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西式壁钟“嘀嗒嘀嗒”地响,静默中显得特别刺耳,他撑起两道门帘瞟了眼那扰人的壁钟,说:我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说我是神经系统毛病,叫植物神经紊乱症,配了一堆药,吃了几个月,没啥用,我自己觉得是心理出毛病了。
噢?可以具体谈谈吗?
他不语,又是沉默,像面对一堵巨大而坚硬的水泥墙。
方德泽的脑子里已经开出方子。对焦虑或恐惧症的来访者,系统脱敏疗法还是有效的,但对方并没有被这个方案打动,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又抛出一个难题,说:我……我还有一个严重的毛病,勃起障碍。事前同样心慌,出汗,脉搏加快。你说,怎么办?
有阵子,方德泽睡前在看《盗墓笔记》,这本书写得挺趣味,里面有个名词叫:倒斗。盗墓者找准一块地,推测下面有古墓,于是挖壁打洞地找可以下去的暗道。他认为从本质上说,心理医生和他们干的行当差不多,特别对于疑难杂症,就需要在一个人的心房外东敲西打,找可以联结的通道。这当中也有七灾八难的机关和重重的阻碍,以及无数伪装,需要一个一个打倒,曲折迂回,见招拆招,最后见到真货。倒斗。可以说,一上午他也在倒斗,不同的是,盗墓者挖到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他挖到的是困扰当事人的心灵拐点。
心灵拐点——是咨询师收获的最大宝藏。
这个中午,屋顶的老式吊扇,三片叶子板慢悠悠地转动着,凉风丝丝,百叶帘低垂,入秋了,中午还是这么暑热,夏天并没有走远。
桌上那只蓝色沙漏瓶吸引了他,拿起它,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岑蓝。
在这期学员的报到仪式上,他见到了她。很意外,他原以为见不到她了。最后一次咨询,是她儿子自己来的,她没有陪同,是对他有戒心和成见吧?是的,他理解她有生气和回避的理由。
他承认与她的交谈,更多有交锋的味道。刺激——反应,是心理学上的一对名词。
他轻轻触碰沙漏,瓶体倒置,瓶里的白沙从一端流向另一端,时间恰好是三分钟。看着瓶中倾泻的白沙,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也在轻轻触碰她。
在咨询室见到的,往往是扯掉面具后的真实人性。当一个人突然受到外界攻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潜意识的真面目。他见过太多的人,一碰便颠覆——刺激与反应,伤害与防御,那是人的本能。
他问她: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他猜她是不是播音员,看过履历表才知道她是知城人(知城是隶属于观城的县市级城市),是市图书馆工作人员。这或许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让他在人群里一眼把她认出。
他推开椅子,弯腰拉开底层抽屉,从一堆资料下面抽出一张纸,一张A4纸。有人用钢笔描了一幅画:一丛兰花,线条流畅,花朵小巧,上面有只蝴蝶,看得出画者有很好的美术功底。当然,这幅画也暴露一个女人的秘密,他对着画上的蝴蝶发笑。当时她坐在前台边打电话边乱画,走的时候,他说这是你的吗?她说是的,扔掉吧,他还是留下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想不到她竟出现在他的讲堂里,她居然偷偷报名来学习。嗬,以后说不定她还会出现在他的团队里,这完全有可能!他弯腰重新把画放回抽屉,用一层层文件和资料盖住。
收拾好桌上的资料,拎起包,他精神十足地走出办公室,手机响,是汪雪芬打来的,声音又尖又细:我说你中午没回家啊?来看看都成什么啦!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
地上的蟑螂。哎呀,你不是答应我说中午会回来收拾的。
噢,对,对!他恍然记起,一早在家喷了杀蟑螂粉,估计见效了。因为马老招呼的个案,又惦记下午的课,他把这事给忘了。
赶紧回来,太恶心了!
你清扫一下就行了。他安慰说:我这边下午还有课。
不行,我才不管!老婆在电话里嘟囔:厨房地上好多,晚上怎么烧菜呀?
唉,他说:那我晚上自己解决,不劳你下厨好不好?要不我们到外面去吃?
你还真想呢,哼哼,今儿我晚上值班,你又忘记了!
啊喔,好,好,那我自己解决哈。我真的要上课去,来不及啦。
不行,你现在就回来!我到小区门口等你。
不要这样嘛,说正经的,乖啊,我要上课去。晚上奖励哈……
不行就是不行,我有密集恐惧症,你不是不知道,我受不了!
唉呀!方德泽仰天一叹,在楼梯口摁往下的电梯标记。少顷,电话又来了:对啦,你记得回家前,先到医院帮我取中药。
别吃了,天天吃,胃不难受啊。
你不知道,这个不孕不育老专家限号的,能挂上就不错了,人家黄牛手头一个号要五百元呢,再吃几个月。
还吃呐,姑奶奶!方德泽挂了电话,打给小郑说:我今天下午不去上课,你通知陶老师接替一下。
电梯的红色信号灯停在底层不动,像被条看不见的绳子扯住。方德泽用力在按扭上连摁几下,突然想到岑蓝说过的一句话:婚姻在本质上是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这时,他真想接上一句:它也让无能更无能。
四、游戏只是求证
周六的下午,“翡冷翠”书吧坐着不少年轻人,岑蓝选了个角落位置刚坐下,门帘“哗”地掀开,肖桦挟着一股风进来了。
她一米六八的个子,烫一头短短的栗色卷发,穿着件紫罗兰呢大衣,里面是巴宝莉深V领格子羊绒衫,一张化过妆的鹅蛋脸,细腻、光洁,风采奕奕。
服务员送来一壶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和几色干果、蜜饯。窗外,梧桐树黄叶随风飘落,行人裹紧外衣匆忙地走过。一阵秋风一阵寒,天气转眼就变冷,一晃到立冬了。
近来怎么没听你提姓耿的大学同学?岑蓝问:没戏啦?还是——我们的肖总另有新欢啦?嘻嘻。
我跟你说,男女关系的微妙在于平衡。各自有家庭的时候,大家抱团取暖也算是一种平衡,离婚——则意味着平衡被打破。
肖桦说着把一颗紫苏话梅扔进杯子,看它在琥珀色的茶水里慢悠悠地浮上沉下。她又说:那姓耿的以为我离婚是为了要和他结婚,所以态度变冷,真是笑话!我是不想和老徐捆绑在婚姻这只笼子里耗时间,你说滑稽不?这号人在机关待长了,什么事都先算计,精明得很,一试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没个几斤几两。
听你这么说,那之前他对你那么好是逢场作戏了?你也不爱他,只是为了取暖?我记得当初你俩去丽江玩,那个亲密劲呢。
妹妹,肖桦似笑非笑地看看她说:到我这个岁数,谈什么爱不爱的。他和我在一起也不是爱,只是一种感觉吧。将近二十年的婚姻,像一只缝缝补补的破麻袋,为维持而维持,为存在而存在。其实中国式夫妻十有九对是这样,里头腐烂发臭、长疮流脓了,表面还恩爱和谐、团结一致。别掀那盖头,里子臭气熏天,都心知肚明的,就这么捂着盖着藏着掖着过呗。不过潜水久了,也得浮上来,需要一种感觉,来证明腔子里这口气是活的,证明自己的情感还没有彻底麻木掉。所以,这游戏它只是求证,通过对方不断地求证自己而已。不过啊,话说回来,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也没错,到了我这把年纪,伤筋动骨是折腾不起啦。
不,不对!我不同意你这说法。什么叫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你太消极了。姐,我相信你会找到合心伴侣的,或者时机没到吧。反正别悲观,你这么优秀、出色,一定有好多男人在追你啦。
倒是有个红酒商人,天天送满打的保加利亚红玫瑰来表示,一次吃饭还捋起袖子给我看六万元的瑞士手表,真土豪啊,穷嘚瑟!还有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绅士,喝个茶,看见漂亮女孩走过就两眼放光,那饿鬼相,茶喝一半我就走了。不是姐悲观,是这社会啊,不管地主还是秀才,男人眼里只有小萝莉,半老徐娘得有自知之明哈。
啧啧啧,得了吧——岑蓝挑几颗樱桃干嚼着吃,边吃边说:你可是才貌双全的大才女,新闻系一枝花。不过啊,你当初从《观城日报》跳槽到保险公司,这事太轻率,难怪伯父伯母生气,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想的。
怎么,现在我不也混得挺好?肖桦淡然一笑喝口茶,说:行啦,不提我,恭喜你啊,看上去容光焕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岑蓝笑了,两手交叉搓了搓。
记得考前辅导课结束,她和方德泽一起走下楼梯,他看出她的担忧,对她说:回去把参考书扔掉,全方位看书,这类考试不能按常理出牌,你没问题的。他说得那么笃定,当时以为是安慰她来着,想不到她真的通过了。
她想也没想,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没等开口报喜,他在电话那端就抢先说:恭喜啊!他的声音里含着满满的笑,好像比自己考出还高兴。嗬,她后来才想到,他手上怎么会没有录取学员的名单呢?真是太可笑了。可是,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不是吗?
想啥呢,一脸傻乐的样儿。肖桦瞅着她说:对了,啥时候,你来给我的下属上上课,洗洗脑。以后啊,我就高枕无忧,不怕他们跳楼、下药地折腾啦。
哈哈,肖总,岑蓝笑着说:我是刚入门的本本族,哪有这么厉害,不过呢,我会继续留在他们那里,报名后续的学习班。
他们?肖桦重复她的话,问:他们是谁啊?
心视野公司啊。岑蓝拿起杯子抿了抿嘴,柚子茶的香气渗透着蜂蜜的清甜,在嘴里回味。
明白了,是方德泽的团队!肖桦眼珠滴溜一转,说:我记得当初人家给美女打电话,你还吃醋呢。
“噗”,岑蓝差点把一口茶吐出来。
肖桦两手交臂,背靠座椅,笑着说:淡定,岑大心理师。
心理咨询很神奇!岑蓝放下茶杯说:看上去像是聊天,其实不是,更像是侦探办案,一层层盘剥、清理、归纳、总结。方德泽说: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同样,如果聊天有用,要咨询师做什么?嗳,是不是有道理呀?
哈哈!肖桦说:大学时我旁听过心理学。弗洛伊德的意识、潜意识,人本主义马斯洛的五大需求,还有存在主义罗杰斯,阿德勒个体心理学,对不对?不过我觉得人啊,越分析越复杂,还是糊涂些好。我还是喜欢你爸以前教我们的古诗词,我选修的古典文学可得过高分哈。
我不喜欢一团糊涂,喜欢有条理。岑蓝说。奇怪了,你平时挺有条理的一个人,怎么感情上喜欢一团糊涂?
这个嘛,我是觉得感情的事,用逻辑分析不靠谱。你想,性高潮拉个心电图量个血压,男女一见钟情测测荷尔蒙分泌,有意思吗?还要研究相爱是出于什么心理,和童年创伤有没有关联,什么都要前因后果一番。老实说,那是无聊的专家在那里自娱自乐,自圆其说。哈,我不是打击你学习的积极性啊,我是随便说说的。
嘻嘻,我怎么觉得你对心理分析有排斥呢?
打住,啊,打住。肖桦朝她凑过来,表情郑重地说:我得给你提个醒——别把我当样本、当案例,拿我搞心理分析,这事不好玩。记住了吗?然后她又把背靠回座位上,换个坐姿,跷起二郎腿,修长的腿配着纯黑的长靴,一副模特范儿。重新倒上茶后,她问:嗳,你和邵丰现在怎么样?
他呀,别提了,前天喝多了回家,我不理他,他还嘴巴强硬,说:男人要不抽烟要不喝酒,总得占一样。像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一肚子闷气活活憋出病,那叫内伤。
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肖桦说:伯父这病,唉,英年早逝。
是啊,父亲的性格要是有邵丰一半的开朗,他也不会得那个病吧。岑蓝看向窗外,一片片梧桐黄叶在风中飘落。她说:父亲祭日,我回老家给他上了香,和他说说心里话。上次我告诉他报考了心理咨询师,这次告诉他愿望实现,我考出了。他如果在的话,该多高兴!
嗯,看来,闷葫芦被人敲开窍了。肖桦看着她一脸神采的样子,慢慢地嚼着杏仁干。
啊?岑蓝问:你说什么?
肖桦扬起嘴角笑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喝茶。
周一下午,两点。大人物再次出现在等候大厅。
黑毛呢大衣,竖着高高的衣领,几乎挡住脖颈和下巴,肩背微驼,两手插在口袋,戴着墨镜,面容苍峻,看上去心事重重。
在咨询室坐下,他劈头先问:方主任,你给我说实话,你确定能保证我俩的谈话绝对保密?
我们有隐私保护条例,你是安全的。当然如果是触犯法律、违法乱纪的来访者,就得按规则办。方德泽回答。
他们目光对峙,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得到承诺,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动了,他把身体靠回座椅,仰头叹了口气。
对,他是那个国土资源局副局长。第一次咨询卡住,方德泽以为这个案脱落了,也没理会。心理咨询和看病一样,讲究“医不叩门”。任何不自愿的咨询是无效的。
想不到他又来了。
方主任,我跟你摊牌吧,我的情况更严重了。他停顿几秒,说:我现在不但不敢坐飞机,还害怕坐高铁。一走进人流密集的火车站,我就手心出汗、脉搏加快,感觉身心快要崩溃。还有,大白天的,一点点异常,都让我莫名地恐慌。我坐在办公桌后面,老担心要出事,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会有灾祸降临——你要救我!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是典型的焦虑性神经症,发展下去会惊恐发作,当事人会有极度恐惧的濒死体验,伴随各种躯体症状出现。
方德泽请他走进音乐治疗室,在一张软榻上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