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尽我所能去阻止。”
“朕知道,她是你的所爱。”沈君夜道,“而你将她送进宫的那一刻,便注定她要与朕纠缠。你从前就没有料想过这样的结局吗?”
方锦钰道,“我自然想过。”这句话,他费尽精力。他何尝不知道将她送入宫的后果,可是,这样的结局,他亦有心无力。
沈君夜道,“你且记着,这是朕与她之间的事情。”
方锦钰默然不语,寂静的长廊中只有冰冷的夜风吹过,吹得人肌骨瑟瑟。
许久,沈君夜道,“你回去吧。”
漆黑深邃的夜如同巨大的深渊,将万物生灵都吞噬下去,黑暗一寸寸包裹,裹得人窒息绝望。
方锦瑟是在那一瞬间里被惊醒的,她做了噩梦,醒来便觉得喉头猩稠难忍。“呕——”她忽然张口拼命地呕吐起来,一股猩甜的气味霎时涂满口舌。她浑身冰冷如雪,仿佛骨缝中都透着冷气,忍不住牙齿瑟瑟打颤起来。与此同时,心口一阵钻心的疼痛,似乎有万只蚁虫啃噬着她的五脏,疼痛如麻。她闷哼一声,便重重栽倒在地上。
方锦钰离开后,沈君夜独自在长廊中站着,夜色浓重,寒风迎面吹来,扬起他墨色的长发,又从衣领中灌入,彻骨冰凉。他觉得那些风仿佛变作了一柄柄锋利的白刃,搜刮着他的身体,胸腔里一阵刺骨的疼。
许久,他才意识到,是他的手腕在痛。那条被割过无数次的伤口,为一条黑色的绸带遮掩,可是此刻却疼痛起来。那么尖锐细密的痛,他似乎感觉到里面的血液在沸腾,拼命地朝外涌出。
他怔了片刻,忽然朝前跑去,甚至用了轻功,杯盏时间便已经到达锦萱殿门口。他推开门,借着月光,看见那个女子伏在地上,蜷缩隐忍的模样。
“阿萱!”他喊一声,走过去托起她的头,她已经痛的失去知觉,只有皱紧的眉间表示着,即便在昏死中,疼痛依旧不减。
仿佛是恢复意识一般,她没有睁眼,却是感应到鲜血的召唤,体内的蛊虫寸寸苏醒,不再咬噬她的内脏,而是拼命地渴望蛊引的鲜血。
他甚至来不及解开黑绸,来不及割腕放血,她已经一口咬上去,牙齿刺破从未愈合的伤口,如霖逢旱般渴饮起来。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凶狠直接地饮血。血液被一点点吸食,细密的疼痛仿佛是银针在扎他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渐渐松开了嘴,眉间也已经平顺,只是依旧处于昏迷中。沈君夜松了口气,她若是醒过来,他可没有力气去点她的睡穴了。
他起身点了蜡烛,才看清手腕上一片血渍模糊,随意用黑绸擦了擦,略微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裂开的伤口,痛若凌迟。他弯下身,看见她唇边亦是血迹斑斑,便用指腹轻轻拭去,柔软艳红的唇令他双眸渐渐深邃。许久,他将她抱起放在床上,锦被上是一滩暗红色的血渍,他眉间紧拧,她竟然呕血,难怪蛊毒会再犯。
她安静地入睡,呼吸浅浅,像是怕惊扰了这样静谧的夜。他坐在她身旁,只觉得心口郁结。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想自己该离开了,可是却依旧坐在她床边,无不希冀地想着,黑夜再漫长一些好了。
她眉头紧锁,像在做什么噩梦,忽而梦呓起来。他俯身下去听她口中的碎念,“冷……好冷……”
他想起她近日总是穿着厚厚的银狐斗篷,好像脱不开它一样。屋子里燃着的炉火光芒微弱,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没怎么犹豫便脱下外衣,钻进被窝里。她立即靠过来,紧紧抱着他,不安分地窝进他怀,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便呼吸安稳下来。他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他无法想象假如她此刻醒来,又该是如何荒唐可笑的一幕。
窗外的夜依旧浓烈,明月从叆叇的云后渐渐崭露头角,皎白的月光一泻千里,洒在青窗上,柔软而温暖。
方锦瑟觉得这大概是自己入宫后睡得最舒服的一觉,她醒来时只觉得心清气爽。素萼正站在床边伺候,见她醒来,便道,“娘娘您睡得实在太久了,现下已经是巳时了。”
她一怔,既然睡到这么晚。鼻间却忽而传来一阵清淡好闻的草木香。她四下环视,看见不远处的香炉,正升着丝丝袅袅的香烟。
素萼察觉她的目光,道,“娘娘,这是清早皇上派人送来的冷凝香,说是燃在殿中有驱寒偎暖的功效。”方锦瑟闻言,便恍然发觉屋中确实比过去温暖许多。
她晨起梳妆,早膳里有一道雪莲羹,清香爽口。
陈晚近日在宫中一直喝桂花茶,晚心殿里日日茶香弥漫,泠香好奇问她,“娘娘,奴婢记得这桂花茶送来些许日子了,您为何现在才喝它?”
陈晚道,“茶叶放多久都不会腐坏,而有些东西却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的。我从前不识真谛,如今才后悔,只有喝茶方能抚平一些。”
泠香并不懂,只是泛泛点头。
用过早膳,方锦瑟出门去御花园中散步。漫天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呼吸间都是雪水的冰冷。她穿着暖黄的银狐小袄,今日虽然阳光煦暖,但是于她而言,却依旧感觉寒冷。素萼也穿得及厚实,主仆两人都是及怕冷的。
沈君夜从上书房出来,预备回君仁殿。走过长廊时,便看见不远处的假山附近,包得圆滚滚的两个人。
方锦瑟的手指太过冰冷,她不得不将手一直缩在小袄的衣袖里,脸庞也是寒冷的,便低着头用毛领包住自己,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素萼在一旁扯她袖子,“娘娘,天太冷了,咱们回去吧。”
方锦瑟打着颤说,“今日雪景难得,咱们再玩一会,就一会……好冷啊……”
沈君夜站在假山后面,脸色慢慢地发青,都冻成这样了,还想着玩雪!
方锦瑟不怕死地将手伸出来,抓起树叶上的一团雪,雪很冷,但是很柔软。她慢慢把雪在手心里捏碎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手腕却忽然被人用力握住,雪撒了一地,她一惊,抬起头来。素萼在一旁连忙俯身,“奴婢见过皇上。”
方锦瑟用力地挣脱,“你干什么?”
他面目冰冷,目光寒凉,抓着她不由分说将她拽到了君仁殿。
进了殿里,他才松了手,方锦瑟兀自活动着手腕,四处打量着周围。沈君夜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她却径直走到了书架旁,眼睛盯着上面一动不动。
沈君夜走过去,才瞧见那上面是一个茶叶罐子,眼神有些波动。他道,“你看这个做什么?”
方锦瑟依旧盯着上面,“我瞧着有些面熟。”
“是吗,这是陈妃送来的,莫非她也同样送了你?”
她转头看着他,“陈妃的就是我送她的。”
沈君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你还有如此巧手,朕倒是初次见闻。”
“皇上如何知道这茶叶是臣妾亲手做的?”
他一时语塞,明白自己是被这女子饶了进去,有些懊恼地别过头去,方锦瑟一笑。屋中的温度颇高,她觉得有些热了,便将小袄脱去了,露出里面鹅黄色的长裙。
下人将备好的热水送来,沈君夜道,“去洗洗脸暖暖身子吧。”
她洗了脸,又将手也浸热了,浑身便觉得温暖起来。她道,“皇上介意臣妾泡杯茶喝吗?”
沈君夜坐在书桌前,正在摹字,没有理她。她走到书架前,拿下茶叶罐子,倒了些茶叶,泡了两杯茶,端到书桌上。
桂花茶的香味令他抬起头来,方锦瑟一笑,道,“天寒气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幽邃,最终还是放下笔,端起茶杯。她看见他写的是李商隐的《锦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总是在写这一首诗。”
他道,“习惯罢了。”
“若是这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一句‘罢了’来概括,或许一切会变得简单许多。”
“‘所有的事情’,指的是什么?”
“很多啊……”她握着茶杯暖手,目望着墙上的字画,像在讨论家常便饭一样,“六个月的相处,几百人的性命,杀父之仇,还有……”
“还有什么?”
她淡淡一笑,“现在说这些似乎没什么意思。”
他眼角微挑,“确实没有什么意思,反正你我都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只用一个‘罢了’来简单概括。”
她将杯中的桂花茶喝完,道,“我本以为你的君仁殿里应该有比桂花茶更加精良的茶叶,至少不会是我自己制的。”
“朕不常喝茶。”
“我的意思是,会有人给你送来,比如皇后。”
“朕不曾听说她有茶叶。”
“可是臣妾却受了她赠的桂花茶。”
“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沈君夜放下茶杯,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一笑,“臣妾不过是好奇,皇后娘娘体恤后宫,竟比过了皇上。”
他站起身,慢慢靠近她,手指捏住她的下颚,目光有些深邃,“朕每次见你这般笑,便会想起你从前狡黠灵慧的样子,阿萱,这么多年,你并没有变。”
她抬手勾上他的脖子,媚然一笑,“那这样的笑容呢,阿夜会想到什么?”
两个人距离如此近,呼吸相闻,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带着雪的清凉气息。他还记得上一次吻她的时候,由于看见了她手腕上的伤痕,勾起了过往回忆,匆匆忙忙地离开她。而此刻,他想,这个女子本就欠自己的,不论是为她手腕上的伤痕,还是他手腕上的,她都欠他的。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已经决定的事情,没有再拖下去的理由。
她大概想到了他会吻她,所以当他的头低下来的时候,她没有一丝闪躲,反而迎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