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
布丽德首先留意到的，是他的身高。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环视四周拥挤的人群，头猛地撞到了上方的拱腹。他就是约翰·谢尔登博士，阿拉斯加印第安人，个子高大。这里是地处中国西陲的新疆乌鲁木齐，他的身高在这狭小的机场里实在显眼。若非他人高马大，单看他现在西装灰尘仆仆、头发蓬松杂乱，还是会被误认作中国人。
布丽德很惊讶，他的头发怎么可以乱成这样，活像个野人。上次见面时，他还留着短寸，愈发显得表情严肃、眼神深邃。此刻，他的神情依然严肃，还平添几分无以名状的气质——这样的他依然能够触动布丽德的心弦。布丽德以为前几个月的经历已将内心的悸动消磨殆尽，但她真的能重新启程吗？此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正当布丽德向前走时，看到一位个子不高、身材壮硕的中国人向约翰走去。待她走近些，听见那人像是在盘问什么，但她一句也听不懂。约翰愣在原地，眉头紧锁道：“我不是中国人。”
布丽德咬了咬嘴唇，往后退了两步，不想让约翰知道自己看到了这一幕。她知道的越少越好。重要的是，她必须和他搞好关系。能否拿到博士学位，就看这次考古勘探报告了。想罢，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
“谢尔登博士，您好！我是前来接替保罗的布丽德·尼·莱利。”
约翰看着她，疑惑地皱起眉头，“你不是布丽奇特吗？”
布丽德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抚摸自己的长辫子，却只摸到短短的卷发。这发型再一次提醒她是谁——或者说，已经不是谁——她应该改回“布丽奇特”的英式拼写吗？长发一剪不能回，覆水难收。她去年笃定地将名字改为爱尔兰式拼写，但现在，她摸着刚刚剪短的头发，却又不敢确定自己的选择了。“‘布丽德·尼·莱利’是爱尔兰语里的拼法。”她解释道，故意把“布丽德”念得缓慢又清晰，到“丽”字时，更是拖长了音调。
约翰上下打量她一番，摇了摇头。“可不论改成什么名字，你还是你啊。”他俯下身子接过布丽德的行李，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出口走去。
布丽德茫然地跟在约翰身后。几年前选修他的课时，就经常被他绕糊涂。当年为了凑学分，迫于无奈才选了他的课。选课之前，听说约翰·谢尔登是个高大又严肃的阿拉斯加印第安人，朋友们说他“神秘莫测”，这个描述只让她觉得好笑。她对于“高贵的野蛮人[1]”的行为研究完全不感兴趣。可是，看着他惜字如金地介绍这门课程，她还是惴惴不安地坐在第一排，一边无聊地绞着辫子，翻出手机日历来数她还要在他的课堂上熬几天，一边等着他讲解“高贵的野蛮人”。
接下来，正当她在面前的笔记簿上用绕着圈儿的花体写下数字“12”时，约翰讲述起民间神话来。他洪亮的声音让专心数天数的她放下笔，抬起头认真倾听。约翰·谢尔登此时好像变了一个人，话语让布丽德沉迷，深邃的目光也让布丽德心醉；有力的手与臂勾勒出神话的轮廓，动听的声音描绘出故事的形色。布丽德沉浸于故事之中，流连忘返。
然而，一旦约翰讲起历史背景和理论知识，她便一头雾水。不知不觉间，她最初对故事、神话及其隐含意义的热爱，化成对授课内容的热烈回应。但是，面对她的热情，约翰似乎有意无意地显露出丝丝怀疑甚至厌恶。此后她便鲜少发言，一并收敛的还有她对约翰本人及其看透故事精髓天赋的热情。可是后来她发现，约翰总是不时看向自己，顿时惊慌失措，羞得脸一直红到耳朵根。
他们正走向停在机场外的破旧SUV。布丽德直直地盯着约翰。中午炽烈的阳光下，他面容憔悴，神情疲惫，但看不出隐藏的思绪。一如往日，他仍旧是个谜。
车子启动后，布丽德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很快便意识到交谈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因为谢尔登博士沉默寡言，而是发动机噪音巨大，路途又十分颠簸。更何况，长途旅行之后，她也感觉疲乏。
窗外一派广袤无垠的沙漠倒是很应景。他们正行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部，几千年的气候变迁，河床干涸，植被稀少，荒无人烟。直至今日，也只因那条连接了地中海与中国的古老丝绸之路，当地村落与世隔绝的宁静才有所打破。
这里的荒凉让布丽德内心一阵震颤。骄阳照得光秃秃的戈壁一览无余，远山间似乎升起尘暴。不毛之地既让她惧怕，又有强大的吸引力，干涸惨淡得一如她自己的感情状态。她盯着自己的右手腕，抚摸着三圆环环相扣的新刺青，才感觉内心稍微平复了些。
约翰看了她一眼，她本能地拉下袖子遮住刺青，却看到约翰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难道是在审视自己？
“你读过背景资料了没？”约翰的声音波澜不惊。
布丽德点了点头，极力压抑内心升腾的焦虑。过去几天，她已将资料翻来覆去读过若干遍，为争取能拯救自己博士生涯的最后机会而忐忑不安。幸亏临行前她尚未仔细考虑过自己可能无法满足谢尔登博士的高标准严要求，但是现在，匆忙从爱尔兰出发时打消的疑虑又重新闯入脑海。她到底是蠢到怎样无可救药的地步，才会认为自己一个研究古爱尔兰人迁徙模式的三年级博士生，够资格和这位痴迷特林吉特神话的教授一起远赴中国参加考古勘探工作？
布丽德尽量自信地微笑道：“虽然还没参加过实地勘探，但我已经充分了解要点。这里进行得还顺利吗？嗯，就是……除了我之外的部分。”她觉得脸微微发烫，“我是说，由我来代替保罗的位置。我知道你很看重保罗的能力，他也很难被取代，但我会尽力做到最好。”“很难被取代”是她能找到最合适的措辞，难道她要说“很抱歉我不像保罗一样是纳瓦霍人，在土著神话方面也远没有他博学”吗？
“听说你会唱歌？”约翰问道。
这个问题让布丽德大吃一惊，不禁望了约翰一眼，只见他唇角浮现一丝浅浅的弧度。他是在笑吗？“对，呃，我是唱过，但跟你想象的可能不一样。”可是，在考古勘探中，唱歌能有什么用？
“听说你唱得不错，还得过奖。”
“都是爱尔兰的奖，唱的也是爱尔兰歌曲。”这是什么情况？约翰总能让她措手不及。
“哦，保罗什么歌也不会唱。”一抹微笑在他脸上舒展开来，这个罕见的微笑让他仿佛变了个人，打消了布丽德心中的不适。
二人闲聊一阵后，布丽德又回到工作上的话题。
“营地一切就绪，当地工人已经开始了初步发掘，剩余人手不太够。如果博物馆的同事前来支援，人手就刚好。”约翰答道。
“有什么问题吗？”她知道听到的都是实情，因为如果没有任何问题，那才是真的奇怪，可还是略感焦虑，“还有你无法克服的困难？”
“没有，好吧，但愿没有。不过的确有两名当地的官方工作人员来监管我们的工作，确保一切工作按照他们的规定开展。”约翰挑一挑眉，布丽德由此确信，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无须时刻保持“举止得当”。
“因为这儿是靠近丝绸之路的敏感地区，任何考古发现都会引起中国官方的注意。”
布丽德搜刮着脑中储备的中国史片段，忙说：“明白。”
约翰点点头，“我们有一批先民离开这片区域之后迁徙到阿拉斯加，我希望对其进行重新定位。万幸中方对此没有微词。”
布丽德笑道：“早期输出。”
约翰微笑着说：“甚至早于那一时期。”
布丽德暗暗叫苦，她又一次像斗牛士抖红布一样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无知。
“抱歉，我是不是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没关系，你不是唯一一个犯这样错误的人。周教授的专业意见对我们研究这类问题大有帮助。他前几天才加入我们的团队，办勘探许可时帮了大忙。之前我尝试通过对可能的遗迹定位来证明我的理论，他也给出很多宝贵建议。”
天哪，他的理论。他居然真的相信，他们阿拉斯加部族起源于亚欧大陆腹地，毗邻东欧哈萨克人及其他新游牧民族的聚居地。如果其他人提出这种假说，她一定会哑然失笑，嘲笑他们异想天开。可是，约翰是认真的。
且不提古代陆桥学说，也不说印第安人与学界人士争论不休的两三万年前部族迁徙。约翰·谢尔登坚信，自己的部族在那次大迁徙之后遭受了干旱，因而不得不穿越整片大陆，造船渡海抵达阿拉斯加地区。这下好了，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就到这里参加考古勘探。哪个神智正常的人——当然，保罗除外——愿意跟这样的傻瓜一起工作？不过约翰确实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仅仅因为他坚信某件事情是真实的，你便受其影响，也愿意相信他说的事情是真实的。
“谢尔登博士，周博士认为有可能找到考古证据证明你的理论吗？”
一阵沉默。“我觉得你应该叫我约翰。”他瞥了布丽德一眼，发现她脸红了。为什么要脸红，因为他话里流露出的怀疑？反正她不知道直呼其名是否妥当。
“周博士觉得相当有希望。前几年他发现了一些文物，可能证明东西方文化关联，也认为保罗对于神话和实体景观的解读大有前途。”
他朝布丽德微微点头，“这些都写进我发给你的材料里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抵达现场之后，是否又有了新说法。”
约翰鄙夷地说：“哼，自从他加入之后，几乎每次谈话都被扯得离题万里。主要是因为那个新招的中国助理，是个新面孔，名叫王缙，伯克利[2]毕业生。不过鲍勃·柯比说他人品不错，所以估计问题不大。”
布丽德听到鲍勃的名字时哆嗦了一下。此人优雅老道，八面玲珑，在大学所有部门的各种活动中，他凭借北欧血统那冷峻帅气的外表迷住了所有人，而身着西装的约翰·谢尔登则永远局促地贴在墙边。即便如此，布丽德依然觉得鲍勃如传闻所说是个猎手，四处涉猎美女而后穷追不舍，因此，千万不要沦为他的手中羔羊。
到达勘探现场后，布丽德感觉身体都散了架，早就没了聊天的兴致，现在只想爬到床上。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一下车就看到几个人走过来，她认出了白头发的鲍勃，他身上的衬衫短裤一尘不染，露出完美的古铜色皮肤。鲍勃和他的叔叔、五十多岁的世界著名考古学家样貌相像，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身后是他的跟班斯科特·戈登，其他人她就不认识了。
鲍勃伸出胳膊揽住她，将她拉到人群当中，“啊，布丽奇特，你终于到了，来见见队员们。”鲍勃用湛蓝的眼睛盯着她，布丽德想要挣脱，最终还是忍住了。
“布丽德，”约翰在身后安静地说，“她叫布丽德。”
一丝不快在鲍勃脸上掠过，但很快被迷人的微笑取代。“当然啦。另外，你得叫我鲍勃。”说完向环拥在他周围的人轻轻点了点头。鲍勃·柯比从未企及他叔叔的名望，但是现在，他的言行举止同那些让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名流别无二致。
“斯科特·戈登，你应该已经认识了，旁边那位是米菲·兰登。”
一个体态丰满的金发女子笑了笑，却轻轻眯起了眼睛，“其实我全名叫米莉森特，但大家都叫我米菲。”她的声音有点尖。
布丽德挤出一个微笑，向米菲打了招呼，然后转过头看斯科特道：“斯科特，你还好吗？”
自从斯科特成为鲍勃的助手，布丽德就期盼在勘探现场见到他。毕竟，如果没有斯科特一丝不苟地替鲍勃留意细节，孜孜不倦地替鲍勃完成工作，鲍勃可怎么办？尽管布丽德从没见过米菲，也能推测出她是鲍勃的众多宠儿之一。米菲有实地勘探的经验吗，还是说在“其他方面”有经验呢？对于米菲，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等斯科特红着脸咕哝着说完几句话，鲍勃便踱到一边，现出身后的两个人。
“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的中国同事，周一坂博士和他的助手，王缙博士。”
两位中国人礼貌地点头示意。周博士的个头较矮，不安地用手抚了抚花白的短发，他年轻的助手王博士则伸出瘦长的手，笑着说：“叫我王缙就好，你一定很累了，我们还一直让你站着。”
王缙的笑容让人感到温暖，他还友好地朝她眨眨眼睛。布丽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顶着一头乱发，衣服也皱皱巴巴；而他身形高挑，一头黑发修理得很有型，一缕刘海不羁地落在黑色的眼眸之前，和她想象中的“中国同事”不太一样。
约翰从她身后走来，“对了，你可以晚点再见其他人，米菲现在先带你去看看帐篷，你跟她合住。”
布丽德想回车上取下后座的行李，但约翰拦住她，示意她去找米菲。布丽德不情愿地跟着她渐远的身影向空地一侧的帐篷走去。空地另一侧停着两辆拖车和一顶很大的开放式帐篷，里边摆放着桌椅和碗，旁边有一棵扭曲遒劲的老树，在夕阳中投下一片荫凉。
她朝那排帐篷走过去，差点撞上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壮硕的中国男人，急忙停下来。“抱歉，抱歉，”布丽德说，“我没看到你。”
男人站到她面前，他既不高大也不威猛，但姿态眼神中都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是我的错，奥莱利[3]小姐，我应该提醒你才对。你好，我是陆祥博士。”说完，朝她轻轻一点头。
“哦，没关系，陆博士。”她努力保持平静，掩饰刚才受到的惊吓，然后也朝他点点头，急忙跟上米菲，却敏锐地感觉到约翰就在身后。约翰为什么没跟刚才那个男人说话？
好像听到她内心的疑问似的，约翰从她身后走过来，站在帐篷旁边低声说：“这就是那两个监视我们的人之一。”
布丽德更加不安地点头。陆祥肯定已经知道她会加入，但愿是鲍勃或者约翰告诉他的。
她走进帐篷，约翰提着行李跟在她身后。他朝米菲点点头，跟布丽德道了别，便如疾行撤退般匆匆离开。
布丽德环视了一下帐篷，米菲正坐在乱糟糟的床上，周围弥漫着浓浓的定制香水味道；她丰满的胸部把衬衫的扣子撑得紧紧的，身边的定制箱子大开着，衣服露在箱外，化妆品、鞋子、毛巾等随身物品扔得到处都是，隐约看出下面压着另一张床。布丽德极想跟约翰一起离开。
“那边应该还有张床的。”米菲敷衍地朝另一头比划了一下，脸色很难看，“这帐篷一个人住都挤，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让我跟你合住。我本来该自己一个人住的。”
“我不会占很大地方。”
布丽德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快，毕竟接下来数周时间都要跟米菲合住。她咬了咬牙，拿起几张毛巾和几件衬衫，找到了属于她的那张金属架子床。
“有毯子吗？”约翰说这里晚上很冷，她已经能感受到寒意了。
米菲一脸不耐烦地冷笑着说：“没有多余的毯子给你了。你去问约翰要吧。鲍勃和我都怕冷，可约翰是阿拉斯加人，大概血液都是冷的吧。”
布丽德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想再去找约翰了。等明早有力气了再处理这些麻烦事，她现在只想爬上床睡觉。
米菲皱了皱眉头，夸张地叹了口气，从床上抓起一条小毯子递给布丽德，“喏，给你吧，我今晚不盖它也行。”她咯咯轻笑起来，“如果我和鲍勃觉得冷了，可以想个别的办法取暖。”
米菲起身离开了帐篷。布丽德再也不怀疑自己对她的猜想。
注释：
[1]高贵的野蛮人：是一种理想化的土著、外族或他者（Other），也是一种文学著作中的定型角色。（译注）
[2]伯克利：即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的简称。（译注）
[3]奥莱利：爱尔兰姓莱利（Laoghaire）的另一种说法。（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