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全是报纸!虽然白炽灯昏暗,虽然开口只有一点点,但是报纸的本质还是暴露无遗。从能够辨别的文字看,似乎就是最近的普通报纸。施老头、许阿婆、阿瑛、红衣女子、轮椅、信封、报纸、信箱等等,一时间轮着在我脑子里旋转,如果不是我一手撑住餐椅靠背,人就倒下了。以至于许阿婆出现,我都没有注意。
“侬今朝身体勿适意啊?”
她的话绵柔细腻,但从背后传来,阴气很盛,我全身抖了两下。好在几个非常大的可能性已在我心头走过好几遍,所以,我转过身的时候,完全是笑脸迎向许阿婆。
“我没事啊。这么长时间您没有出来,我还以为您身体欠佳呢。”
许阿婆碰到我这种调皮腔,反倒有点不自在了。她习惯性地用手捂了捂发髻。到了这个年纪,头发全是乌黑,真是非常不简单。
“十分抱歉,让侬等了好长时间。”
“是啊,我也很好奇,您今天忙什么来着呢。”这样不礼貌的话,我以小流氓惯用的嬉皮笑脸腔调来问,很是贴切。
许阿婆有点沉下脸:“这个与侬无关。请记住,侬的职责是送信。”
“破烂报纸也算信吗?”我继续流氓腔。心里却有一把刀正在慢慢启封信件。
“侬、侬、侬哪能偷看我们的信!”许阿婆不仅变了脸色,声调变高,声音也变粗了。
在她呼吸急促的当口,我似乎望见一条如同这个院子一样艰险的逼仄小弄,直达隐秘花园。“啊?您还没有拿到信,怎么就知道里面是报纸?难道以前我送的全都是报纸?”
老太在我逼问下,急匆匆对我挥手,“好了,好了,侬完成任务了。可以回去啦。”
大大信封在挥舞间,增大风量,隐隐飘来越南香水味道。我心头一紧,往前逼近一步。老太手加速驱赶,香水味道越发清晰生动。
我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许阿婆,她惊恐的脸,把皱纹拱起,厚厚白粉以及上面画的条条框框波浪般打来打去。如果真与《画皮》里女鬼一样的话,我该怎么办?自从为施老头送信以来,似乎身体越来越虚,不仅如此,还变得疑神疑鬼,精力总集中不起来。我的魂魄早就被鬼盗走了?老太是鬼,那么老头肯定也是鬼。我替鬼干活,送鬼信。我来不及嘲笑自己,既然鬼现在也在害怕,那我就放大胆量再试试看。
“你香水哪里来的?”
“什么香水?阿拉不懂。侬快走、快走。”
“我太了解这香水了,它在我床头待了半个月。”
老太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难道这香水全世界就只为你生产了一瓶?”
“世界”这个词出现后,我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全世界都在欺骗你,只有你自己不知道。我有点愤怒了,用胳膊挡住正在胡乱飞舞的信封,胳膊吃到了一些分量。这实实在在的分量,稍稍让我定下心,“鬼”的概念悄悄从我心里移走。
我几乎赌上性命了。另一只手一把抓住老太舞动信封的前臂,令我吃惊的是,那是相当有劲的手臂。我用双手握紧,才稳住。
“你要干什么?松手,你给我松手。”
“这些日子以来,我为你们送信,辛辛苦苦,你们却神神叨叨,害得我精神紧张,形容消瘦。就为了这一点点钱,老子今天开始不干了!”
我重重地撒开老太手臂,大口大口地呼吸。猛地,我反应过来了。而就在手被放开的几秒钟之内,老太已经转回屏风后面。
“等等!等等!”我拉开屏风,冲向后面。一扇广漆木板门刚刚关上。
“别敲了!人家还要不要睡觉?”
“老鬼不起来开门,我就敲到天亮!”
“哎呀,他早就出门了啊。”
“啊?他不在里面?什么时候出门的?他怎么出的门?”
邻居们披着衣服围拢过来。“老施真是个好人呐。每次你替他去送信拿东西,他总会让我们把他抬出来,然后坐着轮椅去给你买吃的。”
“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吃的啊。”
“他说每次买好,都放在信箱里,你有钥匙,在放进信封的同时,取走吃的。”
“我没有吃到任何东西,更没有钥匙!”
当我看到邻居们怀疑的眼光,感觉自己是个罪犯。
“他到什么地方买东西?”
邻居们齐刷刷往前一指。昏暗十字路口,一个大灯泡发着光,不停在寒风里颤抖。
施老头不在陈小毛店里,而且陈小毛否认刚才,甚至以往任何时候,我去送信时,施老头来店里买过吃的东西。
“这些小市民,就是想象力丰富。”陈小毛朝我扔过来一支短牡丹。
短牡丹粗壮,我在拇指指甲上顿了顿,顶端空出不少,我就怀疑这是假烟。“这么说,施老头从没来过你店里?”
陈小毛见我不点烟,主动掏出他的朗声打火机,凑上来。我勉强吸了吐,吐了吸,不去品味。
“这倒也不是,只是他来得不多。但他绝对是你接触后忘不掉的那种顾客。”陈小毛摊手摊脚在破藤椅上摇摇晃晃。
“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斜睨了我一眼。“你的事情我也没说。我是有原则的。”
窗外竟然飘起了雪。午夜,当雪积起来,从陈小毛到万卷弄7号不长也不短的路上,只有一串脚印。那是我的。
我和陈小毛,一句对一句,一个细节对一个细节,一个个谜团在我胸中化解。他摘下门口大灯泡,打烊。我拿着他充足煤油的朗声打火机,去万卷弄7号印证我们的推断。
心中有了底,眼前的风雪和黑暗,就只是风雪和黑暗了。7号完全沉入梦里。我不想惊动任何人。朗声打火机强劲的火苗帮我熟稔地摸到荷风厅。
门没有锁,灯也一拉就亮。屏风就在眼前。与几个小时前不同,现在看那些画面,感受到的却是悲壮和遗憾。
屏风后的广漆门露出一条缝。我多么希望小兵、大军和阿瑛都在我身边,倒不是我怕什么,我是想让他们与我一起见证,不可预知的未来,有多么神奇。我有点后悔自己懒惰的本性,让我放弃高中。机械地重复劳动,半荤半素开着女工玩笑,打打麻将喝喝小酒,将是今后我一个青年技工的完全生活。但是,今晚会影响我吗?突然间,我发现自己迟疑的手,正在推开那扇不久前把我挡住的门。
尽管我心里准备得非常充分,但还是惊愕得掉落了打火机。电灯亮处,房间里出现了无数个我,我一动,那些镜中的我像支部队般整齐行动。我的每一个面,都被映射、反射。我从没有这么完整地了解自己的形体。有些特征,直到这个风雪之夜我才掌握:后脑勺有点扁平、背有点驼、鼻尖过于鹰钩等等。喘息好久,我才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小小屋子没有墙壁、窗户,只有镜子和门,幸好,屋顶还是椽子和望砖的天地。我定下神来,判断出这是一个化妆间。
长长一圈台面紧紧贴着镜子,却只有一把靠背椅和那辆熟悉的轮椅。眼光在台面上扫描。跳过我不懂的化妆品,我看到了越南香水。拔开塞子,气味亲切温暖,与陈小毛的话也对应起来。一叠衣服整齐摆放,我把旗袍一件一件轻轻平摊开来。顿时,一个接一个许阿婆向我从容踱来。当中夹杂着几件宽松服装,都是各式红色。衣服边上是一只完美头套,没有夹杂一根白发。我闭上眼,感受她历经风霜更有气质的魅力。睁开眼,仍然不能彻底摆脱鬼魅阴影。
那些信一封未拆分两叠摆放。厚的一叠是他送给她的,另一叠是她还给他的。我拍拍这叠,又压压那叠,摇头苦笑。陈小毛说施老头说得高兴会流露出上海腔。哎呀,陈小毛哪里知道,上海腔也有收回去的时候。我想抽烟定神,朗声打火机却一时找不到。
终于,叼着烟四处找打火机的我,看到了一封信。这是一封真正的信,航空信封的大三角高高翘起,示意我这个有“职业道德”的人可以随意阅读。
亲爱的小兄弟:
我走了,在大雪落下的时刻。每个人都在扮演角色,我也不例外。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在你看来是真的,在我看来却是假的。反之亦然。你不是很聪明,但是你很敏感。所以你将来会是一个不一样的技工。只是有一点我提醒,不要把眼前看得太重。
祝一切安好!
另外:我所有东西都交付你处置。
S·X
字迹娟秀,语气诚恳。还留下奇妙想象空间。朗声打火机找到了,我坐在轮椅上抽了三根烟。把敏感的东西都打成三个包,放置在轮椅上。临出门前,挥起靠背椅,把四面墙上的镜子统统砸烂。窗户全都出现了,白雪映进室内。我把灯也敲碎,屋里静悄悄地跳跃着莫名寒光。
我推着轮椅走出万卷弄7号,雪还在下。大雪把真实世界隐藏起来,让我们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