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他走进咨询室,他随手关上门。他们隔着小圆桌坐下来,空间封闭,在对视的刹那,世界突然变得很小。
她看着他,他平静地坐在对面,整个人温和而强大。
学习是当前孩子唯一最重要的事吗?他问。
难道学习不是当前孩子唯一最重要的事吗?她反问。
噢,是的。他答,前提是——你要保证他的身心健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方德泽说,有个初三男生,班干部、三好学生、学习委员,老师和家长一致说他懂事又听话。嗬,干我们这行的,听到懂事又听话的评价比较敏感,这不是一个好苗头。你知道他对我怎么说?他坐在这里第一句话是:医生,我想杀人!
我没有休息天,休息天给补习班占满了。英语、数学、科学、语文、作文,再加单簧管,有六节课呢。我最讨厌作文精英班,我一想到要去精英班就烦躁、抓狂!吃饭像吃草没啥味道,那个傻叉还堆着笑问:宝贝,妈妈烧得好不好吃啊?医生,你不知道她每次盯着分数和排名看,那眼神像饿鬼扑食一样,恶心!你问我爸?他就是一头耕地的牛,除了早出晚归赚钱,什么都不管。
我是在去精英班的路上开始恨的。恨什么?见什么都恨,我用脚踢石子,把它们踢得远远的,我还不停地拗树枝,把人行道小树的枝叶拦腰折断,用脚尖踩小草,把它们踩出汁液。再后来,我看到身边走过的路人都恨,凭什么他们个个活得这么自在,我这么窝囊?我真想给每个人都挥上一拳!当我坐在精英班上时,我不知道老师在起劲地讲什么,反正和我没关系!有时,我有强烈的念头:想一掌灭了她!我还想掀翻课桌,把资料撕个稀巴烂,把这个地方放火烧光!我要把他们都打死,一个都不留活口,医生!
这是真的?!岑蓝瞪着眼睛,用手捂住嘴。
当然这是个别案例,需要心理干预。他对她笑笑说:不过,现在的孩子普遍有心理压力,一方面来自学习,一方面来自父母。对于天性敏感的孩子,高期望、高标准会让他压力山大啊。他话锋一转问:你们有没有倾听过他的感受?
她低下头,没说话。
他又问:你说他变了,变得不听话。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目光对峙,几秒钟后刀锋入鞘。他收回目光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她在心里沮丧地说了声:完啦,谈砸了。
按约定隔了一周,岑蓝带小杰再次来到心视野。
前台没人,她坐了下来,等得无聊,拨通闺蜜肖桦的手机。巧了,今天肖桦在公司值班也无聊着。
什么,陪小杰做心理咨询?肖桦说:现在的孩子啊,都享受心理医生的待遇了,什么世道啊。
是啊,现在少爷是老大,全家围着他转,他爸出钱我出力。岑蓝说,不过,这个心理医生不对头。
刚才进来时,透过百叶帘,她看到方德泽坐在旋转椅上打电话,像是在跟熟人聊天,笑呵呵地说:嗬,你又自寻烦恼了,天天愁眉苦脸,美女也要变丑女喽。
哦,这个心理医生帅不帅?肖桦反问她。帅?岑蓝说:没到那级别,还算顺眼吧。肖桦说:能入你的法眼也是不俗的啦。这样的男人,有女人去接近也是正常的。人家打私人电话关你啥事?
不是。岑蓝在一张白纸上乱画,停住笔说:我的意思是工作场合打暧昧电话有损形象,他是心理医生啊。
心理医生也是人啊,你管那么多。
嗯哼,要不是小杰坚持来,我才不想见这个人。
为什么?
我俩像两只刺猬,一对话就各不相让,他处处替小杰说话,向我挑战。
哈哈哈,心理咨询挺有意思的嘛。
岑蓝还要说话,咨询室门打开,小杰出来了。方德泽说:孩子状态不错,可以回去了。
不,她看着他说:我怎么配合他?万一成绩下滑怎么办?您知道,六月就要毕业考了。
他看看她,做出“请”的姿势,他们再次走进咨询室,门在身后关上,空间封闭,对视的刹那,世界变得很小。
他坐在她对面,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强大。
你对孩子有什么期望?你想让他将来过怎么样的生活?他双目炯炯,单刀直入。
她说:这个,没什么期望,我只是希望他将来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很好,那就意味着你要懂得放手。
放手?
对。做一个爱自己四十分、爱孩子六十分的妈妈,比一个爱孩子一百分的妈妈,更有利于你和孩子各自的成长。
方德泽看着她深思的表情微微一笑,问:在你的叙述中,孩子他爸缺席,能谈一谈你们的关系么?
她说:关系一般,没什么好说的,性格有差异。
呵呵,方德泽笑了,说:我知道,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问,都会说:我对婚姻不满意,老婆是别人家的好,这是中国特色的婚姻。
她也笑了,说:是的。中国特色的婚姻,契约式性质,本质上就是交易,交易性质的婚姻是低级阶段的婚姻。
社会发展阶段不同,会产生属性不同的婚姻,婚姻本质上就是一个契约,不好说契约就等同交易,就一定是低级婚姻,看怎么来界定。
您的意思是,低级婚姻本质上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
我没有说合情合理,我只是承认它的存在。他对她微笑:你看,一个家庭,如果夫妻俩的状态没调整好,首先受到影响的会是谁?
她脱口而出:孩子。
他没有说话。
嗯,她清清嗓音说:我想知道孩子和您说了什么,他对父母有什么想法或要求?
对不起,这个得保密。他客气地说:有一点,他非常爱你们,也在乎你们。如果说需要你们做什么的话,一,尝试让他管理自己的学习;二,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在孩子面前起冲突。
她抬起头,他们目光交汇,她站了起来。
这个周六岑蓝要加班。出门前,她惦记着今天的咨询。
小杰说:妈你放心,我和方叔叔可聊得来啦。他上次表扬我家庭作业完成漂亮。
什么,还有家庭作业?说说,让你做什么?
哈,保密,这是我俩的秘密。小杰冲她眨眨眼,抱起篮球冲出门去。
记得第一次咨询回来,家里开了家庭会议,达成三条共识:一,岑蓝负责小杰同学的饮食、起居和学校联络,邵丰负责接送并当好玩伴;二,小杰同学列出复习计划,本人全权打理,父母协助,取消监督;三,砍掉作文和奥数补习,恢复校篮球队队员的资格。有趣的是,家庭会议挺有效,各人负责一分田,小少爷少了监督,学习劲反而上去了。
好吧,她想,今天是最后一次,就让他独立去完成吧。
这次省图书馆领导来馆里视察,她陪着老馆长全程接待,不知为什么有点走神,似乎她和方德泽之间没有一个仪式上的道别就不算再见。她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觉得他确有水平,许多观点让她耳目一新;另一方面,他的犀利敏锐、变化无常又让她心生警戒。
远离一切不安定因素吧,这是女人保护自己的本能。
可这个人物不简单,他时不时地会在媒体上亮相。比如北方大地震,他带领市心理援助协会成员远赴第一线,开展心理救援;观城发生的一桩人命绑架案,他参与了现场对罪犯的心理攻坚战;而《观城晚报》的婚恋专栏设有他的专家点评,他的犀利文字让她暗中佩服。
这些讯息在提醒岑蓝:她与这个人物接触过,还有过几次深谈。他说,做一个爱自己四十分、爱孩子六十分的妈妈,比一个爱孩子一百分的妈妈,更有利于你们各自的成长。
她拿起手机,盯着那个拨打过的热线电话,若有所思。
三、有山林烟岚的淡淡温和
他们又见面了。在开学仪式上,隔着一条长长的走道。
他顺着走道一步步走近,她低头假装看书,脚步到桌前停了停,像发出一个迟疑的探询信号,她保持不动,没有抬头的意思,于是那脚步移开了,往回走,一直走,走上讲台,开始致辞。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晃荡的胸牌上写着名字:苏乔麦,音乐教师及校心理辅导员。岑蓝抬头看她,长条脸蛋,黄皮肤,两颊有青春痘,眼眶往里凹,显得眼睛特别大,笑起来春风昭昭。这女孩,怎么长得像新疆姑娘?
课间休息,她走出教室,看到他靠着阳台栏杆和学生讲话,他的头时不时扭头看教室,她夹在三三两两的学员中,步态轻曼。隔了十余米距离,他向她投来目光,微笑招呼说:你来啦。
她淡淡一笑,回答说:方主任好。
很高兴看到你。他说:我说过你是一块好料,不学这个可惜了。
是吗?她反问:怎么听上去您比我还有信心。
那当然!他说:要是这点眼光也没有,我还有什么资格干这行。
她绷不住脸,“噗哧”笑出了声。
下课了,方德泽在讲台上被学员围着问长问短,他的目光又一次越过众人投过来,像春雨后的一泓水潭,有山林烟岚的淡淡温和,他对她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菜端上桌,四菜一汤,有荤有素。
苏乔麦“哇”了声,说:方主任真懂营养搭配啊。小郑说:他本来是医生,内科医生。小郑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负责心视野的网络营销管理。啊?岑蓝很意外。方说:是的,我在社区医院待过,后来改行了。苏乔麦说:听说学医很枯燥的?嗬,学医很奇妙,方德泽说:症状跟着教材走,学到哪里病到哪里,等学完毕业,OK,一身病没了。三人听得笑了。苏乔麦又问:方主任,当医生不容易,当心理医生是不是更难呢?方德泽说:任何一个行业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岑蓝问:有人说心理医生是接纳别人的垃圾桶,您怎么看?方德泽放下筷子,挺直腰板问:你们看,我像一垃圾桶吗?还是国家级的。他们哈哈大笑。
这话其实是邵丰说的。有一天,岑蓝整理书柜发现一堆旧书,什么《男性的困惑》《妇女心理学》《青年心理问答》。邵丰嚷嚷说:别动,这是我的书。岑蓝很奇怪,他嘿嘿一笑说:心理学那套我研究过,所以告诉你,学学玩玩可以,真当心理医生,就成别人的垃圾桶了。岑蓝不以为然说:那你当初学它做什么?追大美女嘛。没正经,岑蓝说。你不信?好!他对岑蓝说:我来考考你,心理学说人有口欲期、肛欲期,你学到没?岑蓝一撇嘴说:就知道这些东西,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期吧。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性——欲——期。
方德泽右手举筷,左手拿调羹舀汤,一左一右用得溜。她多看了几眼,方德泽马上发现了,对她说:我是左撇子。小时候左手提筷子被我爸打,后来改正了。可左手拿调羹的习惯改不过来了,现在还这样。
右脑发达情商高呀!岑蓝说,好像国外有几任总统也是左撇子。
哈哈,我这辈子成不了总统,方德泽对她一笑,喝了口汤。
岑蓝吃完饭,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方德泽也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两副碗筷像两个人排列整齐。她好奇地想:这个有什么暗示吗?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他,他穿一件天空蓝的衬衫,自己身上是梨花白的绉纱裙,两人并肩而坐,离得很近。
她观察他的手,手掌修长,手指干净,手腕有力,不管擅长左手还是右手,不管是当内科医生还是心理医生,这个男人不寻常,她暗暗给他下了判断。
次日上午,方德泽没有来上课,听说有个大人物来找他咨询,他的课改到了下午。
中午,岑蓝仍和苏乔麦一起吃饭。乔麦问她:怎么想考心理咨询师?她说儿子有一阵子出现反常行为,通过心理咨询有所改变,他还考上了重点二中,她从中也受益,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所以来报名。
乔麦告诉她,她之前在心视野做过咨询,也是通过咨询喜欢上这门学科。记得当时是副主任陶丽娟接待的。当时她因为家人逼着相亲,很烦,想随便找个人安顿算了,陶老师一句话点醒她。岑蓝问她:陶老师说什么?
她说:一个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况下找伴侣。
什么是能量?岑蓝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有点懂。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们倚着栏杆交谈,她的头不时地往走廊那端看,像被隔空的魔杖点了穴,但那个期待的人,并没有出现。
莫名的等待,让整个下午变得有些漫长。
心视野公司,上午九点,大人物准时出现在等候大厅。
铁灰色的夹克外套,拉链拉到了脖颈处,笔挺的黑色长裤,中等个,戴墨镜,神情冷漠,态度倨傲。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在他的墨镜上反射一下,又暗了下去。这个来访者,是马霖马老爷子亲自来电招呼的。
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拒绝填写个人资料,也拒绝做心理测量,无视前台人员的询问,大跨步走进咨询室。在咨询室,他没有先坐下来,而是弯着腰,目光狐疑地角角落落地察看,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长。
他是观城国土资源局副局长。
两年前,原国土资源局局长投江自杀,案情到现在还不明。不管二者有无关联,方德泽还是迅速把这个跳出来的念头压了下去。不作假设,不作预想,不作猜测,是咨询师的准则。
对方坐下后摘掉了墨镜,露出一张疲惫、老态的脸,皮肤松弛,眉头紧锁,泡肿的王志文式的大眼袋,两眼皮耷拉,像两道布满皱褶的门帘,掩盖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那门帘看上去沉重无力,似乎随时要挂下来。
我这个病啊,说出来没人信。东扯西扯,时间大约过去十分钟,他清清嗓子进入正题:我不敢乘飞机,登机前莫名其妙心慌,脉搏加快,手心出汗。
这个情形,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早?大概两年前吧,当时我和局长从北京飞美国洛杉矶——他突然闭嘴,声音戛然而止。
谈话陷入沉默。沉默是一个十字路口,决定下一步的走向,是上坡还是下坡?方德泽没有贸然出手干涉,他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