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在十年前住进了养老院。家庭全科医生解释得相当清楚,当时父亲已显现出痴呆的症状,他已不适合继续工作。他连签名都做不到,说话也语无伦次。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里,我在成长,而他待在养老院里,接受全国最好的医师和护士的照料。我深爱着他。
“最近他的健康状况一直在急速恶化,直到今晨伦道夫医生电话告知我他去世了。
“他为了自己所热爱的事物而活,他为了家人而活。我祖母去世时他正要搬去养老院,人们说她可把他一半的魂儿也带走了!而现在,据说他正前去寻找随她而去的另一半灵魂,复而继续投身于他毕生的热情所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我的父亲常常这样出现,这样消失。
“我的律师已经告诉我,我是遗嘱执行人,本周四遗体火化后将立即宣读遗嘱。我的父亲希望将他的骨灰撒在三个地方。第一捧要撒在他的后花园的菊花丛中;第二捧要盛在小瓮里,埋在怀拉拉帕湖畔母亲的墓旁;他不愿公开他所期望的最后一处安息之地!我感谢各位今日前来。隔壁房间有茶水和点心。请在大厅的留言板上签名。”
米哈伊尔目光锐利地看着客人们逐个走近棺材作最后的告别。他们走上前,看着老人的脸,站立几秒,留下一个花圈,花束和卡片,然后列队穿过走廊,走到阳光明媚的屋外。
拿着菊花的女士最后一个起身。她缓缓走上前,站在棺材旁,深情地望着老人的脸。她似乎认得那张严肃的面容和细微的特征,迈进了点儿,离那张脸更近了些。她站在一旁,亲切地、久久地望着他的脸。情到深处,她伸手整了整玫瑰经念珠,轻轻将一条乱了的丝带摆回原位,将他稀薄的灰发从额前抚开。米哈伊尔十分起劲地观察着这些微小的动作。她似乎比任何人都了解逝者。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暧昧的、心照不宣的东西,存在某种感情!他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我是威金森夫人,”她宣称,“很多年前我就认识你父亲。我们大学时是朋友,我们一起是一起毕业的。你家住在欧碧托海湾时,我一度是你们的邻居!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后便时过境迁了。你母亲也是我的好朋友。你父亲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我认识他时,他痴迷于花卉,尤其是菊花。这些是他最喜欢的。我的丈夫威廉是当地的渔民,和你母亲很熟!我儿子,卡尔,参加了好几次你的生日会。我在你们的别墅里碰见过他好几次。他是个高尚的人。在你大约八岁的时候,我和丈夫正在准备离婚。那以后,很快我就离开了欧碧托海湾,再也没有真正回去过。我一度和你父亲有联络。”
说着,她便把那明媚的花儿放在聚在棺材边的许多花圈花束中。
“谢谢您,威金森夫人。我的确记得那时候您去过我家。要是知道您来了,父亲一定很高兴!您会一直待到周四撒骨灰的那天吗?”
“不,”她回答说。“我要坐回新普利茅斯的最后一趟班机。我没有告诉我丈夫我会久留。”
“好吧,今天很高兴见到您!”
威金森夫人猛地转身,好像是在回避任何进一步的交谈似的,开始缓缓走向宽大的门廊。她脚下的高跟鞋噔噔作响,有点暴露了她的年龄。在这个年纪,她显得很活泼。就在阳光爬进殡仪馆前门时,威金森夫人转身向米哈伊尔挥挥手。
她走了。
※※※※
米哈伊尔记起了卡尔的母亲。她曾时不时地到欧碧托海湾的公馆接她的儿子。她总是很有礼貌,轻声细语,为人友善,会和他的母亲聊天。碰上重大节日,她就会径直走进屋子后面的厨房,打包所有的剩菜剩饭,给她的家人带回去。
卡尔十分喜爱他的母亲。是她送他去当地的欧碧托私立学校读书,给他带上花生酱、果酱三明治、熟过了头的香蕉和鳄梨当午餐。通常,卡尔会把一个漂亮的番茄或是胡萝卜塞进他的午餐盒。她从没忘记让他带上甜苹果汁,或是伴有浓烈的青柠味的草莓味冷饮。卡尔经常分享他的午餐。而米哈伊尔的午餐包含薄荷三明治、甜馅饼、苹果和被一瓶塞进来的牛奶。他真的十分憎恶母亲塞进来的一尘不染的白餐巾——这些娘娘腔的东西总是让他觉得尴尬。卡尔的午餐看起来比他自己的实在,也更诱人,他的母亲总是让他感到舒适且开心,自己的母亲却从来不会。大概这就是他如此娘娘腔、胆小怕事的原因,他总是不敢嚼口香糖,不敢往栅栏上吐口水,因为母亲会粗暴地在他所有的朋友面前责备他。
现在,在他父亲的守灵会上,威金森夫人来了,手持一束他最喜爱的菊花,什么特别的故事也没说。
他在心中记下要查查威金森夫人与父亲的关系,探明她此行真正的、在这个场合未说明的目的。不过他特地叮嘱过外面的保安,这个特别私密的仪式不欢迎任何人。
在茶点被扫尽后,寥寥的几名客人便消失在夜幕中,葬礼司仪将闪着微光的棺材升入灵车,踏上最后一段旅程,奔赴火葬场。米哈伊尔必须确保与老人有关的蛛丝马迹都被扫清,至多能留一个花岗岩骨灰瓮。他可不想有谁让他受煎熬,或是开始对可怜的老人最后的时日思来想去,嚼起舌根。全部都结束了。
一旦他将遗体放入硕大的墓穴并为洁白的大理石墓碑买单,一切就都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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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要经营公司,调查一些人,划拨资金,掩盖不正当的买卖并阻挠几笔好交易,还需要设计错综复杂的欺骗渠道,以免让人追查资金流向,令其痕迹消失于瑞士银行、在迪拜黑市买入的金砖海外存款等由他凿出的深渊之中;委托书和遗嘱上都说明一切都只属于他,这多亏了他足智多谋的父亲,他勤恳工作,进行睿智的投资,小心翼翼地规划并管理资金,为自己的独生子留下这笔遗产。他的父亲头脑敏锐,将他所有的财富都控制在手中。
父亲对于母亲的背叛和伤害在米哈伊尔脑中盘旋着,像一口古怪而破旧的、盛满了对父亲的憎恨的大锅。渐渐地,在最后的十年中,他悄悄地、有条不紊地将父亲从公司主要事务排挤出去,将他送进安杰卢斯养老院接受一批医护士的照料。每一位护士都受过培训,减少药物和食物的供给,使老人动弹不得,悄悄地将他一人软禁起来,令其逐渐崩溃,阻止亲友和同事的探访,总而言之,就是以一种尽可能自然的方式加速老人的死亡,并且不招致任何怀疑。米哈伊尔深谙此道。
这就是菊之冠公司的董事长和首席执行官艾伯特·曼纳斯来到这所偏远的乡村养老院的前因后果,在这儿人们窥寻不到他,他的卧铺不及一张大号床宽敞,也没有舒适的衣服。时间会摧毁他,时间会使他磨损成为一个聒噪的蠢货,使他不想锻炼、饮食或如厕,不想谈谈自己的存在。绝望将伴随孤单而来,而孤单又会孕育出另一类孤独,教科书上将其定义为躁郁症、阿尔茨海默症、痴呆、帕金森症,诸如此类。
这样过了五年,那时全世界都忘了艾伯特·曼纳斯被人为逼致贫困如洗、无家可归,孤身一人,被拘束与一张床和乏味之中。唯一能让他欣慰的便是凸窗外盛放的那片菊花,在他慢慢等死的日子里,它总是在白天为他带来光明,在夜晚为他带来安宁。
艾伯特·曼纳斯从菊中来,艾伯特·曼纳斯亦将归菊中去。
在他去世前夜见过他的护士远远地缩在礼拜堂后面。她好奇这个老人是谁,为什么天主教牧师会送来秘信,那位身着黑衣的年轻人与他是什么关系。这五年来,她从未见到这些人来过,而他们却挤在讲坛上,唱着美妙的赞美诗,宣称他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
是她在他身体机能失调时为他清理下体,是她夜以继日地一勺勺给他喂食,是她在他死前柔和地与他说话。在那个美好的礼拜日的午后,是她唯一的小儿子从她的花园里采了一把万寿菊来探望老爷爷。当老人无力进食和如厕的时候这些不中用的东西上哪儿去了?当他的父亲噩梦连连时那个年轻小伙在哪儿?老人梦见自己被大胸脯的女人追逐,伸出手朝着枕头尖声喊出“张”、“玛格罗”、“莉可”和“公主”等古怪的名字,这种时候他在哪儿呢?他总是念叨着奇怪的女人、魔鬼、账簿和账目,以及数以百万计的瑞士银行里的美金,谁能知道老人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总之,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连一片烤面包、一块新肥皂都买不起,他还用虚弱的声音让她把他的儿子叫到他身边。这个儿子究竟是谁?他是个梳着油光滑亮的大背头、对周围的人颐指气使、好像自己在那儿做主似的家伙吗?
她最好把所有自己听到的老人咕哝出的疯狂的事情都记下来。这样,当她回顾自己的护士记录时,就能清楚地知道他在何时说过什么了!我想无论如何我都得这样做,她想,因为老人经常提起砷毒、尼日利亚的女商人、瑟西莉亚·张、安琪莉可·谢菲德、米哈伊尔的生日、在中国和非洲的农场、在印度的工厂以及他的母亲赛丽斯。她会这样写下:
“有一次他大喊道:她是个顶好的女人,但在我爬梯子爬到一半时,她丢下我走了!她丢下我走了。那天下着雨,我告诉她别坐巴士,但是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请把她带回来吧。现在她在哪儿?为什么她得走得那么快?要是我父亲继续他自己的旅程倒是挺好。他可以在天堂继续打他的仗,天使会伴随他身旁。噢,母亲,请帮帮我,帮帮我。我要汤、烤面包和热气巧克力!”
护士疑惑他倾诉的对象究竟是他的母亲或姐妹,还是修女,还是别的什么。他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段对话或是某个人,他似乎每每回忆起这个人就会陷入绝望。这个人无疑是位女士。她是谁?她还活着吗?她是否正坐在宾客当中、对周遭事物置若罔闻?她知道他多次呼唤她的名字吗?赛丽斯是谁?他多次说起的下毒是怎么回事?谁要给他下毒?什么时候,为什么,在哪儿,会怎样做?
护士困惑了。病人的隐私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她不能把自己的笔记泄露给任何人。但是无论它会成为何物,她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将它写进日记并保存下来。直觉告诉她,这位老人远远不止官方形容的那样简单。他在某处是某个人物,此外不知何故,她察觉到其中涉及了某种肮脏的勾当。她永远都无法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