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红衣女子在廊上彳亍,开始我肯定自己是遇见鬼了,想大声呼叫,但是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连呼气都要用嘴。红衣女子突然回身面对我。我口鼻全开,却没有进出一丝气息,就这样静止了几十秒。她缓缓转身,渐渐消失在曲廊尽头。我听见自己喉头滚出两个字:“阿瑛”。
让小兵这个傻瓜见鬼去吧。舞厅那种浮夸场合,不属于阿瑛。我要带阿瑛去“冒险”。令我吃惊的是,顺着香水味道飘来的方向,昏暗光线中,阿瑛穿了红衣。我快步走向前,打个手势让她跟我走。阿瑛总是很腼腆,我认为她不上高中,断了上大学的路,和我喜欢混社会的本质不同,而是家庭原因。我为她感到惋惜,更加重了对她的爱怜。
走廊里起了风,杂乱的树叶在打转。荷风厅就在眼前。厅的原型,四周都是落地雕花长窗,窗上镶嵌五色玻璃。但这都是爷爷的爷爷传下的话。现在唯一还能辨别出“厅”的元素,只剩一个飞檐,孤独地刺向铁灰忧郁的天。我每次走进荷风厅前,都要仔细看一下这个角,这么多次出现在别人梦中的角,为什么还没有与我的梦对接。
我和阿瑛一前一后走进破旧的房子里,用板壁隔开的一小间一小间居所,除了最里面的那一间,其他都搬空了。还好,拉线开关还在,更幸运的是,一拉那根细细的纸捻线,只有几支光的白炽灯点亮了。朦胧的光,基本可以为我分辨走道和障碍物。我回头照看一下阿瑛,她正低头跟随。
第一次见许阿婆,我就觉得眼熟,但是挖空心思想,也没有对上答案。后来,终于忍不住,我把这事告诉陈小毛,陈小毛乱七八糟的书看得多,歪理也多。
“是不是看得出美人胚子?”
“这倒没有。我就觉得熟悉。”
“人有前世、今生和来世。每个阶段都会有重要的女人出现。如果你想不出那个女人在你当前对应的人物,那么肯定是你前世或者来世里的重要人物。”他凝重地看了看我,补充一句:“当然,也有可能那个人将会出现在你今后人生里。”
陈小毛说得我背上凉飕飕的。“可是这个许阿婆跟我完全搭不上界的,要不是为了点跑路费,我才不愿去那个阴森地方。”
“没事的,外面传得越多,就越没事。再说,出怪事的时段过了。胆小的都搬走了,近几年倒没有什么事发生了。”
听陈小毛说说觉着有理,我就没再说下去。其实许阿婆只是令我疑惑,真正恐惧的是等待。每次推开那扇最深处的房门,里面总是没人,而我又不能把信放在那里就走。一定要等到许阿婆递过来回信后,我才能回去复命。“五保户”牌子底下是一个上锁的信箱,复信倒只要往里面一丢就可以了。施老头不管是坐着轮椅还是撑着拐杖,都能方便地取到信。在黑夜或者黎明,仔细看着一个老太给他的温暖寄语。当然,这是我的想象。
幸好,这次阿瑛跟我一起来了。我们站到房间里,还是与以往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却似乎处处有动静。看似简单朴素,却似乎每件物什都在深处溃烂。干净整洁背后,似乎藏着许多肮脏东西。
每次,许阿婆从屏风后走出来,都穿旗袍,紧身端庄。我会大大松口气。而她似乎知道我站在这里的样子,微笑着对我点头,并迈开一字步向我靠近。是的,她从不对我多说话,以至于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哑巴。
施老头的信,她从不当我面拆开。而她的复信又总是早已准备好。施老头的信往往又厚又重,她的却薄而轻。她递到我手上时,总会传来一股奇怪味道,与这房间的氛围合拍。有一次,我路过绍兴阿爹屋门口,闻到太阳下暴晒的梅干菜味道,猛然领悟,许阿婆带来的那种气味,带有光明与黑暗双重气质。一个物产成熟到极致,行将腐败时,迅速将其脱水,控制住邪恶的进攻,但是,璀璨中已隐含点点污秽。
“谢谢侬,辛苦侬!”每次接过许阿婆的信,我就习惯性地等待这句上海腔从她嘴里飘出。柔软纤细,带有一点点的羞涩。我更放开想象,猜施老头的信是怎样去撩拨上海老太的。
今天等得时间有点长了。幸好阿瑛陪着我,虽然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但总算在为我打气。她第一次走进阴森房间,恐惧一下子抓住了她。
眼前是一个四方客厅,整齐摆放两套中式家具。靠左手是餐桌椅,靠右是交椅茶几,看上去有点像红木家具,但我不敢确认。我也没有和许阿婆熟悉到问这问那的程度。我只是等她礼节性地感谢我之后,尽量礼貌地回她一两句话就回施老头那里。
又得要老头子涨我工资了。我不耐烦地瞄着齐整家具,还有那些摆设。越看,汗毛越竖起来。餐桌椅一尘不染,连饭菜痕迹都没有过,更不要说碗筷盆碟了。茶几光秃秃的,照得出人影,茶杯茶壶不见踪影。我有好几次暗地里狠狠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得到明显痛感后,又缓慢移到餐桌边,用劲掰桌角,还好,不是南瓜或者烂泥变的。
可我还是定不下心。冷风穿过房门,在里面打转。
正对着我的屏风起了变化!借着昏暗灯光,我终于明白今天令我不适的原因。屏风图案换了。我大胆走向前,脸贴近屏风。四折屏风内容已不再各自为政,乌黑血红画面由左自右变成战斗场景。以前挡在眼前的苏绣屏风,只是传统的春花秋月,与冷不丁从屏风后转出的素雅高洁的许阿婆很是相配。阿瑛到了许阿婆这个年纪,有没有这端庄仪态,我不好说。再有,施老头何德何能,配与许阿婆来回写“情书”。我已经断定这是情书无疑,虽然出于“职业道德”,我没有拆任何一封信,也没有看到信封上他们写的任何一个字。但是我穿透信封,早就看到一面是蹩脚凌乱的字迹,急于倾诉甚至要挟;另一面是娟秀清朗的字体,出于同情再三委婉拒绝。我快要怒了。
我终于看出屏风新内容是霸王别姬:美人、流血、牺牲、悲剧。我血脉贲张。第一次,我在万卷弄7号阴森气氛里高声叫嚷;第一次,我把信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受够了!”
我转身对着阿瑛喊出第二句同样的话时,门口没人。
话卡在喉咙口,吐不出也咽不下,脊背开始发冷。似乎有什么事情,我弄错了。
我对阿瑛很了解吗?用大军的话来说,“你就是个雏儿,想吃天鹅肉,梦里遗精吧。”
老师对阿瑛都垂涎三尺。教机械制图的肥朱,总喜欢布置课堂作业,更喜欢在女生这一排拱来拱去。阿瑛坐在最后一排,肥朱先低头看,再手把手教,凸出的肚子有意无意在阿瑛胳膊上来回碰擦。
“哎呀!进步很快啊!聪明聪明。”
咸猪手从阿瑛头顶摸下,在背部稍作停留,正想往下走。
被阿瑛干脆利索打落,厉声喝道:“你干什么?”肥朱收手,若无其事地晃回教台。
小兵笑着转回身:“肥朱裤裆撑起了伞。”
我抬头抓住一个剪影,肥朱侧面看上去像个字母:β。
我对阿瑛还是不了解。小兵约女生跳舞,几乎成瘾。他天天说跟阿瑛说好了,但每次我扑过去,都没碰到。小兵发誓阿瑛几乎每次都来,只是我总不凑巧。在我看来,一个人把说谎当作吃饭工具,那么,测谎仪都拿他没了办法。
跟我想的几乎一样,阿瑛听着我说施老头、许阿婆的故事,眼睛睁到最大,连眨都不眨一下。我约她到万卷弄7号,她却流露出一点犹豫。
我对她解释,许阿婆不同于施老头,知性文雅,不会出乱子。于是,她点了点头。
等等,我设法让自己混乱的思维回归正常。我约了阿瑛在哪里碰头?不在曲廊,而是大门口!
我没有在大门口停顿,是惯性把我拉扯进来。是清醒过来的时候了。
我快速冲向弯曲不平、障碍重重的院子,以最快速度跃出漆黑大门。门口空荡荡,路灯忽明忽暗,我几乎要喊阿瑛的名字了。我再调动视觉、听觉和嗅觉,仍然一无所获。我真的喊了,声音干巴巴送出去,在寒风里抖动。要了命的凄凉。
我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小兵的翻版而已。我已经在心里编造如何牵着阿瑛的手一起把信送达的情景。随后又将一封薄薄的,却又充满感情的信,丢进破旧信箱。对视一笑,两人再一起沿着即将结冰的马路走了很远,直到运河里汽笛声响起。
踅身进7号。闹了半天,任务还要完成。厚厚信封仍旧躺在冰冷方砖地上。我捡起,拍掉尘土,一个角撕裂了一公分。我屏息凝神后,又探头探脑,确认屏风后暂时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