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块和金属螺栓散落在地上,建筑物厚厚的墙上刷着棕绿色条纹伪装,上面满是炸出的大洞。破碎的玻璃片在阳光中闪着微光。我捡起一枚废弃的弹壳。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让我浑身一颤。有什么人或东西在下面的杜鹃花丛里移动。
“这里遭受猛烈炮火袭击时,一个士兵死了。”吉米说着朝左右看了看。“他现在也许成了鬼魂。”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鬼魂肯定潜伏在这片荒山野岭,准备制造混乱。我们最好离开这儿……
“走吧!”吉米突然拔腿朝山顶跑去。
我跟着他走“之”字形的路线。那士兵的鬼魂一定渴望着复仇,但吉米曾告诉过我鬼魂只能走直线。吉米和我会安全的。
我们重重踩过满是尘埃的小径,惊得成群的蝴蝶从野香蕉树羽状的复叶上飞起来。我们全速跑过富人区——那些房子高高的围墙顶端满是碎玻璃,跑进我们家——大门敞开的8号院。我们踉踉跄跄地穿过大门,门口守着无用的石狮子,然后右转进到厨房里。
阿虹停下切菜的手,抬头看了看我们。“哇!太太生气,找不到你。”
“对不起,阿虹。”我说着在阿妈脸上轻吻了一下。
吉米回到他的房间,我朝客厅走去,蹑手蹑脚地穿过打了蜡的镶木地板,妈妈正坐在她的古董紫檀书桌前。
我将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你在干什么,妈妈?”
“列出我们无法带去拘留营的物品。当这个噩梦结束,我们可以检查它们是否还在。”她放下笔。“你去哪儿了?”
“我和吉米去散了个步。”
“你在想什么?”妈妈厉声说。“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有多危险?我刚从阿虹那儿听说,日本鬼子对女子做了很多难以启齿的事,甚至连你这样年纪的女孩都不放过。吉米不可能护得了你。”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这是真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危险。
“好吧,那你最好开始想想。做些有用的事吧,把这些嵌着银框的相片拿到花园里去!”
屋外,装满银器的大坑像墓地般敞开着,那里面还有一座奖杯,是我去年参加障碍赛马比赛得的。我的双眼被刺痛了。我已经有五十天没见到梅里了。五十天,是敌人跨过边境的天数,是我们等待救援的天数。
我畏缩了,不能不去想那些妈妈说过的日本人的恶行。我能猜到他们对女子怎样为非作歹。我吓得一阵战栗。在赤柱,他们会对我做那些不堪的事吗?
注释:
[1]山顶:太平山的别称。太平山位于香港岛西部,俯瞰维多利亚海湾,是港岛最高的山峰。
[2]岫玉,一般指岫岩玉。岫岩玉以产于辽宁省鞍山市岫岩满族自治县而得名,为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名玉之一。
4
“我是来道别的。”我站在阿虹和吉米的房间门口。那是日本军官到访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情绪激动,声音听起来好像闷在自己的耳朵里。我透过窗户凝视着被一团雾气模糊了的院子。寒冷、潮湿、悲惨,正符合我的心境。
阿虹坐在小板凳上,宽大的胯部从凳子边缘垂下来。“你坐吧。”她拍了拍身边的藤椅。
我弯腰坐下,冲吉米微微一笑。“都收拾好了?”
他点点头,递给我一个小包袱。我打开包,里面是个玉镯。“希望能带给你好运,”他说。
我将手滑进玉镯,那翡翠绿的宝石凉凉地贴着皮肤。“真漂亮,谢谢。这是我送你的。”这会儿我的声音更加哽咽了。我送了他我最爱的《东方快车谋杀案》[1]。“我妈妈也会拿些她的珠宝来帮你们。”我紧握吉米的手。“你们可以变卖掉。”
阿虹哽咽着,张着嘴,把我拥入她温暖的怀抱。我把脸在她笔挺的白色外衣上摩挲着。嗓子一紧,我使劲压了下去。我才不会让自己哭出来。相反,我给了阿妈一个拥抱,然后以最轻快的声音说:“希望我们不久就能再相聚。”
一小时后,我和父母、阿虹站在前院。男仆们正往一个敞篷货车上装东西:床垫,一个电炉子,三个装满衣服的行李箱,妈妈的首饰,还有一个大帽盒。日本军官命令爸爸自行安排我们搬去集中营。
妈妈穿着她的貂皮大衣,递给阿虹一条金项链。“卖了它,你们把钱分了。”
我投向阿妈的怀抱。“我会想你的,”我抽泣起来,泪流满面,根本停不住。
阿虹大声亲吻我的脸颊。“我不久就会回来的。”
我的下唇不住地颤抖,但我只能狠狠咬住。
***
一路向南行驶,货车绕过路上被炮弹炸出的坑坑洼洼。很快,我们就到了浅水湾酒店,战前妈妈经常特地带我去那里喝伯爵茶,吃蛋糕。楼前的喷泉已经干涸,院子里的棕榈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好像它们看到过什么宁愿忘记的东西。在检查点,一个日本兵对我们的司机呼来喝去。我不禁心跳加速,但后来士兵还是挥手让我们过去了。
我们路过一个度假村,以前我常和最好的朋友玛丽一起去那里度过慵懒的夏日,我们或是游泳,或是划着独木舟在礁石间穿行。妈妈和爸爸则同玛丽的父母在他们的沙滩小屋里打桥牌,喝金司令鸡尾酒,偶尔也会到南中国海温暖的海水里泡一泡。去年玛丽就和她母亲去了澳大利亚。我们一直互通书信,如实告诉对方自己的情况。现在我怎么才能和她保持联系呢?
丽都酒店[2]关门了。我在期待些什么?日本人不可能还开着它,在那里举行周日的下午舞会[3]……
货车轰鸣着爬上海岬,然后沿着公路下到赤柱村。渔船像折叠椅一样排在海滩上,老人们坐在门口抽着烟枪,狗和孩子们在土地上追逐玩闹,洗好的衣物挂在竹竿上。
这是一个和山顶完全不同的世界……
从警察局另一侧,我们穿过一小长条土地,来到一个很小的半岛。刺钢丝阻断了道路。日本守卫验证完身份,放我们通行。
“下车了,”爸爸故意用一种明朗的声音说。“我要去看看咱们在哪里安营扎寨。”
寒风拍打着外套,我瑟瑟发抖,盯着在房子外面排队等待的人们。爸爸和一个矮个子的秃头男人一起回来了。“这位是戴维斯先生,是房屋委员会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很快活。“我们住在印度营房。”
“印度营房是什么?”
“印度狱警以前生活在那里。日本人留下了其中一些人继续做警卫,但他们现在住在村子里。”他微微一笑。“不过,我不认为这里会变得太糟。看守营地的是被拘禁的人。住房,食品分配和医疗都是我们自己的人负责。显然,日本人只是监管,还有负责提供物资。”
爸爸瘦长的身躯钻进货车。我返回驾驶室,妈妈和那个光头男人也都挤了进来。我们经过一所学校,在车库区停了下来。最后二百码我们得步行,大家搬着行李,步履蹒跚,下了几级台阶,经过一座小清真寺,沿着石径继续走。
“你怎么能安排我们住这里呢?”妈妈扔下她的帽盒。“这些建筑都被炸成碎片了。”
“不全是。跟我来!”戴维斯先生带着我们走上狭窄的楼梯间。“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让你们独自住在一个房间里。”
“一个房间?”妈妈重复道。
我们进到一个面向大海的两层楼里,爬到二楼。“我们最年轻的阿妈住的房间都比这个大。而且那个房间只住她一个人。”妈妈双手撑在臀部,盯着肮脏的灰墙,浑身一抖。她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刚吞下了一口变质的牛奶。“这儿有卫生间吗?”
“有一个带水龙头的盥洗室,”戴维斯先生抱歉地说。
我看了一眼卫生间。我们家里也有类似的,是工人们用的,吉米管那叫茅坑,因为用的时候要蹲在一个洞上面。如果吉米可以,我也行。但要妈妈用,她一定会恶心死。
戴维斯挥手指向左边。“这边还有一个简易厨房。”这和我以前见过的厨房都不一样。一个水龙头连在一截水管上,肮脏的石凳排在两侧。这里既没有炉子,也没有任何炊具。房间前面是一个贯通的阳台,后面对着开放的过道。
我瞟了一眼隔壁的房间。“谁住这里啊?”
“是钱伯斯家和莫里斯家。他们现在应该是出去了。”
“两对夫妇住在一起?”爸爸站在床垫边上留出的一小块空地上,我们的行李箱堆在垫子上。他皱了皱眉。“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亲爱的伙计。条件是有点差。”
“我只能帮你帮到这儿了。你不了解这边的情况。有的营房,房间是大些,但我们得安排更多的人住进去。有些公寓和平房里,三四十人只能共用一个卫生间。”戴维斯先生叹了口气。“卫生间里没有水,导致污水横流。床也没有,人们只能将就睡在地板上。物资供应跟不上。看来日本人不知道要对付我们这么多人。”
“我们早就该被救出去的,”妈妈说着打开行李箱。“美国人是干嘛的?”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弗洛拉。”爸爸伸手搂住她。“他们还有其他事要做。不过我觉得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打败日本鬼子。我们必须要有信心,就是这样。”他转向我。“待在这儿,和你母亲一起拆包,乖女儿。我和戴维斯回去取咱们的其他东西。”
爸爸回来了,我在箱子间徘徊。这房间实在太小了。我们仨该怎么待在这么小的地方啊?这之前,我从没在一天里,和父母两个人同时待着超过一小时……
“感谢上帝,我们带了些日用品。”爸爸把电炉子拿进那个所谓的厨房。“我想电是有的。”
“也就剩下有电了,”戴维斯先生说。
妈妈被一个床垫绊了一跤,跌倒在我旁边。“你一定要挡在这儿吗,凯特?”
我让出地方。“我能去外面看看吗?”
“小心些,”爸爸说。“不要靠近任何日本人!”
***
我沿着我们营房边的一条狭窄小路散步,绕过岬角。海浪击打着下面的鹅卵石,大海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阳光给蔚蓝色的大海镀上一层金光。我凝视着海湾另一侧非常美丽的山丘,植被就像鸟的翅膀一样从山坡一直蔓延到海边的礁石,环抱海滩。一长串刺钢丝垂在山崖半腰处,就像带刺的篱笆。满怀失望,我被囚禁了,再美的风景都没办法弥补我失去的自由。
我一直走上一条柏油路。刷成白色的监狱外墙高高耸立,墙上是几扇大黑门。钢铁闪闪发亮。一名日本哨兵笔直地站在那里,步枪指着天。我的心怦怦乱跳,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监狱的花园边上有条小路,我沿着那条小路前行,脚下的小草柔软而有韧性。我爬过针叶林树丛,前面是一片林中空地,四散着些古老的坟墓。它们散在那里,就像是一大盘瑞士卷和竖立着的饼干。我坐在其中一个上面,喘着气,玩着我的辫子,环顾四周,然后静下心来倾听。有人上山来了,他摆着双臂,径直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我从坟墓上爬下来,蹲在那后面,从墓碑上面窥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穿着一件淡蓝色运动衫和米色休闲裤。他穿着便服,绝对不是日本兵。我站起身,细看他深棕色的头发和欧洲人的体貌。不过这男孩有一双东方人的眼睛,一看到我,那双眼睛立即惊讶地睁大了。
“哦,你吓了我一跳,”他说。“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考察。我是凯特·沃尔斯利。你是谁?”
“查尔斯·皮尔斯。你这么小,不能自己一个人到处走,不是吗?”
“不,我不小,我15岁了,”我有些愤慨地说。“你几岁了?”
“17岁。对不起,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脸一阵滚烫,我该把头发披在肩上,而不是梳个学生辫,这让我看起来像个12岁的孩子……
查尔斯盘腿坐在一棵树下,我弯腰坐在他旁边,地面又硬又干。我一言不发,凝视着海湾里一艘抢风行驶的舢板——船帆扑簌簌的,然后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他太帅了,像没有胡子的年轻时的克拉克·盖博[4]。我微笑起来,但他只瞥了我一眼,就看向别处了。
他似乎有点冷漠。
“你在赤柱多久了?”还是友好点儿吧。
“三周了,来这之前,我们被拘禁在一间酒店里。你之前在哪儿?”
“山顶。我们到这里刚一个小时左右。”我盯着摇摇欲坠的墓碑。“你觉得这个墓园有多久了?”
查尔斯抱着膝盖。“我在这里的圣史蒂文学校上学,”他颇为骄傲地说。“所以知道相关历史。埋在这里的有上世纪被海盗杀害的士兵,还有死于伤寒、疟疾的人。”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到营地走走。”他站起来。“不需要很长时间,你还能认认地儿。”
我跟着他下了山,经过一个刚挖出来的土堆。“那是什么?”
“恐怕是个公共坟墓吧。”
我吐出一口气。“这是怎么了?”
“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圣史蒂文成了医院。你知道赤柱一直坚持反抗,直到圣诞节的早晨,也就是总督投降前不久。”查尔斯突然沉默了,他仿佛正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说。“有些喝醉的日本兵到处闹事,做了可怕的事情……事后幸存者把死者埋在这里的墓地。”
一股寒意掠过全身。“你到这里后,日本人杀了什么人吗?”
“没有,只有我们在这里,营地的指挥官甚至都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
“我以为日本在与中国开战。”
“我父亲说一群中国间谍本想把英国人运出香港,日本鬼子把他们买通了。这也是他们这么快就击败我们的原因之一。”
“哦。”真奇怪!我一直认为中国和殖民地是彼此独立的,根本不属于同一个国家。
我们经过那栋早先我看到有人排队的建筑。“这里曾是监狱军官俱乐部,”查尔斯说。“现在这里是个食堂,你可以买到价格不菲的杂货。问题是,东西也不多。”他停顿了一下。“我说,你想见见我父母和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