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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1941年12月
路旁的竹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瀑布潺潺地注入一个天然池塘。我的小马正低头吃草。我放开缰绳,摘下骑师帽。我和爸爸一小时前从渣甸山[1]的马厩出发,绕着快活谷[2]骑行,现在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我下了马,用手摩挲着软皮马鞍。我是个瘦高个儿,最近又长了不少,这马鞍对我来说太小了点儿。
“爸爸,你觉得圣诞节时我会收到一副新马鞍吗?”我给了他一个最甜的微笑。
“或许吧。”他眨眨眼,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摸烟斗。爸爸个子很高,有一头深棕色的卷发,琥珀色的眼睛和饱满的天庭。我是很崇拜他,但遗传了他的相貌却让我有些懊恼。我希望能像妈妈那样漂亮,天生就是金发碧眼。
摩挲着梅里那落满灰尘的栗色脖颈,我深吸一口气,呼吸间满是它流出汗的甜香味儿,这是我最喜欢的气味之一。老爸肯定会送我一副新马鞍的。妈妈说我被惯坏了,这倒不假。不过,只有老爸一个人宠我……
“来吧,凯特,”他说。“我要换口气儿。”老爸每周都会这么说,这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个玩笑。他其实是想换个地儿。我们重新上马,向马厩跑去。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在游艇会[3]停了下来。
老爸进了酒吧,但我因为还不满16岁,所以不能进去。我只能在俱乐部外面等,沐浴在冬季的阳光下,看着港湾里的小帆船。它们的帆张着,就像巨大的蝴蝶翅膀。桨声欸乃,舢板拴在码头,船娘在那上面卖着紫荆花。她手里拿着一束花上了岸,背上的背袋里有一个婴儿,孩子的头倚在她身上,睡着了。我从这妇人手里买了一束紫色的花。我会把花送给老妈,这是我每周日都要做的。妈妈则会笑着点头,然后就像往常一样,把花递给我们的一位仆人。
脚步声响起,老爸过来了。“所有的老伙计们都被叫去参加演习了,”他看似轻松地说。“那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脊背一阵发冷,抓住了他的手。
“乖女儿,没啥可担心的。”
我的肩膀放松下来,和他一起走向码头。
***
第二天早上,空袭警报声远远地从维多利亚城[4]传来。我把一个哈欠憋了回去:这只是又一场演习。在餐桌旁,我坐在爸妈对面,靠在椅背上用力拉了拉褐红色的校服。下午有个地理测验,我复习好了吗?
一阵令人不安的躁动。有些事情不对劲儿。警报声响得比以往都长,而且还有嗡嗡的声音在回响。门突然打开了,我的阿妈闯进屋来。
我看到阿妈手里拿着一把大菜刀。从我记事时起,阿虹就在我家了,但我从来没见过她把刀带出厨房。
阿虹跌跌撞撞,刀掉落在餐桌上,她双手抱在上了浆的白色束腰上衣外。“太多飞机,”她惊叫道。“飞机太多了。”
我一跃而起,椅子倒在了地上。香港只有几架飞机。这些飞机是美国的,还是中国的?总之不是日本的。如果是,那就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而且,人人都知道他们的飞行员有多逊……
我穿过敞开的大门,奔到房子外的游廊上。飞机呈V字形队列飞过码头上空,高度似乎只及我的眼睛。机身是灰色的,机翼下印着一轮红日。有些东西从机肚里落出来,我不知道都是什么。
炸弹的爆炸声回荡在远山之间。爸爸冲上来一把搂过我。“见鬼!”他搂得太紧,胳膊勒得我生疼。
我的五脏六腑翻腾起来,早餐喝的橙汁涌回喉头,酸酸地灼烧着舌根。一艘快艇着火了。机场上空升起滚滚浓烟。我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爸爸抱得更紧了。我把头埋进他的衬衫里。我已经满十五岁了,很多年没这样做了。我抬起眼睛,战机一架接一架,机身倾斜着,朝中国大陆的方向冲过去。“结束了吗?”
爸爸一只手搭起凉棚,那指关节有些泛白。“希望如此。”他带我回到屋里。
到了餐厅,我奔向妈妈。她站在大落地窗前,下唇颤抖不已。我握紧她冰凉的手指。“他们走了。”
妈妈眸光闪烁,抽走被我紧握的手,摇了摇头。“你怎么能跑到外面去?”
“我不知道。我就是去看看。阿虹呢?”
“她去找吉米了。”
吉米是阿虹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和我玩得很好。我上气不接下气,跟着阿妈冲了出去。
上帝保佑,吉米还在学校!
***
那些飞机一次又一次返航。
我咬着指甲。这不是真的。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可它就是发生了,整个世界也会跟着天翻地覆。我本该去上学,现在却同吉米、阿虹和父母蜷缩在起居室里。爸爸让我们拉起了所有百叶窗,周围几乎一片漆黑。
我忍不住去想那些我认识的,可能没躲过轰炸的人们:游艇会前的卖花女,渡口广场头发灰白的卖报小贩。
他们还活着吗?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我们是不是都快死了?
“我害怕。”我小声说。
像小时候那样,阿虹轻抚着我的头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吉米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我们来玩桥牌吧,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歪歪斜斜的牙齿。可是光线太暗了,而且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吉米把扑克牌放到一边,我们胳膊瘫软,呆坐在一片死寂之中。
每隔一会儿爸爸就会打开收音机。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通知。没提到有日本海军向香港进发的迹象。“这次突袭可能只是为了炫耀武力。”爸爸说。
向晚时分,解除警报的声音响起来了。然而我们并没有拉开百叶窗。
***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单裹在身上。轰炸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果明天空袭还不停止,整个香港都会被夷为平地。
收音机的声音把我吵醒了,已经到早上了吧。我沿着走廊蹑手蹑脚地走到爸妈屋前,推开房门。脚踩在厚厚的绒头地毯里,我看到妈妈床头柜上的早餐在盘子里原封未动。目光转向爸爸,他怎么还穿着睡衣?
“日本人空袭了新加坡和美国在夏威夷的珍珠港军事基地,”爸爸震惊地说,“他们该死的军队昨晚跨过了我们的边境。别担心,乖女儿,我们的小伙子们很快会把他们赶走的。但同时,我们必须勇敢起来。”
我重重坐到爸妈的床上。我会勇敢的。我当然会。就像香港志愿军[5]和驻军士兵那样。他们会打败敌人,生活会恢复如常,不是吗?除此之外的结果我连想都不敢想……
注释:
[1]渣甸山:位于香港岛湾仔区东南部的一座山峰,由于19世纪渣甸洋行在此处设立瞭望台指挥其商船出入维多利亚港,因此命名为Jardine's Lookout(渣甸瞭望台),中文则称为渣甸山。
[2]快活谷:即跑马地,位于香港香港岛湾仔区中南部,是香港早期开发的地区之一。1841年英国人曾在此设立军营,由于埋葬了许多病死军人而得名“快活谷”,取极乐世界之意。1846年跑马地马场建立于此。
[3]香港游艇会(Royal Hong Kong Yacht Club)是香港一间历史最悠久的俱乐部。
[4]维多利亚城:位于香港岛西北岸,为英国人于1841年占领香港岛后所建立的城市。香港开埠至今,维多利亚城一直是香港政府所在地和国际金融中心。
[5]香港志愿军:隶属香港政府、由市民志愿组成的陆军侦查兵团,二战前成员多为欧洲人。
2
在快活谷有一座能俯瞰赛马会的大房子。房前车道上,查尔斯·皮尔斯正帮助父亲为家里的老奥斯丁车装东西。他昨天一整天都与母亲和妹妹蜷伏在餐桌下,耳边回响着爆炸声、砖石和玻璃稀里哗啦散落的声音,由于恐惧——那无以名状的恐惧,他的胃拧成了结。日本飞行员要么是把赛马场当成了一个战略目标,要么就是他们对北角的油罐无能为力。今天早晨,连续的轰炸终于有了片刻平静。所幸父亲终于决定让大家离开这里了。
查尔斯转身,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家,这房子依山而建,旁边有道沟,形状好似缺了颗牙齿。邻居家的屋子已被夷为平地,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命运如何。
希望我们能在岛的另一边找到栖息之所……
确认过他的短波收音机已经小心装上了车,查尔斯背上背包,和妹妹一起挤进车里。露丝浅栗色的卷发绑成一束,红色发带散开着,她的眼睛里透着恐惧。查尔斯抱了抱她。“我们很快就安全了。”
父亲坐在方向盘后,向后捋了捋他乱蓬蓬的满头银丝。母亲坐在他身边,如往常一般穿着旗袍,她精致的脸上满是担忧。
他们沿着那条穿过山间向南延伸的路,开上山坡。在山顶,一个路障挡住他们的了去路。一个欧洲兵用步枪对准车子,父亲摇下车窗。“让我们过去!我们是英国人。”
“日本鬼子就在岛上。你们不知道吗?”
父亲迅速抽回脑袋,由于速度太快,眼镜从鼻梁上飞掉了。
“我们会在这里挡住他们。”那士兵说。父亲屈身下去捡起眼镜。
查尔斯跌回自己的座位上。不用担心母亲和露丝,但这欧洲人实在是稍显乐观了点儿,事实上英国人并没能阻断日本人在大陆的进军。他们曾预计,一旦有进攻,一定是来自海上,这简直是大错特错……
路在浅水湾变得平坦起来,父亲让大家等在车里,他去看看能否在这里安身。酒店面朝海滩,主楼及与主楼成直角朝前直伸入海的两翼,组成四边形的三面,第四面则是由道路、沙滩和南中国海构成的。酒店后面是覆盖着树木和灌木的陡坡,日军可能就藏身在那里面。
查尔斯再次伸手搂住妹妹。绝不能让她看出自己害怕。露丝还只有8岁半,而自己已经16岁了。
父亲出现在酒店前。“这里看上去食物充足。但人手不多,只有一队海军志愿军军官和几个英国家庭。我想这里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一名高级听差兼任着前台,他在为我们整理房间。”
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牵着露丝跟在父母身后穿过大堂。打磨镶木地板用的光亮剂的气味混合着刚出炉的司康的芳香,跟他记忆里上次来时的情景一样,让人难以相信此刻战争已经到来。
一个英国女人远远地坐在大厅另一端的一把藤椅中,用刺耳的声音大喊着,“那些中国人来干什么?他们没资格待在这里。”
母亲白了她一眼,继续走。查尔斯咽下喉咙里的苦涩。他拿着两只行李箱,为露丝挡住那个女人的目光。幸亏父亲近视,听力也不好,否则就有麻烦了。他的父亲一看就是英国人,就像露丝和他显而易见不是当地人。母亲却是中国人,她来自北方,五官比广东人更精细些。查尔斯低声自言自语。遗憾的是他们无法投奔在澳门的亲戚……
***
第二天清晨,查尔斯坐在卧室敞开的落地窗前。母亲和父亲带着露丝去了大堂,说他们要在这里立足。
怎么可能!
查尔斯捡起不知是谁留在桌上的一本斯坦贝克[1]的小说。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他瞥见路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什么?
他手搭凉棚。那是一群个子矮小、粗壮的黑发男人,全副武装,用树叶杂草作为伪装。他们正潜伏在车库前。
查尔斯脱下鞋子,走到阳台上,然后俯身趴在一小片草坪上。最好弄清楚他们是谁。他匍匐前进了一小段距离,草刺刺拉拉地刮着肚子,他突然僵住了。该死!这些人都戴着饰有红色带子的大盖帽。那是日军制服。
他躲在一座矮墙后,从墙上面窥探过去,掌心汗涔涔的。一个敌军士兵正举着刺刀对准六个身穿制服的英国男人。另一个腰上挂着佩剑的军官,开始大喊大叫,不停扇着其中一个欧洲人的耳光。
心怦怦直跳,查尔斯蠕动着,回身穿过草地,跑到餐厅,英军指挥官正在那儿与士兵一起喝茶。
“有日本鬼子。在大路上。”查尔斯喊道。“他们抓住了一些我们的人,我想他们会杀了那些人。”
“待在这儿。”一个志愿兵大声喊着,抓起他的步枪冲下了走廊。
查尔斯随即溜回阳台,身体紧贴着墙。草坪的另一侧,那个日本军官还在扇英国兵耳光。那人站在那里挨打,看起来甚至似乎毫不在意。
志愿兵瞄准了目标。查尔斯只觉浑身冷汗,他屏住呼吸。子弹打中日军军官的面部,从脖子穿过,他转了个圈,身体旋即倒地。查尔斯之前从未见过杀人,这时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干呕起来,消化了一半的粥顺着下巴流了出来。
剩下的志愿兵们在高处的窗口排成一队,朝远离英国人的地方开火。手无寸铁的俘虏胡乱扎进车库,日本兵跟在他们身后,人挤人、人绊人。有五个日本人扭曲着倒作一团。
幸存的日军将步枪探出车库。查尔斯藏在一根柱子后面。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左耳呼啸而过,把他吓得快尿裤子了。他颤抖得像一只得了瘟热的狗,跑回了大堂。
***
三天后,查尔斯坐在酒店后面下水道里的一块砖头上,和其他平民一起,躲避持续战斗中的流弹。寒冷已浸入骨髓,腐坏植物的恶臭从潮湿的墙壁中渗透出来。
露丝一只手拽着他的裤子,另一只手指向阴影处,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大老鼠正看着他们,胡须颤抖着。
“你真勇敢,”查尔斯低声对她说。这只啮齿动物匆忙离去。他抚着露丝的胳膊,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大多是英国人,还有一些孩子。
“志愿军决定今夜离开,”其中一人低语。“他们要去赤柱堡垒。”
查尔斯的胃缩成一团。当兵的要抛弃他们了,他们也许意识到了这场仗败局已定。或者也许他们认为,如果留下,更会置平民于危险之中。
活板门啪地打开了。他跳了起来,但来的只是个听差。那男孩走下来,稳住手里装着水、咖啡和食物的托盘。他是怎么躲过子弹的?查尔斯耸耸肩,拿起一块三明治,递给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