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默默地吃东西。他们每天要在暗处躲12个小时,保持安静变得很容易。头顶时不时响起的枪声让每个人都安静下来。除非援兵马上到来,不然他们一定会被俘。恐惧侵蚀着查尔斯,并且随着时间流逝愈演愈烈。
夜幕降临,光线太暗,狙击手已看不清他们的目标了。查尔斯与其他人一起爬回了酒店。他们紧张地等在一楼走廊,沉默着,任何事在任何时刻都可能发生……
酒店的工作人员,其实只有那个高级听差和他的助手,带着一盘盘晚餐来了。玻璃窗上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那光从建筑北翼扫过。查尔斯几乎无法呼吸。日本人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回响起来。他们正逐个检查每个房间。敌军都杀红了眼,而且很有可能处于战争的癫狂状态,他们会朝出现在视野里的所有人开枪。最好让他们知道这里只有平民。
查尔斯跳起来喊道,“这里没有当兵的!”
门被踹开了。两个日本人走了进来,端着刺刀直指他。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女人们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查尔斯静静地站着。
保持冷静!别让大家失望!
当兵的瞪着他,接着急转身回头离开。一片死寂。
没过几分钟,从门的另一侧传来更多士兵沉重的脚步声。那个高级听差,睁大眼睛,张着嘴,想挡着不让他们进来。
父亲冲上去阻止他,但为时已晚。一个敌军猛地把听差的撞向墙。钢芒一闪,他的指挥官猛地拔刀出鞘,插进了听差的胸膛。鲜血四溅,听差的抽搐着,目光凝滞。
查尔斯瞥了一眼露丝,谢天谢地,她还在垫子上沉睡。但他要如何才能忘记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切?没时间思考,那军官厉声下令,让平民排成一列。“你们必须准备好。明天一早你们就要去北角。”查尔斯轻轻握了握妹妹的手。
***
把他们能带的东西打包好,抓紧时间睡了几小时,查尔斯就和他的家人与其他俘虏一起列队走了出来。晨曦中,他眨了眨眼。一阵恶臭冲到他的喉咙,这是他从没闻到过的气味:比下水道还臭,甚至比有一次厨师忘记放进冰箱的生肝的气味更糟。这气息充斥在空气中,盘桓在查尔斯嘴里,黏附在他的味蕾上,包裹着他的整个舌头。他开始作呕。这气味来自死去的东西或人,他不该看。但有一股他身外的力量,一双无形的手,那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让他转过头。
他看着对面的大楼。那里是余园,一位中国富商的地盘。尸体沿着栏杆堆着,那下面就是大海。英国俘虏们被绑在一起,射杀后曝尸于此,直至腐烂。母亲从包里掏出几条手帕,“捂住你们的鼻子。”
在漫长而沉闷的跋涉上山途中,他们又路过了许多士兵的遗体。那些遗体就散落在路边。每次,查尔斯都隔在露丝和那些死人之间。每次,他的胃都在痉挛。每次,他的焦虑都在增长。
到了山顶,他准备与父亲和其他男人一起,步行走完剩下的路。不过,一个日本兵端着步枪,比划着,让他同妇女和儿童一起上了卡车。那几辆卡车将他们带往山下的快活谷。
他们以为我多大?上帝啊,我再有两年就从学校毕业了……
道路很空旷,但迫击炮的轰炸声仍回荡在远处。香港尚未沦陷。
在一座废弃工厂,日本人将俘虏赶到一个宽敞的摆满颜料罐的仓库底层。他们给俘虏分了水和糖,这就是他们一整天的食物。
“我饿。”露丝抱怨道。
“嘘。”母亲打开包,四处翻找。“真希望我们之前包了些吃的。”
父亲和其他男人到了。“把外套都铺在地上,我们给自己做个窝吧,”父亲说。
即使坐在外套上,混凝土的冰冷也直穿查尔斯的骨髓。“今天是平安夜。我们为什么不唱唱圣诞颂歌呢?”他提议,尝试着开始哼唱《天使之音》的第一小节。
一对学着他们的样子坐在自己夹克上的中年夫妻,朝他竖起拇指,也加入进来。“唱天使的歌。”
一个接一个,他们周围成群的俘虏们也加入进来,唱道,“哦,让我们来赞颂他吧。”
查尔斯接着开始唱《听天使们高声唱》,大家也都加入合唱,“和平降临大地,仁慈而温和,上帝谅解罪人。”
日本兵咆哮起来,挥舞着步枪。歌声戛然而止。他们懂得歌词的意思吗?在颂歌声中,俘虏们团结在一起,但日本人是不会允许的。
***
第二天晚上,查尔斯与父亲、母亲和露丝一起,挤在一艘旧渡轮潮湿的甲板上。只有上帝知道这些日本人要带他们去哪儿……
天际线很暗,但他仍能辨认出沿岸那些富丽堂皇的旧时代殖民地建筑。他将双手夹在腋窝下,海浪拍击着船舱的一侧,微风吹过,似要直接穿透他的身体。
到了九龙码头,查尔斯抓着露丝的手,摇摇晃晃地踩着跳板上岸。到了广场上,母亲和父亲排在他身后。日本兵挥舞着刺刀,指挥他们朝弥敦道[2]走去。
露丝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他,做了个鬼脸。“我希望他们给些能吃的东西。我不喜欢今天早上那些恶心的冷饭和萝卜。”
那些往常挤满了人、汽车和黄包车的街道,现在都一片寂静。五分钟后,他们到达半岛酒店的后侧,一个当兵的将他们引到一个招待所里。在招待所的五楼,他们和另一家一起被分到一间陋室里,里面只有一张床。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父亲说着,歪了歪嘴。“我刚刚听说总督向日军投降了。”他顿了顿。“圣诞快乐!”
查尔斯干笑了一声。“的确是一个快乐的圣诞节。”
注释:
[1]约翰·斯坦贝克,20世纪美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熟悉社会底层的人们,许多作品都以他们为主人公,表现了底层人的善良、质朴的品格,创造了“斯坦贝克式的英雄”形象。同时,他的小说艺术造诣很高,将写实风格与幻想风格有机地结合起来,对后来美国文学,尤其是西部文学的发展起了重大的影响。其代表作品有小说《人鼠之间》、《愤怒的葡萄》、《月亮下去了》、《珍珠》、《伊甸之东》、《烦恼的冬天》等。
[2]弥敦道,位于香港九龙半岛,是香港最著名的街道之一。道路南至梳士巴利道,北接长沙湾道,经过佐敦及油麻地一带,是九龙区最主要的干道。
3
我翻到《蝴蝶梦》的最后一页。尽管马克西姆·德温特实施了谋杀,但他简直太浪漫了。他的第二任妻子没名没姓,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还有丹佛斯太太!总而言之毛骨悚然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香港沦陷后,我就和父母被困在我们位于山顶[1]的房子里。谢天谢地,我狂爱读书,而且妈妈也说我能遍览她的藏书,否则我肯定会无聊至极。似乎我们就是一直在等着美国人来解放香港。
爸爸烟斗里升腾的烟雾飘散在整个房间,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前庭的碎石路面嘎吱作响,接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响起。已近午餐时间,真奇怪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我的脉搏猛跳。一个日本军官站在门口。
妈妈的脸僵住了:瞪着眼睛,紧抿着嘴,双颊毫无血色。尽管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但我们第一次和敌人这样面对面,还是让人感到恐惧。
爸爸放下烟斗,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瞪着军官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们明天去赤柱拘留营。”那日本人绕着舌头说出这些英文单词,口沫横飞。“那里一切都很好。食物很多。”他手扶着腰侧悬挂的武士刀,得意地笑着,那薄薄的唇微微翘起,但眼里毫无表情。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试图领会他刚刚说过的话。赤柱拘留营在岛的另一侧,那里通常关押的都是杀人犯。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去那儿?
军官站直了身子,挺了挺胸,指着爸爸说,“鞠躬!”
爸爸却站着不动,目光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墙。我是不是该走到他身边,小声提醒他必须鞠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我的双脚似在地上生了根。老爷钟上秒针滴滴答答已经过了半分钟,我屏住了呼吸。妈妈,爸爸和那个军官都站着一动不动。
军官耸了耸肩,大步走到爸爸跟前,伸手左右开弓扇在他脸上。啪,啪,啪。这声音在我脑中接连响起,像是跳针的唱片。短裤被一股尿弄湿了,我伸手捂住嘴,双颊滚烫。
我鼓起勇气。终于双腿遵从了我的心,我跑向爸爸。他擦了一把自己的胡子,做了个鬼脸,然后弯腰深深鞠了个躬。他的眼睛盯着我,吐出几个字:“镇定,亲爱的女儿!”
军官趾高气扬地走出敞开的门,长长的武士刀拖在身后。屋外的碎石上又响起嘎吱声,接着是引擎发动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连妈妈都被打击得不发一语,往日里她总是对天下万事都勇于评论。
我抱着父亲。“可怜的爸爸,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有点痛,但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他说道,尽管脸颊上已现出一道红印。
妈妈从沙发上起身,似乎仍处于恍惚中,她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父亲脸上的伤口。“他是不是说赤柱那里会有很多吃的?我们这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们所剩不多的不仅仅是食物。”爸爸的声音很平静。“日本鬼子几乎把所有的英国人都关起来了。他们过去这一个月让我们待在山顶,只是因为还没找到能把所有人都关起来的地儿。”他摇了摇头。“我想我们得开始打包行李了。”他转身走向红木酒柜,拿起水晶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然后一饮而尽。
我不想打包行李,我不想离开家去拘留营。但我们无处可去。我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我要去见见阿虹。”
换过内衣,我穿过小庭院,那院子把我们住的两层楼与下人的住地隔开。嘴在颤抖,但我紧绷着下巴。这就是我们家的行为方式。
妈妈和爸爸一直很冷静,我也要这样做,不去想可能会发生的事。
我跑上楼,拉开阿虹的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令人舒心的白花油味,阿虹时常擦那东西来缓解膝盖酸痛。“我们走后你们俩去哪?”
“回中国。”吉米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回答。
“但那边也在打仗,不是吗?”我把头发挽到耳后。
“‘萝卜头’不会对我们的村子感兴趣。”
“什么?”
“‘萝卜头’,”吉米咯咯地笑着说。“我们这样叫日本人,因为他们总是吃萝卜。”
我从角落的麻袋里抓起一把米,任由这些淀粉质谷粒如细小的卵石般流过指缝。“你们住哪儿?”
吉米向前挪了挪,胳膊撑在膝盖上。“叔叔会收留我们的。”
阿虹沮丧地窝在凳子上。她一定是害怕回去过那种忙于生计的农民的日子。
我在吉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以后还能上学吗?”从他6岁开始,爸爸就付钱送他去一所英语学校念书。
“我以后要跟表兄弟们一起在地里劳作。”
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在邻近中国边境的新界,农民们在水田里插秧,他们头上戴着的宽边草帽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蘑菇,这些人弓着腰,把秧苗一棵棵插进灌满水的田地里。我双手握拳。吉米是一个出色的学生;他不应该放弃自己的学业。
“不会太久的,你知道。”我试图让自己听上去乐观些。“美国人会来救我们的。”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很显然,他并不相信我。“我听父母说过,”我说。“我父亲说美国空军是世界上最强的,他们会帮助我们。当然,那得等到他们从珍珠港恢复元气之后。”
阿虹从小凳上站起身来,用一把金属梳子梳顺她那一头绵长、纤细的黑发,然后将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她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一炷香。这香气如此熟悉,让我的呼吸放缓。如果我能与我所爱的人们一起,待在这个生我养我,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就好了。
我站起身来,面对门边那尊慈悲菩萨的小雕像,手掌上下摩挲着那光滑的白色岫玉[2]。日本人一定会很快被打败。他们必须被打败。
阿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她叹了口气,从床下掏出一个破旧的皮箱。
“我们去外面的花园吧,”我对吉米说。“新鲜空气会让我们开心些。”
在门廊的另一侧,爸爸和男仆阿友一起在挖一个巨大的坑。“你们在干嘛?”
“把家里的银器都埋起来。我们不能让日本鬼子染指它们。”
“我们就去那边。”我指着通往网球场的路说。
夹竹桃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一只壁虎迅速蹿回它在篱笆上的洞穴。我从紫荆花树上摘下一片心形的叶子,用手指揉碎,一股干豆子的气味挑逗着我的鼻孔,四周是花园的围墙,仿佛我已被囚禁。
“吉米,让我们最后再绕着山顶散散步吧。”我轻轻把他拉向大门,他几乎没有抵抗。也许他也想要逃离一会儿吧。我回头看了看,确认没人看到我们。爸爸如果知道我离开院子,一定会很严厉地惩罚我。“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关押起来?”我问吉米。“我们可以待在这里,不会给他们找麻烦。”
“他们不许白人小瞧他们。”
他深色的眼睛朝我瞥了一下,就看向别处了。我伸出手搂住他,但他如此坚定,我还不如去抱块石头。
我放开他,他跟着我,沿着环绕山顶的路往前走。我闻到亚热带树林中刺鼻的臭袜子味。我们经过一株长着大如象耳般树叶的植物。浓密的植被如交织在一起的绳索,我透过它们看出去。
下面的房屋、公寓和办公大楼太小了,几乎让人错以为那是孩子的玩具。那些平日里交错在港口的帆船和舢板都去哪儿了?只有日本船在深水港抛下锚。九龙半岛那片狭长的平地延伸到深蓝绿色的海里。光秃秃的小山有着龙背一般凸起的山脊,构成这幅景色的边框。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这些?
一座英国防空炮台坐落在西翼山腰。我抓住吉米的手腕。
“过来。周围没人。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