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丽德正走近办公室车,竟听到里面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便停下脚步,不知该敲门还是转身离开。
“我最后就说一句,谢尔登博士!”说话的应该是陆博士。
约翰怒气冲冲地说:“为什么必须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停工?简直不可理喻。我们真不知道椁室里到底有什么,你怎么一再坚持要求我们必须拿到允许之后才能进入?”
“抱歉,我们的审批流程[1]看似死板,但并非不近人情,请你相信这一点。”
“那好,除非亲眼看到书面文件,否则我们是不会中期停工的。我们目前只能继续按原计划执行。”
“那你就选错了。”陆博士的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望谢尔登博士你三思,再见。”
陆博士大步跨下台阶,向自己的帐篷走去,吓得布丽德赶紧躲到办公室车一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勘探会被叫停吗?约翰会如何处理这件事,而她又要做什么?来到这里不过短短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始料未及的事。加之,一想到要回到位于宾州的母亲家里,她就觉得浑身难受。即使自己的研究成果和一切家当还在爱尔兰,但那里显然已经回不去了。之前的研究报告可以寄来,可竖琴怎么办?布丽德念及要和竖琴永别便心痛不已,但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可预见的未来。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参考资料嘛,先放一放也无妨。于是她转身,朝厨房车旁的水池走去。洗完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有时她很庆幸自己不再留着那头浓密的及腰长发。在这里,长发辫只会碍事,让她觉得热。
布丽德溜到老树下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休息,享受难得的荫凉,一待就是一下午,直到晚餐时分。王缙可能会过来,那她就能跟他一起进餐了。这几天她都没在厨房帮厨,也不着急去“大显身手”。尽管之前外婆软硬兼施,训练了她很久,可她做出来的面包还是跟石头一样硬,果子面包尝起来也是味同嚼蜡。只有音乐能让她鲜活起来。
她仔细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又圆又钝,挺适合弹竖琴,哨笛和小提琴倒是很久没碰了,乐声已然嘶哑粗涩。她慢慢舒展着僵硬的手指。如果一直弹琴,它们是否会灵活如初?如果有一天,若她发现自己曾经在琴弦上舞蹈、在哨笛上翻飞的手指不再敏捷,又会有何感受?她突然起了兴致。她的十指是否依然灵活如初?她可否再次吹响那支哨笛?当年匆忙收拾行李逃出家门、逃出爱尔兰时,还是外婆一生的挚友内莉偷偷把哨笛和小提琴塞进她背包里,也只有内莉敢这么做了吧?但是,往日对她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今,与其说让她烦恼,不如说是无比艰难的挑战。就算可以演奏这些乐器,又有什么用呢?——当然,这也不算是真正的演奏,毕竟在场并没有听众,无人会见证她的失败。
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布丽德走进帐篷,找到哨笛,折身再次在石头上坐下,将哨笛举到嘴边。稍作停顿之后,她先试着吹了几个音符,仔细地定了定调高,然后吹奏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节旋律。这支小调,是她6岁那年第一次参加音乐节时学会的。可它已在心里藏了太久,填满了内心,冲破了喉咙,扼住了呼吸。她猛地停下来。
“继续。”
布丽德一回头,看到约翰就站在身边,于是强忍住泪水,不知所以地看着他。“啊,我吹不下去了,这曲子太长了。”她可不能让他目睹自己的失败。
“那再吹一遍你刚刚吹过的那段吧。”
布丽德一脸狐疑。但是他的话听起来似乎很真诚。
“还是算了吧。就算这支曲子调式简单,但其实并不怎么样。”
“看似简单的东西,实际上也可能精妙复杂。但是我们经常误认为,凡事都是越华丽越好。”
布丽德暗暗揣度他的话中之意,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再犹豫,粲然一笑,平静地回答道:“也是,简单的调子也可以有多样的变化,全然听凭演奏者加以衍生、发展、延续和装饰,最后返璞归真。”
“说得没错,但还是要先试吹几个单音,再让它自然发展。”
她手里握着哨笛,认真地看着约翰,揣摩他话中的意思,而后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将哨笛举到唇边,从头吹起。这次吹出的乐声生动有力,仿佛从笛中流淌出那一刻,便注定是一支美妙的旋律。她完全沉浸在曲子中,简单的旋律在她的脑海中回荡,随着她的吹奏变成悠扬的曲调;而在曾经的音乐节上,她完全做不到,那时当她下台的时候,评委们都是皱着眉头的。
演奏完毕,布丽德用爱尔兰语说道:“Siné。”她做到了,演奏成功了。她心怀感激地抬起头看着约翰。
“这支小调叫什么名字,是‘Siné’吗?”约翰问。
布丽德大笑起来,笑声是那般放肆,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不是这调子的名字。‘Siné’在爱尔兰语里是‘就这样、结束了’的意思。”其实她还赋予了它另一层含义,但她并未言及,“这支曲子叫《凯什[2]小调》,是常在音乐节上演奏的标准曲目。”
“音乐节?”
“啊,抱歉。是为了弘扬爱尔兰音乐、分年龄层举办的器乐比赛,先是地区赛,然后是全国赛。”
约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是吗?太棒了。你参加过?”
“嗯,怎么说呢?”12岁以前,那就是她生命中如同呼吸一样的存在,“睡在田间湿答答的帐篷里,祈祷竖琴不要变调、小提琴莫要断弦。要是大家都没有染上肺炎,简直是奇迹。不过有一年基亚朗感冒得太过严重,我觉得如果他一直流鼻涕的话,鼻涕可能会塞住他的长笛。”她突然回过神来,眼神里的天真活泼一闪而过,不再言语。
约翰好整以暇,耐心地等待她说完。她低下头,假装盯着自己的脚,悄悄抹去眼泪。
“你们爱尔兰人如此倾力保护民族文化,令我着实佩服。我以前只知道在费城有爱尔兰酒吧和社团,音乐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我不知道,你们的保护方式竟是如此组织严密、内容丰富。希望特林吉特人也能采取这样大范围的行动来保护我们的传统文化。”
“不过,爱尔兰人可比特林吉特人多多了。”布丽德挤出个微笑。
“确实。不过这并不代表特林吉特人的努力可以被忽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会吹其他曲子吗?”
布丽德低头看着哨笛,默默思索着,最终还是一咬牙,又将哨笛举到嘴边,一组号笛舞曲的起始音便从笛管中迸出。她沉浸于明快的曲调里,心也随之荡漾,不知不觉将乐曲推进到后半段。约翰用脚踏着节拍,她受其鼓舞,继续着欢乐有力、节奏明快的曲调。笛音从指端流泻,向骨髓涌入。太——棒——了!伴随最后一声激扬的乐音,一曲终了。
“你的呼吸控制得很好。”约翰说。
她一脸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你也会吹哨笛?”
他犹豫了一下,“嗯,我会吹长笛。不过没有你吹得这么好。”
她飞快地擦了擦哨嘴,把哨笛递给他,“来一首吧。”
约翰低下头看了看递来的哨笛,又玩味似的看着她,片刻之后,又恢复了一贯的表情,接过哨笛。
布丽德说:“D调。”
约翰点点头,将哨笛举到嘴边,稍试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吹奏。是一支节奏缓慢、旋律诡异的调子,调式简单,音域跨度不大,却连贯平稳,渗入肌肤,直击内心,有如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布丽德竟突然觉得失望。为什么要骤停,为什么要将她从那个世界唤醒,为什么要将她扯离那个与她的家乡樱桃岩、与费城毫无关系的世界?
“太美妙了,”她喃喃自语,“太美了,这支曲子是……”
“我叔叔教我的。”
这是她第一次听约翰提及私生活,试探性地问:“你叔叔?在阿拉斯加吗?”不用问,当然是在阿拉斯加。不知怎的,她想知道更多约翰的事情,又不知道怎么问、问什么。
“对,我叔叔在阿拉斯加。”
“他也会吹长笛?”
“会一点儿。他一直想带我以一种不一样的方式看世界。”
布丽德点点头。约翰也曾经小心翼翼地询问过让她难过的家事,但是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隔阂,让她难以启齿追问他的过去。
她看到陆博士朝餐厅帐篷走去,想起之前约翰和他的争吵。她当然不会问约翰当前勘探的进度如何,那样无疑将暴露自己偷听到了他们谈话的这一事实,而她很肯定,约翰不希望这件事有别人知道。其实约翰无须担心,她会保守秘密的,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她希望永远不要和任何人提及那段对话,哪怕是王缙。很久之前,在她投身学术之时就已明了,若不想自毁前途,最好的办法就是置身泛滥于学术界的各种激烈竞争之外。尽管她不愿承认,但是自己发自内心地想要维护约翰,不想让他遭受到任何无端的质问与怀疑。
餐厅帐篷里,大部分队员都已经在餐桌旁就座,品尝着斯科特准备的简餐。一见那厚薄均匀的胡萝卜片、大小均等的炖土豆块,便知这肯定是斯科特的手笔。她盛好菜,坐在王缙旁边的空位上。前几天她就发现王缙用餐时会选择她旁边的位子坐,决定这次主动坐过去,以示谢意。王缙将衬衣袖口齐整地挽上去,露出结实的手臂,见布丽德在身边坐下,便热情地打着招呼。
她又扫了鲍勃一眼。尽管他已工作了一天,但依然神采奕奕,从容不迫。米菲正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位于汉普顿斯的房子,鲍勃微笑着听着。约翰在鲍勃身边坐下,衬衣皱皱巴巴,短裤上沾满泥点,比随意围在头上的印花大方巾干净不了多少。他朝鲍勃倾过身,低声谈论着什么,显然是在把与陆博士讨论的最新结果告知他。
鲍勃全神贯注地听完,“我不理解。我以为,准确说是我敢肯定,我们来之前已经扫清所有障碍。他凭什么?”
“大意是我们这次勘探文化意义重大,所以需要特殊的许可才能继续。”约翰压低声音说道。
鲍勃瞥向邻桌对侧,眼神落在坐在一名当地工人身边的张博士身上,微微眯起眼睛。可是,陆博士去哪里了?布丽德刚才还在来餐厅帐篷的路上看到了他。鲍勃站起身来,走到张博士身边,紧挨着他坐下来,开始用中文与张博士低声地交谈。
“我没听错吧?”坐在米菲旁边、布丽德对面的斯科特问约翰:“我们还需要再等一个许可到手才能进椁室?”约翰点点头。斯科特长叹一口气,“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吗?可不可以提供什么证据来证明我们急需按照计划推进?”斯科特谨慎地举了几个在他看来有用的例子,“比如,从与这个地区的某些文化或者语言方面的联系入手?”
正在与张博士讨论着的鲍勃抬起头,“好主意。约翰,你在选址时,不是做过大量的准备工作吗,可以向张博士展示一下吗?或者给我们讲个部落神话,阐述一下你的观点也行。”
“对啊,约翰,”王缙说,“讲来听听。我对鲍勃刚提到的部落神话很感兴趣。”
布丽德屏住呼吸,看着约翰。他会怎样应对这样的要求?对于讲述部落神话的时间地点,他一向非常挑剔。这种怪异的要求与他的文化背景无不关系。
约翰皱起眉头,然后垂下目光,好像正从身体里掏出什么东西来一样。他不经意地看了布丽德一眼,然后站起身来说:“我给大家讲讲特林吉特的创世神话。据说,是黑鸟雷文把太阳、月亮和星星从雪松木盒子里释放,为世界带来了光明。”
约翰抑扬顿挫地讲述了起来。每个字词都用得恰如其分,每个发音都悦耳动听。他的声音宛如一件轻盈的斗篷,将大家团团笼住,众人不由得放慢呼吸,进入故事里,乘着黑鸟雷文的翅膀,渐渐飞远……
“黑鸟雷文带给特林吉特人无比珍贵的礼物,受到整个民族的崇拜。雷文本是造物主纳斯卡吉伊尔的外甥。他游历世界时,看到百姓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后来听说舅舅纳斯卡吉伊尔把太阳、月亮和星星锁在一个雪松木盒子里。于是,他来到毗邻舅舅家的纳斯河源头,变成一根铁杉的针叶,等到舅舅的女儿来纳斯河打水,就飘进河水里。纳斯卡吉伊尔的女儿喝了纳斯河水,把水中的铁杉针叶咽进肚子里,便怀了孕,最后生下了雷文,纳斯卡吉伊尔成了雷文的外祖父,视他为心肝宝贝。随着雷文慢慢长大,纳斯卡吉伊尔对他也愈发喜爱,愿意满足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一天,雷文暗中得知雪松木盒藏在木墙后,就问是否可以拿来玩耍。纳斯卡吉伊尔起初拒绝了三番,但最终还是把木盒给了雷文。他拿到木盒后立即打开盒盖,放出了太阳、月亮和星星,任它们从烟囱中飞去,继而自己也变回原形,跟随重获自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一道飞走了。日月星的光辉洒遍大地,越来越明亮。人们十分害怕,所以便分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约翰话毕,四下一片静寂。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王缙最先慢慢反应过来,然后是斯科特,他带头鼓掌,其他人,除了鲍勃和布丽德,也跟着鼓起掌来。布丽德知道,约翰会觉得鼓掌并不合适,任何近乎仪式的东西都不应该被给予盛誉。他们在上课的时候从来不鼓掌,不是因为他不允许,而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他们不应该鼓掌。
“大家都知道那个神话,”鲍勃声音里的怒气显露无遗,“一个特林吉特民族共有的故事,又不是单单属于你们部落。讲个我们没听过的。”
约翰愠怒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这个神话就足够了。”他朝其他人点点头,便大步跨出餐厅帐篷。布丽德目送他离开,心里多么希望自己能跟他一起走,追根溯源,但她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份勇气。
注释:
[1]审批流程:详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五条、第二十七条~第三十条,第三十四条。(译注)
[2]凯什:位于北爱尔兰非曼那郡的一个小镇。(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