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体内的容器
藏的更深了
深到夜的手指都触不到的地方
它不需要有人来探询
完整或者破碎都是宿命
当夜深人静时
我会把它取出来
用以盛放无处奔涌
又无处安放的海水
夜风习习,北方的春天还有着丝丝凉意,我耸耸肩想驱赶那些凉意侵袭,但不起作用,那些冷是来自体内的,是一种冰雪消融后的料峭寒意。我借着灯光看了看表,已经快凌晨一时了。街道两旁丛林葱郁,异常静寂,偶尔有车辆极速驶过,呼啸的声音划破空寂的夜空,惊得星群瑟缩地抖落一地星光。
我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没有等到一辆出租车。我灰心丧气地走出一段路,仍然没有出租车路过,于是停下来抱膝坐到马路牙子上,看着对面幽暗的树林发呆,而身后同样是一片幽暗。幻想是我的本能,想着会不会有歹徒突然从黑暗的林子里向我袭击?其实,我的胆子蛮大的,并不是害怕黑暗或者歹徒,而是害怕这种迷茫而又荒芜中的孤独与寂寞。在这一片静寂浩瀚的天空下,觉得自己身轻如絮,孤单的灵魂随风无助漂泊,无往无住。
一个人心中没有任何人可陪伴,也没有任何人走得进去,那种冷寂无以言表。
佳妮说,“你拒绝爱,爱也会拒绝你。”
并非我要关闭心门,而是害怕心门一旦打开,会受伤害!我是带着恐惧,小心护持着自己爱的容器,不想让它破碎,刺破我的双手,血流如注,枯竭而死。
凌晨时分,北方初夏的夜晚,我却感觉越来越冷,身上感到灼烫,骨骼在疼痛,叫嚣我的忍耐力。我在发烧,很想躺下来,可是我不能,不能刚来到北京就让自己病倒,我怎么可以这样脆弱?
人在病弱无助的时候最容易想念亲人,我想起妈妈,想起在上海不算快乐却也有些许温馨的时光,眼泪瞬息滑落。我咬牙站起来,腿又麻又疼,我揉了揉双腿,向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其实向哪个方向都一样,路在脚下,总要去走。
我承载着一颗失重的心向前走去。来时的热望已荡然无存,我看不到未来,来自身体的疼痛被迷茫覆盖,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停在一个站牌前。
此时,已接近黎明,天空微蓝,像婴儿纯净的刚刚苏醒的眼睛。一辆大巴公交车呼啸而来,我上了车,车上只有我一个最早在黎明启程的乘客,要去迎接新的一天。
我坐在椅子上把头靠到窗子上昏昏睡去,朦胧中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只有我不知道要在哪里下车,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那时的我一直是一个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人,不懂得怎样去获得,也不懂得怎样去付出,所以总是飘忽不定做出各种选择,频繁更换工作,想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却始终找不到。我的固执只是在做选择的时候,却不是最终目的。
而佳妮和我相反,她需要什么就义无反顾地去获得,目的明确。她对爱情的态度总令我感叹,爱情仿佛就是她的信仰,她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子。
对于性格的差异或许源自不同的家庭生活环境,我在时常充满战争的家中长大,使我缺失安全感,为自己设备防范,外表阴郁锋利,内心脆弱。佳妮却是被父母娇宠大的,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看似单纯骄矜,毫无防备,却是她最好的防备。
从小到大,我和佳妮在一起一向都是互补的。就像小时候,我会为她和男孩子打架;会跃过铁栅栏为她去偷别人家院子里的花;会把自己心爱的小金鱼儿给她……笃信忠诚。
她是我儿时唯一的朋友,陪我度过有些自闭的童年。
“佳妮。”
“喂,醒醒。我不是佳妮,是小美。”一个女孩细柔的声音在说。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个皮肤白皙清瘦的漂亮女孩坐在我身边,而我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一张床占据了室内大部分空间。
“你醒了?口渴了吧?先喝杯水。”她把一杯红糖水递给我,随手取下我额头上用毛巾包裹的冰块。
“谢谢!我这是……”
“是这样,你在公交车上发高烧昏迷了,我和男友就把你带到我这来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神情淡然,目光忧郁。
“谢谢!”我平淡地说,心中感激,却说不出更为热切的话。
“没什么,你感觉怎样?刚给你试了体温计,已经退烧了。”
“嗯,我感觉好多了。”
“你再躺会儿,我去做晚饭。”
我看向窗外,天色暗沉,原来已经是傍晚了。
“我来帮你。”我要下床,却是头重脚轻双腿软绵绵的。
“你躺着,别客气。”女孩淡淡地冲我一笑。
我只好靠在床头,听着女孩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没有太多思维。
一会儿,女孩端着两碗喷香的热面进来,放到床头的床头柜上。
“趁热吃吧,吃了出出汗就好了。”
然后,她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用一双迷蒙的细长的眼睛看着我。我对她微笑,她抿抿嘴唇,一个安静又有些忧郁的女孩。
吃完饭,她打开墙角的一台旧电视,不停地调换着频道,我们开始聊天,聊天中我了解了她的身世和经历。
她叫小美,二十四岁,生长在山西一个山村。父母仍在乡下,有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妹妹。她有快乐的童年,喜欢去山上摘野苹果吃,涩而香甜,像那时的时光。因年少时叛逆,没上高中,十八岁中专毕业被派遣分配到一家大型轮胎厂,在车间当工人,要用全身的力气去滚动比她重两倍的轮胎,一天下来全身疼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有人怜惜她单薄的身子,大家都是卖力气挣钱吃饭的。她找过厂部人事科,给她的答复是要在车间做够一年以上,可考虑让她到车间做管库员,如果她能坚持。但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几个月下来,她的腰和肩关节就落下了劳损,阴雨天都会疼痛。
后来,她离开了轮胎厂,游荡在社会上不愿回家,让父母为她操过不少心,在给一家服装店做服务员时,认识现在的男友。
之后母亲生病,虽说不是绝症,若不做手术,随时都会犯病致命。
她说,在医院陪母亲的那些日子才真正长大,当医生告诉她做手术需几十万时,她欲哭无泪,几十万对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一个月后,他们无奈办了出院手续,她发誓要攒钱给母亲治病,于是她来到北京,经朋友介绍做了售楼小姐。
之后,男友来北京陪伴她。
当她说到母亲时,眼泪无声地顺着白皙的脸颊蜿蜒流下来,我的心跟着疼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彼此短暂沉默,我懂得了她眼中的忧郁。
“小美,谢谢你的信任,对我讲这些。”
小美微微笑道,“我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在售楼部大家都是为了生计,为了挣钱而来的。为招揽客户,大多心存戒备之心,没有人会真心去同情和怜悯你。”
“你来北京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但并没有赚到多少钱。现在房地产竞争激烈,售楼小姐之间也明争暗斗,不过做售楼小姐有很多机会接触一些有钱人,有的女孩趁此傍了大款。我的一个女友就做了她一个客户的情人,现在有房有车,没事就是逛街,吃喝玩乐,挥霍青春。”
“她们吃的是青春饭。有一天,那些老板会玩腻的。”
“是。但可以利益互换。”小美看上去很平静的样子。
“小美!”我忧虑地看着她,揣测着她话里的含义。
“不错,我也有过这种想法,也有老板在追求我,他说希望在我生日那天答应他。”
“那你会吗?你男朋友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对我很好,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做职员,他说他会努力帮我一起攒钱给我母亲治病。”小美的目光看向窗外,似乎在瞭望什么,却又很迷茫。
“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攒够?恐怕到那时……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没有多少青春可以挥霍。为什么我们在生活面前这样无奈?嗨,别说我了,你呢?”
“我?我只是一张白纸,来北京就是想在这张纸上图上一些色彩。”我简单告诉了小美自己的来历,她没有过多询问,很善解人意。
晚上我和小美躺在一张床上,很晚我们都没有入睡。
她说:“你暂时住我这里吧,我想跟男友分开一段时间。”
我问:“为什么?”
她说:“现在的社会只有爱情是不够的,爱情不能带来一切,有时必须要面对现实。”
她说,她不想再犹豫下去了,必须要有所选择。
我没有劝说她。那时,我觉得不管选择走的路是对是错,有个明确的目标也是好的。
我答应小美住了下来,同居一室,并要求跟她负担一半的房租。那是一套两室一厨一卫的合租房,另一个房间住着另一对在北京打工的年轻恋人。
这就是现世的纷扰、诱惑和欲望,让我们的生活多了无奈、彷徨和迷乱。
听小美讲起她生病的母亲,我想到了我温柔善良的母亲,那一双依然美丽而又怨艾的眼睛,让我心生疼痛。
第二天,小美陪我到商店买了一些日用品,然后到电子商城用前天晚上那个男人给我的钱,买了一款廉价的手机。买完手机,我马上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当我听到妈妈字正腔圆的上海口音,一时语塞,眼泪大颗滴落。我在心里责骂着自己,怎么就如此脆弱?与小美比起来,我是幸运的啊!
“喂,哪位?请讲话。是囡囡吗?”
“嗯。妈!”我有点哽咽。
“囡囡,你还好吗?不高兴就回来。”妈妈似乎听出我声音不对。
我控制了一下情绪说:“妈,我没事,挺好的。他又对你发过脾气吗?”
“没有,你走了后,他对我好多了,酒也少喝了。”
“是吗?那就好。”我不由苦笑,心想这个男人(父亲)是不是感悟到了什么?
“囡囡,其实爸爸是爱你的。”
“不要跟我提他。”
“唉。”妈妈在电话那头无奈叹气,一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妈妈通完电话,我看着手里的手机,这才想起,没有留下那个男人的联系方式,甚至没有问他的姓名,等我赚了钱,还要去赎回我的手镯啊!
所有的故事都有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由一些偶然的,又或是必然的片段组成,而我们会在这些片段中出现,构成我们自己的故事,在里面或哭,或笑。我们每天都会遇到想象不到的事,哪怕只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经过路边的繁茂的植物;随手采摘的一朵野花;抬头看到一片随意飘过的流云,这些也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场景。
与小美同住的前几天,我把自己的个人简历发到招聘信息网上,开始疯狂地找工作。
小美说,你应该很好找到工作的,你自身条件这样好,身材好,又漂亮。
但前两天应聘,我却是连连碰壁,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有家公司的招聘部经理说,“你个子太高了,你这样的高海拔会给人带来压力。”当场我差点晕倒。
几天后,我找到一份会计工作,在北京海淀区的一座写字楼里。离我和小美住的合租房很远,我每天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才能到达公司。
每天我都是早出晚归,工作繁琐紧张,虽然我并不喜欢会计这个职业,但为了生存,我们都在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人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当一个人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足可以让人变得坚强,或者更脆弱,并且适时的关闭自己的内心世界。
来北京之后,我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越来越安于沉默。晚上很多时候我会失眠,黑暗里觉得这偌大城市就像漂浮在大海中的一艘庞大的船,而我一个人坐在一间小小的船舱窗前,看着外面浩瀚的灯海闪烁和浮动的车流,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流泪。
这时候,心里是空洞的,寂静无声。
有时小美也会坐到我身边,一起在黑暗里对着外面的景色发呆。我们没有更多语言上的交流,都是比较喜欢寂寞的人,有着同样的孤独,不一样的忧伤。
平时小美的上班时间不定时,周末也常常会去约谈客户。
我有时会把自己关在合租房的小房间里,看书,上网,和佳妮在网上聊天,写写博客,或者写一些离奇古怪的玄幻故事,在文字的海洋里我是一条隔离了空气的鱼,自在其中。
有时也会去看一看北京的古老建筑,去王府井大街、天安门、故宫、天坛,随身背着从上海带来的笔记本,转累了就找一处偏僻的有绿荫的地方坐下来,在电脑上记录那些古老建筑的历史,在历史的回廊里聆听离灵魂最近的心跳。
偶尔,小美休息也会和我一起去。这是我们最悠闲的时刻,暂时远离了喧嚣,让一颗浮躁的心在大自然中得到片刻安宁。
我们不停地在偌大的城市里面无表情地行走,直到麻木,这就是现世的都市生活,可这就是我来北京的目的吗?佳妮把爱情作为自己的信仰,而我的信仰又是什么?我时常感到对生活的迷茫。
一个月后,我被公司炒了鱿鱼,原因是我在整理会计资料结账时,发现那家公司有偷漏税现象,而经理要求我做帐外帐。
经理说,“这是行业潜规则,你做过会计应该知道。”
他的要求被我拒绝。
我说,“这是你们自己规定的规则,但我有我做人的原则。”
不是我有多么高尚,而是不想欺骗自己。于是,我辞了职。
那天傍晚,我无所事事的一个人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如海中的鱼在暮色中行走,每个人彼此擦肩,彼此疏离,灵魂藏在自己的皮囊之内,设下防范。
佳妮曾经对我说,“你是这样一个潦草而无所欲求的人,总是将自己的灵魂置身到世外,冷眼看着那具空荡的躯壳游荡在这浮华的人世,清醒自知。可有时太过清醒会很痛苦,这是个讲求利益的时代。”
我说,“没有办法,我本就不知道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无所求,也无所失。”
可是,我真的就无所求吗?
想起佳妮,我拿出手机,刚按下三个数字,又把手机放回口袋。算了,说什么呢?说我失业了,她又要为我担心。
人生悲喜离合就像一部被命运编写的剧本,我们永远不可预知自己前面的命途,只得遵从命运冥冥中的安排,不可违逆。而我们曾走过的路,经历的事,遇到的人,会成为我们未来路上的因。就像现在,我独自走在北京繁华的街头,路边橱窗里映出我落拓不羁的面容,孤独而又落寞。我选择了漂泊是因,而结果如何?没有人告诉我,只有上帝知道。
北方的夏日夜晚,依然燥热难耐,走了这一段路,身上的棉白衬衫被汗水浸透。前面是我常坐的西单四号地铁站,我随人流走下台阶,走进地下隧道,刚好一辆逆向而来的地铁疾驰而过,呼呼的风把我的长发吹得飞舞起来,身上顿时感到凉爽了一些。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我看到一组并不熟悉的号码,我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是月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