭子都是些服软的动物,它们见老太太放下了架子,竟然排着队歪歪扭扭地回家去了。只留下老太太跟在它们身后,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同伴。

鸭子回笼,老太太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但瞬间,她脸上又布满了愁云。孙女去姑姑家吃团年饭去了,要住一宿才能回来。今天已经是旧历腊月二十三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拄根拐棍,到村头的山路上张望。大家都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她不说,也没人问。今年同样如此,她在村头那棵黄葛树下坐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边看边撩起袖子擦眼睛。黄葛树有些年头了,粗壮的树干需要几人合抱。老太太每次去,都要掏出一根红绳,栓在垂挂下来的枝桠上。栓完红绳,老太太就算完成了心愿。回到家时,夜幕早已降临。

寒气更重了,夜露挂在草叶尖上。老太太正要烧火做饭,却听见村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她知道,有人家在开始“送灶”了。她慢慢地把火点燃,房梁上的小瓦数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光圈罩在老太太头顶,只凸显一个轮廓。灶间里的火苗一闪一闪,锅里的水汽雾蒙蒙一片。老太太下了碗面条,吃罢,她把碗筷尽量洗得干干净净,锅和灶台刷了一遍又一遍。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又倒水洗了脸和脚,然后,摆上一盘花生,一碗净茶,点上香蜡纸烛“送灶”。老太太跪在灶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十分虔诚。说得最多的,自然是祈祷的话,但没有一句祈祷是为她自己的。

送走了灶神,按照风俗,她还在锅中点了一盏“菜油灯”,用一个筲箕罩住。那盏灯像一团火,把屋子照得透亮。老太太守在灶旁,坐到很晚还不愿睡。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把那颗黑痣放得大大的。

有人说,那是颗“滴泪痣”,可老太太这辈子,从来没有谁见她哭过。

第二张面孔

特征:蜡黄,耳朵肥而厚,棱角分明,饱经沧桑,目光忧郁,又炯炯有神。

这是张四十岁男子的脸,胡子拉茬,一顶陈旧的安全帽,遮住了他的额头。脸的左右两侧,糊满黑灰。一身灰色制服,也溅满了泥浆。他穿着长颈筒靴的脚印留在工地上,像一个猎人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但他没有猎人那样的野心,他不需要寻找猎物。他的奔跑,只为能给家中迟暮的母亲和读小学的孩子一丝温暖。

工地在城市的边缘,属新开发的一块地。高低错落的脚手架,酷似墙面裸露出来的骨骼。清晨,天正下雾,能见度很低。远远看去,整个建筑群灰白一片,像是某个美术院校刚刚毕业的学生画的素描。那个男子站在工地门口,搅拌混凝土。搅拌机转动的轰轰声,增添了城市的喧嚣。

已经临近年关了,工地还没有丝毫停工的迹象。看得出,男子那天有些心不在焉,他提灰桶的手老是抓不住桶。他一边干活,一边问工友:“今天旧历几号了?”。工友回答:“腊月十五了。”男子伸出指头算了算,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提起两桶灰浆,朝远处跑去,消隐在雾中。

中午十分,雾散去了,还出了太阳。阳光不是很亮,似一个害羞的姑娘脸上的红晕。转动了整个上午的搅拌机终于停止了工作,整个工地变得空空荡荡。离家近的工人,都先后骑着自行车回家吃饭去了,惟剩下些像男子一样的外乡人,蹲在工地外面的马路边刨盒饭。吃完饭,有的工人靠在马路边的行道树上打瞌睡,有的则围坐一团“斗地主”。只有男子默默地躲在一个角落里抽闷烟。抽着抽着,他从内衣夹层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是张两寸的,上面是一个小姑娘的头像。长得眉清目秀,左脸上有一个酒窝窝。男子凝视了好一阵,用手擦去照片上的灰尘,重又放回夹层里,再摸出一根烟点燃。阳光暗淡了下去,天空上飘过几朵云。

下午的时光是漫长的,像地面上塔吊的影子。不多一会,刚才还冷清的工地又恢复了热闹。大楼正在逐层增高,老板说,得加快进度,开了春,还有一块新的地皮等着他去开发。男子仍然穿着长颈筒靴跑来跑去,仍然在不停问工友:“今天旧历几号了?”。问得工友们毛焦火辣,骂他神经病。男子的脸都憋青了,肥厚的耳朵支愣着,像老树桩上的两片木耳。

一个星期过去,年的味道是越来越浓了。街道两边的树枝上,统统挂上了彩灯。入夜,全城火树银花,璀璨夺目,把男子的眼睛都闪花了。男子出来一年了,还没回过家。他躺在工棚里,彻夜难眠。往来穿梭的汽车,震得工棚一颤一颤。他想起白天在搅拌混凝土时,看见不少父母领着放寒假的孩子有说有笑,心里酸滋滋的。他不由得又想到内衣夹层里的照片,但他没有掏出来看,只用手摸了摸,就睡着了。黎明十分,男子被一辆载重货车的汽笛声惊醒,发觉枕边凉凉的。用手一摸,枕头湿了大片。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男子终于领到了工钱。辛苦了一年,他盼的就是这一天。当天下午,男子去银行,把工钱存在卡上。又独自跑到商场,买了一条裙子和一个毛帽子。裙子是给女儿的,帽子自然是给母亲的。男子向来粗心大意,加上一年不见孩子了,他不知道女儿长高了没有。选来选去,他只好按照想象中的尺码替女儿买了这件礼物。

从商场回来,男子兴奋异常。他早早地吃完夜饭,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妥当,便安心地睡了。可不知咋地,他越想睡越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家乡的画面。他看见老母亲坐在院坝里拣选豆子,看见女儿在灶房烧水替婆婆洗脚。还看见门前的那棵橙子树,挂满了又圆又饱满的果子,看见柴堆里的那条老花狗,在对着他汪汪汪地狂吠。男子心里有些不悦,他才离开家一年,狗就不认识他了。

翌日天明,男子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飞奔着去了火车站。他的两片大耳朵还是那么支愣着,一副傲慢的样子。人们都说,耳朵大有福,可自从男子来到这个人世,福就与他无缘。

第三张面孔

特征:清秀,稚嫩,左侧脸有个小酒窝,眼神无助,又满含憧憬。

天刚蒙蒙亮,几只鸟雀停在门前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像几个练习唱歌的孩子在吊嗓子。小姑娘洗漱完毕,端张凳子坐在院坝边的条石上梳头。她今年九岁,在镇上念小学。每天,她都准时起床。起来晚了,怕迟到。家离学校远,需步行几公里山路,再乘半个小时的船,才能到达学校。放学后,又原路返回。要是到了冬天,天黑得早,加上等船,回到家,已是漆黑一片。

小姑娘的婆婆已年过古稀,在灶房忙前忙后。婆婆患青光眼,视力不好;腿脚也有风湿病,行走极为不便。即使如此,她也凌晨五点钟就醒了。起床后,赶紧给孙女做饭。数年来,无论天晴下雨,刮风落雪,从未间断。小姑娘梳完头,见婆婆饭菜还没做好,跑去帮忙。她坐在灶前烧火,婆婆在灶后炒菜。婆婆叫小姑娘不用添柴了,去安心复习一下功课。小姑娘不听,说功课巩固得很好,不用担心。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日子,婆婆特意加了一个菜,还拿来两个鸡蛋蒸了,给孙女补脑。

小姑娘一边烧火,一边观察婆婆的脸。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未仔细看过婆婆的面孔。婆婆弯下腰,头都快埋到锅里去了。小姑娘想笑,没笑出来。婆婆经常把味精当盐放,许多次,她炒的菜咸得没法下口,但小姑娘从来不说破,仍大嘴大嘴地吃,还夸婆婆炒的菜香。婆婆一听孙女这么说,笑得合不拢嘴。仅剩的两颗门牙露出来,黄黄的。盐巴吃多了,口渴,小姑娘就去学校食堂舀冷水喝。

灶里的火越燃越大,把婆婆的脸映得通红。小姑娘第一次看清婆婆的脸上皱纹密布。她想起了课本里的一幅版画,也是一张老人的脸,沟壑纵横,沧桑中透出慈祥。老师说,版画是用刀刻的,逼真、有力。小姑娘纳闷了,婆婆的脸并没有用刀刻,为何却比刀刻的版画更深刻,更有力呢?正想着,她看到一颗清鼻涕,从婆婆的鼻孔里滑出,掉进了锅里。婆婆好似没有察觉,继续拿锅铲炒菜。小姑娘想,掺进了鼻涕的菜怎么吃啊,脏死了。但吃饭的时候,她仍是大嘴大嘴地夹菜吃。她依然觉得,婆婆炒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最香的。

吃过早饭,小姑娘胸有成竹地朝学校赶。没背书包的她,走起路来比以往轻快了许多。努力了一学期,她把该记的知识都记在了心里,她有十足的把握能考出好成绩。外出打工的爸爸在电话里说了,只要她期末考试成绩能名列班级前三名,就有奖。至于奖品是什么,爸爸没说,她也没问。不过,她也没必要问。小姑娘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奖品,而是爸爸今年春节能不能回家。

山村的早晨凉风习习,小姑娘戴着红领巾,兴高采烈地走着。左侧脸上的小酒窝圆圆的,初升的朝霞照在脸上,像盛满了一小杯红葡萄酒。到达学校时,离开考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勤奋一些的同学,蹲在操场的乒乓台旁临阵磨枪,四周发出嘤嘤呜呜的背书声。小姑娘从他们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此刻,她满脑子都是爸爸的影子。说也奇怪,凡是遇到困难,她只要想起爸爸,就能迎刃而解,化险为夷。这次应该也一样,有爸爸在背后支持,考试不过是做场游戏而已。

事实果真如此,考场上,小姑娘思维缜密,沉着冷静,试卷一发下来,她便一鼓作气,顺利地做完了试题。搁下笔,她发现周围的同学还在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便双手托腮,做起梦来。她梦见爸爸牵着她的手,在村头的池塘边漫步。身上穿着爸爸给她买的白裙子,裙子的侧面,绣着一枝梅花,春天来了……

几天过去,小姑娘开完散学典礼,领回一张奖状。她考了全班第二名。奶奶知道这个喜讯,赞不绝口,连说自己没白疼她。吃饭时,又给她煮了个鸡蛋。小姑娘从碗里抓了几颗饭粒,糊在奖状的四角,将之贴在大门上。小姑娘想,奖状如此醒目,要是爸爸回来了,一进院子,就能看到了。

第四张面孔

特征:宽脸盘,大眼睛,嘴唇上厚下薄,右侧有雀斑,目光时冷时热。

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小镇的茶馆里搓麻将。或许是春节临近的缘故,小镇比平时要热闹得多。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占据了两边的街道。一辆辆私家车,试图从拥挤的马路上通过,刺耳的喇叭声能把行道树上的灰尘震落。

茶馆里烟雾缭绕,几张旧时的方桌坐满了人。每张桌子旁,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观众。看得兴起,人群里总会发出一两声责骂:“傻子,该出那张牌啥。”出牌者也不还口,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应战。

中年妇女是茶馆里的老牌友了,自从她多年前抛夫别女,改嫁到这个小镇,就热爱上了这门职业。她现在的丈夫是个货车司机,常年在县城跑运输,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故她有足够的闲情消磨光阴。能够吃穿不愁,一直是她的梦想。她现在的丈夫,不但使她圆了梦,还特别疼爱她,将之视作人生最爱。每次从县城回家,不是给她买衣服,就是给她带好吃的。临别时,还要给她留足生活费用。中年妇女也不明白,她丈夫到底喜欢她什么。要说长相,自己不算漂亮;论能力,自己顶多是个下蛮力的。可他丈夫就是爱她,说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即使货车加再满的油,轮胎也不会动。

中年妇女搓麻将很少有赢的时候,几乎场场都输。一输了钱,就骂街,从街这头骂到街那头。转弯抹角地骂,指桑骂槐地骂。但牌友都不跟她计较,不但不计较,反而很欣赏她的那张嘴。只要哪天没听见她骂街,大家就觉得不自在,好像少了点什么。她骂得越凶,大家越高兴。后来,中年妇女似乎看明白了,牌友们知道她老公宠她,合起来想法设法套她的钱。尽管如此,中年妇女还是愿意跟大家一起玩。不玩儿,手就痒。凡是上瘾的东西,一旦沾上,要戒掉很难。

小镇上的人都很羡慕中年妇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心里苦极了。自从嫁给货车司机以来,丈夫只在结婚头一个月,跟她同过几次房。之后的日子,司机碰都没碰过她。中年妇女一心想再跟他生个孩子,可丈夫死活不领情。她怀疑丈夫在外面有人了,但一直抓不到把柄,只好将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吞。

有时实在寂寞难耐了,她也会想起曾狠心丢下的女儿和前夫。尤其是夜间,黑暗放大开来,像一张网将她罩住,憋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起离开家的那个下午,太阳光十分明亮,放学回家的女儿在半路上碰见她,跪在青石板上,流着泪苦苦哀求她回心转意。她没有同情女儿,一脚将女儿踢开,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她都快翻过山坳了,女儿还在后面穷追不舍。回想完女儿,她又想起自己的前夫。她觉得前夫倒也是个老实、本分人,只是家底薄,暂时不能带给她物质上的满足。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前夫还特意请她在民政局门口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顿饭。吃饭时,前夫一言不发,坐在对面默默地看着她。回家后,也一直闷闷不乐,脚疲手软的,蹲在院坝边的橙子树下抽烟。中年妇女走时,他也一声不吭。刚刚走到屋后,中年妇女听到前夫在家中嚎啕大哭。哭声很吓人,狼喯虎啸一般。但她没有丝毫犹豫,未来的幸福生活诱使她不能停步。

没曾想,这一走,竟是匆匆数年。

很多次,中年妇女都想偷偷地跑回去,看看女儿长高了没有,脸上的酒窝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她还想知道前夫如今过得怎么样。每年岁末,这种想法尤其强烈。可她没有那个勇气,更没有那个脸。

看来,她只能在嚯嚯的麻将声中安度余生了。

第五张面孔

特征:麻木,冷漠,僵硬,不带笑容,目光锁定在黑白两色之间。

一个老头。只有上半身,中山装有些旧了,洗得发白。左侧的口袋上,有个小洞,像是抽烟时,不小心被烟蒂给烫的。头上缠的白帕子,像一条没有花纹的蟒蛇。老头的表情一直是冷漠的,被一个相框固定着。看上去,苦大仇深,像谁借了他的米,还的却是糠。

要不是今天除夕,可能不会有人想起他。

相框上落满了尘埃,这使得他的面孔有些模糊。相框前的香案上,燃着一对大红蜡烛,上蹿下跳的火苗舔着他的脸。蜡烛是打工回来的儿子点的。蜡烛旁,还摆放着几个水果和一块“刀头”。“刀头”是老太婆专门煮来孝敬他的。一年到头,都在替孙女起早摸黑,洗衣做饭,却忘记了曾相濡以沫的伴侣。她怕哪天在那边见了面,老头会骂她厚此薄彼。

孙女蹲在香案前烧纸,脸上的酒窝还是那么可爱。爷爷生前,也是最疼爱她的,丝毫不比婆婆待她差。趁这年终岁末,新旧交替之时,给爷爷烧去几张散钱,也是理所应当。人活着,就得有感恩之心。

屋外,鞭炮炸响。过了今夜,新年就到来了。

简陋的茅屋里,坐着三个人:一个老太婆,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小姑娘。

三人之外,还有个老头,他把自己高挂在墙上,像一个常年守岁的人。

活着,是一笔债

这是一个发生在我家乡的故事,文中的“我”自然不是本人,她是我的叔婆,叔婆不识字,但她的内心却是那样柔软、细腻。面对生存的重压和精神的疼痛,她除了忍耐,还是忍耐。

我原用我手中的笔,为她代言——

凌晨五点,我就醒了。最先醒的,是我身体上的那根骨头。自从那次拣煤时,山体塌方,压坏了我的腰椎,疼痛就钻进了我的体内,像一只冬眠的虫子,把我衰老的皮肉当作免费的“美餐”。当然了,疼痛还是很讲情义的,我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了它,它为了报答我,每天黎明,就准时从我体内的伤口爬出,催我起床。

即使疼痛不催我,我也会主动起床的,小孙子还等着我给他做早饭,吃了去上学呢。昨天他就是因为上学迟到,挨了老师骂,回来向我哭闹。我给他说尽了好话,他仍然不依不饶,比躲在我体内的疾病还顽固。有时,他还会给远在异乡工地上的父母告状,说我欺负他人小。最终,他父母少不了又要在电话里对我一番埋怨,末了,还不忘在我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我怀疑咱俩究竟谁是谁的“子孙”。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六十七岁了。活了一大把年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除了躺在床上瘫痪了一年的老伴。年轻时,我将自己的生日都给了儿女,这是做母亲的义务。儿女是父母挂在额头上的灯盏,灯亮着,父母的生活才不会荒芜和孤单。

我的心是隐痛的,像长满了刺,年轮每增加一圈,刺就多出一颗,那是生活馈赠给我的礼物。其实,我明白,这种隐痛是要提醒我:有儿女在,疼痛也是一种幸福。

以前,都是老伴为我过生,他是我今生欠下的另一笔债。老伴心疼我,我每次过生,他都会偷偷地给我煮一个鸡蛋,然后,流着泪俯在我耳边说:头上又长角了,好好活吧,要是没了你,我的一生等于零。

可怜我的老伴,一生未去过远方。那次他扛着铁锄去山坡除地,还没下锄,毒辣的太阳就将他烤软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我知道,老伴的一生,都是躺着过来的。

躺在床上的老伴越来越瘦,似村庄里越来越贫瘠的土地。

我默默地站在床前守着他,泪水打湿记忆。床上躺着的,不止是老伴,也有我的影子。

我的背篓里还没拣到几块煤,天就黑了。天黑得很快,像生命的衰老。事实上,我的一生也没拣到什么象样的东西,除女儿出嫁时扔掉的几件破棉袄,儿子结婚时抛弃的两双旧胶鞋,我连前半生的影子都没找到。

垃圾堆里的煤越来越少,拣煤的人越来越多。寒冷冻僵我的腿,我看不见寒冷是从什么地方漫过来的,也许,它来自我身体内部。我所拣到的那点煤,已不能再温暖我那几根生锈的骨头。煤燃烧散发出来的能量,只能供家里煮两顿饭,替老伴烘干被尿湿的裤子。偶尔有所节余,就拿去卖,为孙子换回几个零花钱。

回家的路上,视线中的村庄很安静。很多人都睡下了,没有人敢待在野外,怕寒冷把自己冻伤。

我不怕冷,我知道,冬季很快就会过去,冬一过,就是春了。遗憾的是,我生命的冬天已经来临,我看见自己的魂魄裸露在寒风中,瑟瑟发颤。

孙子在夜半说胡话,不停地喊:“妈妈、妈妈”。我急坏了,孙子的命比我的金贵。他的呼喊一声强似一声,恐慌水一般弥漫。

孙子也不容易,三岁起就一直跟着我,四年里总共见过父母两次面。他每天都在回忆父母的样子,一会儿说他妈妈像隔壁的春婶,一会儿说他爸爸像邻居李二爷。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口,抬头凝望远方,把村头一条笔直的路望成一个三角形的码头。

孙子的额头很烫,像他的年龄。但他幼小的心肯定很凉,“妈妈、妈妈”,每一声喊,都是一道伤。

我颤抖的手从抽屉里抓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上面的号码是一条血缘之藤,栓着从我身上跑掉的一块肉。电话通了,儿子在暗夜中的声音微弱而短促:娘,娃小,病要想法治好。

当我扛着孙子连摔带爬来到乡卫生所时,黎明正从我的喘息中醒来。医生揉着惺忪的眼说:“再迟一步,情况会更糟。”

那一夜,比我的一生还要漫长和难熬。

孙子的病好不容易痊愈了,我心中的病正在潮水般膨胀。

为给孙子治病,圈里少了一头猪和一只羊,家里仅剩一个饥饿的粮仓。

女儿回来看我。说他哥在工地上干活时被钢筋砸断一条腿。怕我伤心,儿子儿媳隐瞒了实情。女儿的泪水流尽了我一生的委屈。儿子离开村庄时,记得我曾告诉过他:万事小心,城市终究是别人的家园,你的脚沾满泥巴,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你的根上长满庄稼。可儿子到底还是没听我的话,他总是把我一辈子说的话,当作耳边风。

听女儿说,儿子出事后,包工头怕承担责任,躲了。像一阵风,瞬间匿迹。包工头跑后,儿子的痛苦成了一个笑柄。媳妇心不甘,在工地上喊冤鸣不平,像一个疯子,在招揽看客。工友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惟恐大声嚷嚷会惹怒监工,不发给他们回家的路费。

我惟一能做的,是去村头的庙里烧炷香,祈求我流浪在外的儿女不再流浪。

孙子又开始在每天夜里叫:爸爸……妈妈……这次他没有生病,他的叫喊是一只幼鸟在呼唤父母归巢。

老伴似乎也知道了儿子出事的消息,两只凹陷的眼眶装满了浑浊的液体。

我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担心——我那苦命的儿子,在腿断之后,还能否找到回乡的路。

老伴走了,走得很平静。他的痛苦终于得到解脱。他从倒下那天起,就已经死过一回。只因舍不得我,他才重新活过来,分担我的苦痛。

柴房里置放的那口棺材,散发出檀木的淡香,那是他几年前亲手打制的。他做事总是那样积极,人还健在,就对后事做了预算和安排。当时我说,咱俩谁先走,谁就睡那口匣子。他说,想得美,我肯定比你先行一步。他的预言果真灵验,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就像他一辈子对我的呵护和关爱,从未变过。

也许是我没能照看好他的儿子,让他伤透心,他才狠心撇下我,撒手西去。留下最后一段路,我一个人走。

也许他是心疼我,怕我过生日时,再没人煮鸡蛋给我吃,才提前去到另一个世界,先把鸡蛋煮好,等我过去。

儿子拖着残腿匆忙赶回来时,老伴早已入土为安。他的心还是那么善良,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狼狈样,他一生都没给子孙们丢过脸。儿子爬在土堆上,嚎啕痛哭,他第一次发现躺倒的父亲也是一道梁。

老伴走后,儿子又去了远方。他怕自己残废后的单腿走不了多远,就把我的孙子也一同带上。他说,乡村到城市的路很长很长,需要一辈人又一辈人不间断地走,才可能望见城市的曙光。

儿子带孙子走了,我最后的任务就是替他们守住这几间破旧的空房。我怕他们哪天万一走累了,或者被城市的巨手赶出门外,返回村庄时,也不至于没一个遮阳避雨的地方。只要有瓦片的地方,就有根在。有根在,就可以播撒种子,种谷子,种高粱……重建家园,孕育生命的胚芽,等待收获的喜悦。

即使哪天我也走了,我就将坟堆和老伴的垒在一起,共同守着这片土地。直到离开土地的人重新回到土地上来。

不过,目前我尚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

活着,是一笔债,从地狱还到天堂,也未必还得清。

背篓谣

一切从黄昏开始。

风在田野上奔跑。路边的小树,随着风吹的方向,弯了弯腰,又立正了。两只麻雀,站在树枝上,脑袋转来转去,抖擞着羽毛。像两个歌唱家,在表演节目。晚霞铺在西天上,绯红绯红的,仿佛油画家泼洒的颜料,有一种古典的美。田坎上,一条黄狗摇着尾巴,急匆匆朝家赶。风拉长它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流浪的意味。

母亲背着大背篓,走前面;我背着小背篓,走后面。我们总是在本该回家的时候,才上坡。在此之前,母亲和我都有其它事情要做。

农人的日子,不分白昼和日月。

母亲给我的最初印象,即跟一个背篓联系在一起。无论天晴下雨,还是刮风飘雪,她的肩上都背着一个背篓。那个背篓里,不是装满柴火,就是装满野草。由于长期背背篓的缘故,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背就驼了。背驼后的母亲,常喊腰椎疼。有时,她背着柴草,在路上走着走着,病突然犯了,疼痛使她直不起腰。遇到这种情况,她也只是靠在土坎上歇一歇,而从未放下过肩上的背篓。

将背篓填满,是母亲的责任。

我们家靠院墙的偏房里,堆满了一屋子的干柴,这些柴全是母亲割回的。割柴是为抵御冬天的寒冷。乡村的冬天,是很难熬的。霜冻常常袭击脆弱的事物,比如一只飞翔的鸟,一只尚在跪乳期的羊羔,一个蹲在墙角失语的老人……他们都需要借助强大的热源,来驱逐内心堆积的风寒。许多个冬天,我都在野地里捡到过被冻死的鸟,我把那些鸟的尸体装入一个纸盒子里,埋在村头的一棵槐树下。每当我从那棵槐树前路过,眼睛就会潮湿。

在乡下,一只鸟是脆弱的,一只羊羔是脆弱的,一个老人是脆弱的。而我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强大多少。

母亲割回柴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和我们的家。

这些干柴,让我对幸福充满渴望和期待。每一根柴,都是一粒火种。火种越多,火焰越旺,屋子越温暖。

被这温暖火光笼罩的,还有我们家的牛和羊。早在入冬以前,母亲就在圈里储备了大量的野草。那些草虽经霜打寒冻,大多已枯萎,但能救牲畜的命。无论是那头牛,还是那只羊,对我们家都有恩。牛为我们耕地犁田,羊为我们攒钱流血,它们的一生,都在为我们作牺牲。母亲没有理由不救它们。

从冬天走出来的人和动物,生命都是耐寒的。

我在母亲的护佑下,渐渐醒事,母亲却在一天天变得瘦弱。疾病潜伏在她的体内,变换着花招折磨她。夜里躺在床上,疼痛使她难以翻身。父亲满山挖草药煎水给她喝,也不凑效。一天夜里,母亲把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从明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上坡割柴吧,你肩上早晚都得挎上背篓的。”

当晚,父亲就为我编了一个小背篓。

刚开始割柴,我连刀都拿不稳。几刀子下去,柴没割掉,手指却被刀割破了皮,血珠水一样冒出来,疼得我又哭又喊。母亲见状,并不理会。只是摘来几片草叶,擦掉我手上的血迹,细声说:“小心点,过一会儿就不痛了。”说完,又埋头割柴去了。她一边割,一边观察我的动静,满脸愧疚。

事实上,我的小背篓,每次都是母亲帮我填满的。单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背篓填满。这一点,母亲是清楚的。她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让我过早地认识人生罢了。

记得那年我大概七岁,跟着母亲上坡割草。初冬的绵雨,使山道一片泥泞。田野和远山,都被雨水泡软了,潮湿、虚幻,了无活力。地上的草,多半干了苗。尚存绿意的,也被雨水淋湿,趴在地上,像在对哺育它们的土地忏悔。母亲带着我,从这个山坡走到那个山坡,几乎找不到要割的草。她沉默着,一脸沮丧。直到天将黑时,我们才割得大半背篓草,朝家走。因我人小,走路不稳,且脚底打滑,几次跌倒,周身溅满泥浆。母亲为搀扶我,也数次跌滑,崴了脚。我赌气,站在路上哭着不走。雨淅淅沥沥下着,打湿我们的衣服和头发。眼看天就要黑了,母亲焦急地拢拢头发,然后,用衣袖抹去我脸上的水珠,牵着我的手说:“孩子,走吧,跟着我的脚印走,这样就不会跌倒了。”我踩着母亲的脚印,一步步试着朝前走。我的脚印印在母亲的脚印上,母亲的脚印引领着我的脚印,像一个个路标,又似一串生命的印痕。

为让我跟上脚步,走得更稳,母亲故意放慢速度,步子迈得很小。我们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个水坑,一个个泥潭,果然,我没再跌倒。母亲见我愁眉舒展,越走越轻快,便放开了牵我的手。她说:“我不能牵你一辈子,再烂的路,都得自己走啊。”她一边走一边还教我唱童谣:“小背篓,挂肩上,圆圆的口子似玉缸。装柴火,装太阳;装青草,装月亮,装满童年的梦想……”

就这样,我跟着母亲的脚印,唱着她教的歌谣,从童年走向了青年。

等到我终于能够独自填满背篓的时候,父母却又在开始忙着比割草或割柴更重要的事情。那几年,庄稼减产,瘟疫肆虐。粮仓里储存的粮食,填饱我们一家人的肚子都难。母亲养的猪或羊,还是幼崽时,即染疾夭亡。家里债台高筑,天天都有人上门催债,闹得父母苦痛不堪,我也因此不得安宁。

父亲时常坐在田坎上,抽闷烟,沉默得像他身旁的锄头。他已经没有多少话说了,他早把心里想说的话,通过劳动,秘密地告诉了大地,大地上的禾苗,麦子,高粱和大豆……母亲则躬着身子,在田里拔草。只有将野草除尽,种子才可能长得根正苗壮。种子长壮了,籽实饱满了,我才不挨饿,母亲才不挨饿,父亲才不挨饿,我们全家人才不挨饿。

落日下,我看见一颗颗受累的灵魂,像故乡一样脆弱。

我一直试图摆脱背篓的重压。

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背着一个帆布口袋,沿着村头那条崎岖的山路,走向了远方。口袋里,装着母亲亲手为我做的一双布鞋,和几个干硬的馒头。在离开家的那些日子,我躲在别人的城市里,像一只蚂蚁,爬行着生活。白天,我到工地上帮人抬沙,提灰桶。替人抄海报,散发传单。风里奔雨里跑,饿了,买两个馒头或一袋方便面充饥。渴了,跑到厕所旁的自来水龙头下接水喝。夜晚,就坐在街边的路灯下看书,学文化。直到街上游人散去,我才拖着困倦的身躯,回住处休息。有时看书太久,我趴在街边的台阶上睡着了,醒来,披一身露水,周身冷得哆嗦。寂寂大街,空无一人,心中悲戚顿生,眼泪夺眶而出。每每如斯,我便深切思念故乡,思念父母,耳边就会响起母亲曾教我唱的歌谣来。那支童谣,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乐章。在我孤独失意时,乐章就会奏响,给我抚慰和力量,勇气和希望。

没想到,我摆脱了一个背篓,背篓却变了一种形式,压在我的身上。

不过,跟以前相比,我的承受能力更强了。我没有被肩上的重负压垮——如今,我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母亲也没有被她肩上的重负压垮——她一生都在与肩上的背篓抗争,与命运抗争。最终,她获得了火焰和阳光,成了我们家的脊梁,一个村庄的脊梁。

但我清楚,我虽身处城市,根,仍在乡下。我人生的来路,还得在母亲的脚印里去寻找。

母亲是故乡的缩影。

今年春,我回到老家,与母亲并肩坐在山坡的草坪上,晚风撩起她花白的头发,落日的余辉照在她沧桑的脸上,安静而祥和。“妈,你还记得曾经教我唱的那支歌吗?”我问。她抬头望望天,良久,才张开漏风的嘴唱道:“小背篓,挂肩上,圆圆的口子似玉缸。装柴火,装太阳;装青草,装月亮,装满童年的梦想……”

歌声跟随晚风,传遍山川和旷野,飘向时间和永恒。一种消逝的力量,重新在我们心里复活了。

我们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落日慢慢地从西天上坠落。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被暮色吞噬,我和母亲紧紧抱在一起,眼里同时闪着泪花。

一只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

那只墨水瓶,是我从村头的学堂偷来的。

学堂坐落在一个土丘上,周围除生长着三棵枣树和两株柳树外,看不见更多植物。木条的窗棂,灰尘密布。屋顶上的瓦,长满青苔。阳光从瓦缝间泻下,照在教室里一张张憨态可掬的小脸上,梦一样飘忽。整个学堂,拢共十余个学生,一个老师。四季在这里,是没有色彩的,就像那些孩子眼里,没有春天和秋天,只有麦子和面包,田野和道路。他们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安置肉身和心灵。

我是那一群缺少色彩的孩子当中,最早发现色彩的人。

那色彩,被装在一只墨水瓶里,放在老师的讲桌上。每天上课,我的注意力,都会被那只瓶子所吸引,而完全忽略掉老师的讲课内容。直到我的作业本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时,依然没有改变我对它的凝望和遐想。那种血一般鲜艳的液体,复活了我童年的记忆。

墨水瓶里,总是插着一只钢笔。我喜欢看老师批改作业时的样子,三根指头拈住笔柄,将笔尖朝墨水瓶中沾沾,再在瓶口刮刮,潇洒地在作业本上划下“√”或“×”。时间在对与错的对峙下,溜走了。一些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写。

而老师,自然成了我的偶像——他不但可以判断知识的对错,还能判断心灵的美丑,甚至预测一个人的未来。作为一面镜子,我从老师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方向和目标。

但我知道,要成为老师那样的人,不容易。老师是喝过大量墨水的人,文化人都是墨水浸泡出来的。姐姐说,谁墨水喝得越多,文化越高。任何一瓶墨水,都将转化成人身体里的血液,并使之变得聪明、睿智。

姐姐的话,坚定了我在苦难中的信念——拥有一瓶墨水,学做一个文化人。

我不敢将这个想法告诉父母,怕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他们能让我和姐姐活下来,并将我们中的一个送进学堂,已属不易。作为父母,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事,全靠我自己。

那是一个黄昏,放学后,孩子们都回家了,教室里空空荡荡。晚风吹拂,杨柳婆娑。我躲在教室的椽梁上,似一只等待觅食的老鼠,心跳鼓点般起伏。蟋蟀躲在墙缝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夜色聚拢,空虚如水般将我覆盖。我突然感到恐慌,从椽梁上滚了下来,疼痛加深我的惧怕。我颤抖着身子,迅速撬开老师办公室的门,拿走了桌上那只墨水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为一种来自心灵的惊悸,也为一条遍布生活道路的荆棘。直到天快亮时,我才睡着。睡着后,做了一个梦:

我成了老师的下一个轮回。

可梦,是要醒的。就像希望和失望,没有边界。

没想到,我偷回来的这只墨水瓶,会给姐姐精神上制造一场灾难。

姐姐比我更加珍视那只瓶子,每晚睡觉前,都要将其捧在手心,端详半天,才能安然入睡。姐姐在看墨水瓶时,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感,仿佛她那苍白的青春琴弦上,跳出几个明快的音符。

一只墨水瓶,不仅拯救了我,也激活了姐姐生命的潜能,和梦想的自由。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姐姐不再把精力消耗在劳动上,更多时候,她坐在桌前,望着墨水瓶发呆。偶尔,从我的书包里,抽出一本书来,一边翻阅,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我知道,姐姐是在以一种决绝的态度,对抗生活和命运。

父亲看穿了姐姐的心思,每天早晨,故意提高嗓门说:“兰兰,你去送弟弟上学吧。”姐姐听父亲这么一说,顿时神采飞扬,宛如一只蝴蝶看见了菜花。但姐姐同样是理解父亲的,即使在送我去上学的路上,她也背个背筐,割草或割柴。任何时候,她都没忘记帮助父母支撑起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山风吹散薄雾,朝霞染红大地。姐姐牵着我的手,像牵着自己的一轮红日,向村头的学堂走去。若遇刮风下雨,村道一片泥泞。姐姐就戴个斗篷,或撑把伞,将我扛在背上,驮我去上学。泥水溅脏她的裤管和脸庞,也溅湿他的憧憬和青春。

姐姐从来没有到过学堂,每次,她只将我送至学堂对面的田坎,就不送了。她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从来只存敬畏和仰望。我能想象,姐姐在目送我走向学堂的身影时,她那脸上压抑的忧伤,和内心尖锐的疼痛。

直到我走进教室,姐姐才从她的守望中回转身,去山坡割草。下午放学时,她又会准时出现在那条田坎上,接我回家。我在姐姐的接送中,一天天长大,姐姐也渐渐变得成熟。

仅几年光景,姐姐完成了她一生所要经历的事情。

有一天,姐姐终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嫁给了邻村一个学木匠的小伙子。姐姐出嫁时,只有十五岁。母亲流着泪,卖掉家里惟一一头羊,给姐姐买了件新衣裳,和一双解放牌胶鞋。从此,姐姐像那头羊一样,被人牵走了。姐姐走那天,我正在学堂上课。下午回到家,才发现姐姐住的房间,只剩下那只墨水瓶,安静地放在桌子上。瓶子旁,是我送给她的半截铅笔,和一个练习本。本子上,歪歪斜斜写着一些错别字。那些错误符号,记录着姐姐的心灵秘密。每一个错字,都是一道伤和痛。

姐姐的出嫁,使我们这个家,笼罩上阴影。

无论在学堂,还是家里,我满脑子浮现的,全是姐姐的影子。父亲闲暇时,不是坐在院坝里抽旱烟,就是站在姐姐离去的路口发愣。母亲只要一走进姐姐曾住过的屋子,就忍不住掉泪。姐姐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姐姐的命运,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后来,不知是为苦难的姐姐祈福,还是想重新点燃我们生活的希望,母亲把那只墨水瓶,改装成了一盏煤油灯。入夜,母亲将灯芯挑得长长的,桔黄色的火焰,越燃越旺,仿佛姐姐如花的笑靥。温暖重又弥漫我们的屋子。父亲伴着灯光,编箩筐。母亲坐在灯下,纳鞋垫。我则爬在灯旁,看书,写字——我不仅要坚守我的信念,更要替姐姐完成梦想。

长夜漫漫,灯火煌煌。我独自坐在深夜,面对内心和灵魂,把一本本书,翻得破损不堪。有时太疲劳,眼皮像粘了胶水,睁不开,我就用辣椒水来点眼角,刺激自己的睡意和困顿。冬夜,寒气重,稍微坐一会儿,腿脚就冻僵了。只有呼吸,尚余热温。母亲知道我要久坐,做晚饭时,就为我备好满满一烘笼碳火,并一再嘱咐:天寒,不要坐久了。可只要我一想到姐姐,听到父母睡梦中疼痛的呻吟,我内心的倔强,又春草般苏醒了——我注定要成为一个守夜人。而那盏煤油灯,是夜间惟一的光源。它陪伴着我,迎接过无数的黎明和晨曦。

我到底从那盏煤油灯下,走了出来。

多年后,我师范毕业,站上了讲台。梦想实现了,却感觉不到幸福。当我看到讲台下坐着的孩子们,那一双双惊惧而渴求的眼神时,我在想——他们会将我视作自己的下一个轮回吗?

我又想到姐姐。自她出嫁后,我一直在心中寻找她。我想教她识字,然后,把练习本上的错字,改正过来。否则,她这一生,都不知道曾经的生活,哪里出了错。

我再次见到姐姐时,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当那个脸上糊得脏兮兮的孩子,叫了我一声舅舅,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楚。那刻,我才明白——这辈子欠姐姐的债,永远还不上了。

如今的姐姐,生活平静而安详,不再对一只墨水瓶抱有幻想。也不再对那些喝墨水的文化人生发崇敬。在经历过风雪之后的她看来,喝清水也能增加血液的浓度。苦难也能把一个人浸泡成熟,并成为精神上的强者。

缺少灯光照耀的姐姐,最终靠一盏灯活着。那盏灯,是她的孩子。也许,这个孩子会使她踏上另一条苦难的道路,一辈子也得不到温暖和幸福,但能让她一辈子活得有希望和信念。就像母亲改装的那只煤油灯,虽然光源微弱,却足以照亮一个世界。

我的鲁院时光

过惯了庸碌和烦嚣的生活之后,突然来到鲁院这个清幽、雅洁之地,心中难免有种大欢喜和大自在的感觉。这一感觉不断暗示着,我试图在做一场精神的洗礼和飞升。就像一条鱼,在水底下呆久了,也想浮出水面,看看天空的颜色。否则,它的游曳和自由自在,不过仅仅是意味着活着本身而已。

活着,如果单单指生命的延续,而不能理解和洞察其内在含义,不知道何为痛苦,何为快乐;何为冷,何为热;何为恨,何为爱;何为肉,何为灵……那怎么说都是一种不幸。

到鲁院的第一个夜晚,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回廊尽头,一张鲁迅的巨幅肖像悬挂在那里,目光冷峻,却又充满温和的光亮。我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注视着他,心中感慨万千,惊悸不已。

回到房间后,躺在属于自己的小床上,内心更是深感不安。我的耳畔,仿佛响起一个沧老而又洪亮的声音:年轻人,你在这里干嘛来了?为名乎?为利乎?抑或别的什么吗?直到第二天举行完开学典礼,见到来自全国各地的50余名文学编辑,我忐忑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原来,我们皆为着两个字而来:文学。

曾几何时,我将这两个字当做人生的“信仰”。为了它,宁可忍饥挨饿,也不自甘堕落,谄媚权势,阿谀奉承;为了它,宁可孤独寂寞,也不追名逐利,屈降尊严,自毁名节。多年来,岁月沧桑,物换星移,为这一虚幻的信仰,我从一个少年变成了青年,且正在向中年靠近,但对文学的初衷和敬畏之心却从未变过。就像在当今,如鲁迅一样的作家少了,但鲁迅开创的文学精神却依旧长青。

我希望自己是为秉承这一文学精神而来。

每天早晨,当上课铃声响起,我都以一种积极的心态走进教室。坐在陈旧、透着暗红色光泽的课桌前,心中有种复杂的感情。我猜想,这几十张桌子,都有谁亲近过它们。是王安忆和余华?抑或苏童和毕飞宇?总之,坐在教室里,我感受到某种巨大的气场。这气场,对于一个文学工作者来说,很重要。置身场中,会唤起你对文学与社会,文学与人生的冷静思考;会坚定你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一“心灵事业”的判断和信念。尤其是当台上的文学前辈们讲完课之后,你心中只会感受到四个字:吾道不孤。

来鲁院,其实是在寻找同道中人。南来北往的文朋诗友欢聚一堂,敞开心扉,推心置腹,聊生活,谈人生,赤裸裸地把心掏出来,不伪装,不掩饰。只有文学中人,才能体会这种人生状态的妙处,彼此间惺惺相惜,把酒话桑麻。要知道,在这个“心灵隔膜”的时代,要做到如此以心换心,何其难也。

我忘不掉一个场景。在江西吉安参加社会实践时,当天晚上,我和两个同学坐在白鹭洲边一块大石头上,脱掉鞋子,高绾裤管,将双脚浸入水中,并排坐在一起,交流心灵的秘密,以及人生的困惑和憧憬。其时,万籁俱寂,来江边兜风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下我们三人,坐在这安静里。头顶朦胧的月光笼罩着湖面,水流从脚背上滑过,带着青草的气息。所有的喧嚣都在心门之外,无言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那一夜,我们重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心灵的芳草地上,无忧无虑,快乐成长。心是那么干净,像山泉一般透明。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友谊,更是文学的境界。我很感激鲁院,它提供了一个试验我感受力的机会。至少,它让我知道,在红尘中沉浮经年之后,我还有感动的能力。心没有变得麻木和冷漠,还依然保持着最初的那份纯真和悲悯,而这不正是文学所需要的吗?

的确,这是文学所需要的。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久了,心中会滋生一种疲倦感。这疲倦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当下作品的不满足。每天,我都在大量的来稿中披沙拣金,可挑来挑去,你会发现,最终可以拿来下锅的米,却无非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无论作者给这些谷子、芝麻贴上什么标签,换上何种包装,仍难以掩盖那股子“霉味”。而且,其中还掺杂着大量的沙粒和糠壳。只能充饥而不能提供营养成分的食物肯定是不好的。唯有对大地充满感情的人,种出的粮食才可能是既能充饥,又营养价值丰富的。正如文学最打动人心的东西,往往都是从生命中来的。

每天晚饭后,我喜欢到门外的园林中走走。不大,倒也别致。园中有不少已故作家的塑像,我每每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会凝视良久。站在他们面前,有高山仰止之叹。偶一抬头,看到园林对面的白楼上,赫然刻着巴金先生手书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字样,心中无限温暖。这也是一种气场。

在鲁院,文学的气场无处不在。就连林中的树木,似乎都受到了濡染,长得那般挺拔,郁郁葱葱,叫人怜爱。你看那几株垂柳,秀发如瀑,风一吹,全都朝鲁迅的塑像致敬,酷似几个文学女青年。再看那棵粗壮的桑树,伟岸笔直,有些年头了,树枝上挂满了桑葚,赭红如血,很像鲁迅笔下曾描写过的样子。最为打眼的,是那一片梅子树。我们来时,正赶上挂果期,乒乓球大小的果实金黄一片。课间休息时,同学们都喜欢跑去摘来吃。我怕酸,不敢入口,只能远远地欣赏。欣赏比得到好,那是一种美德。

鲁院教会了我这种美德。多年来,我都是一个对生活做减法的人。厌热闹,嗜静笃。朋友三两个,皆属至交。喜欢写作,却不怎么喜欢写作的人。在鲁院这段日子,让我得以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反思的结果是:只做自己,珍爱生活,多跟自然相处,多跟家人相处,多跟自己的内心相处。至于文学嘛,那是“功夫在诗外”的事情,不必刻意求之。

鲁院让我愈发认清了我自己。

既然认清了,那就不必踯躅和徘徊,更无需留念,归去吧。归去走自己的路,不必回头。要学会把背影留给年轮,把年轮留给记忆。在鲁院,我们都是些偷盗时间的人。虽然,我们以文学的名义,把时间盗走了,却留下了整个夏天,以及关于夏天的种种传说。

这些传说,最终都将化作院门前池塘里的朵朵睡莲,那么洁白,那么芬芳,那么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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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强由他强,他横由他横,我有超级工厂。什么,你的暴力战士很强?试试我的机枪大兵。什么,你的锤头兽厉害?来,跟我的犀牛坦克比比。什么,你的翼龙兽厉害?当我的导弹防空车是摆设吗?超级魔法师能呼风唤雨,那咱就用闪电风暴。禁忌魔法毁天灭地,我的核弹头已经在发射架上了。当数万辆坦克驰骋陆地,数千架战机翱翔蓝天,魔兽的光芒从此黯淡,飞龙大陆从此和平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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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为国内第一房地产商的唯一继承者,她本该是天之骄女,却天生痴傻,被人耻笑不说,更因一段爱恋赔上性命。当她再次睁眼,灵魂早已互换,该她的,欠她的,她会统统拿回,想嘲讽她?哼!难道她堂堂公主还会怕了这些污秽手段!--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