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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放

阿兰若注视着这片疆土近在眼前的覆灭。

晨曦缓慢降临,映照着印马蒂亚城堡最高的塔楼。无尽的云海翻滚不息,包围着塔楼上的城垛,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美丽。然而不断迫近的圆点昭示着命中注定的毁灭。

无以规避、无从反抗的,灭亡。

它们看上去像是一排小孩玩儿的纸气球,悬挂在远处的虚空。在每个冬至日的伊瑞迪斯节,孩子们点亮这种气球并将他们放上天空,然而这些圆点很快就会变得比气球大很多。阿兰若数到六十个的时候就混乱了,其数目之大表明这是一次全面的进攻,这是印马蒂亚王国完全无望招架的一支军队,灭亡已成定局——除非阿兰若,印马蒂亚的公主,愿意为了国家牺牲她自己,到蛮荒之地塞拉基安为质,牺牲一人,拯救万人。

她灵敏的双耳捕捉到石头后面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来者是她的父亲。

“小火花儿,”他叫她。他最喜欢这么叫她,此时这昵称却像是丧钟上击出的哀乐,在她耳边回响。他说,“别站在外头,小心着凉。”

“我不觉得冷。”

国王将一件温暖的拉尔蒂羊毛披肩围在了她的肩上:“你从来都感受不到寒冷,不是吗,阿兰若。就像你的母亲一样。现在,让我看看发生了什么大事,在晨曦微露之时就将我从温暖的床榻唤起?”

阿兰若感受到他的双手离开她肩膀时的微微踌躇,放缓了语气:“谢谢您过来,父亲。我感激不尽。”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昭示着经年以来彼此之间的误解、冲突、抗衡,所有的责任、痛苦和错失仿佛历历眼前。然而最重要的,却是在灵魂深处的爱。贝朗国王叹息一声,走向他亭亭玉立,正值二八年华的女儿,与她并肩而立,无一不是这些爱与纠葛的体现。

终于,阿兰若信手一指,示意她父亲看向东南面的地平线上穿空而来的一排圆点。翻滚的灰绿色致命的云景,上面悬着坑洼的黄色月亮,伊瑞迪斯。他的父亲轻抽了一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国王无意识地向她靠近。她将视线转向他,震惊地发现有泪水蜿蜒划过他满是胡须的脸颊。

他从未哭泣过。

“这一天还是来了。”她内心为印马蒂亚流着血,但她知晓,父亲的悲痛必远胜于己。而她自身的命运相较于眼下的局面,变得不值一提,“父亲,人民现在会需要你的全部力量。”

“女儿,我为你感到悲伤。但你能否答应我——?”

“您在问我的意愿吗?”阿兰若没能忍住她语气中的讶异,“父亲,我知道自己的责任。牺牲一人——”

“拯救万人,是啊,”贝朗叹道,声音里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还能结束这场战争。太久了,十二个夏天了,印马蒂亚已经流干了血。那里有多少龙船,小火花儿?八十艘?一百艘?每条船上还有五十个战士,一共是几千个塞拉基安人。我们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从我们的盟友洛罗代亚岛和许多艘我们的龙船一起陨落之后就料到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你……感应到的?”

“我醒得早。”

“我们都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忽然他紧紧抱住了她,这是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拥抱,真是个惊喜,“是的,我询问你的意见,是因为我后悔过去那般忽视你。我知道你内心的焦灼与愤怒。我祈求你的原谅。”

这段时日,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位新的女人,希尔哈,之前是亚洛伊岛的公主,现在成了印马蒂亚的王后,她随后很快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他们一跃成了王位的新继承人,男性的继承人。希尔哈现在又怀有身孕了。阿兰若感到一阵锥心的愧疚,“我竟然嫉妒他们,对你们大呼小叫——我喜欢弟弟们,真的,爸爸,我喜欢他们。我只是太想念妈妈了……我很抱歉让你左右为难。这一次不会了,我保证。”

这会儿,国王在与她有些距离的地方站定。他的目光中情绪交杂,就这么望着她,眼神里是满满的脆弱和骄傲,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看着她。猛地,她有些害怕起来,害怕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这才发现,她几乎是在平视着她父亲的眼睛。可他的父亲并非矮小之人。她怎么竟没发现?

“这是你母亲以前最喜欢的地方,”他说道,“艾扎瑞拉也喜欢高处。很多早晨,她就在这我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塔上,披着件薄衬衫,也不管天有多冷,只是望着那云景,写她的诗。我从来都没搞明白过,那团毒气到底触发了她什么灵感。不过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云景里飞,像头龙似的,无拘无束,肆意横行。她深爱着龙呢,和某些人一样。”

阿兰若失笑。

“小火花儿是她为你起的小名。她说你虽是北方人,却一出生便带着一团火。”

“我很抱歉上个星期烧坏了你的挂毯,爸爸。”

“我知道那是你。你母亲有一次烧掉了我半片胡子。那才真是……害我在廷上好一通解释。”国王深深叹了口气,“我从未告诉过你,她是被人毒杀的。是你找着她的尸体,很抱歉,你本不应该见那种场面的。”

“蜥蜴的鳞皮,还有那么多血……我都还没到记事的年纪,但那一次大概够我终身铭记。”

“确实,那种毒药太过罕见,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她死亡背后的真相。阿兰若,你母亲是被谋杀的,我们只知道这么多了。”

他从没对她说过这些,她也一直以为母亲是得了什么罕见的绝症,她早该猜到。阿兰若忽然明白了,她父亲现在已将她当作个平等的成年人,能经得住事情的真相。整支龙船舰队缓缓驶近,翡翠,第二颗月亮,在灰黄的伊瑞迪斯身后掩掩藏藏,像个害羞的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黎明的晨曦洒在印马蒂亚的墙垣楼台上,花岗岩反射出璨璨荣光。阿兰若眼见自己的命运也矫饰于此了。对她而言,整个世界都在絮絮着什么预兆。

而今天,一切都将改变。人常说福祸相依,天意难测,但无论如何,祸总是先来的。

“你也很想念她。”

“是啊,”他低声呢喃,“当时你试着为她治疗,差点把自己害死。那会儿我第一次知道你也有那种能力,小火花儿。”

她苦笑一声,“您女儿是个女巫,我……”

“胡说,”阿兰若打了个激灵,国王好像很惊讶,他继续道,“这个岛群世界从来就不喜欢魔法,但至少我们两个不能否认你的天赋啊,你的火焰也确是一种天赋,阿兰若。”

是这样吗?阿兰若不清楚。

贝朗说,“如果你需要许可,如果我可以给你的话——那么我现在授予你这项许可。做你自己吧,女儿。去找寻自己的命运,用你的双手亲自攥紧它。逃避只会带来伤痛。”

“但在这里之外的地方,一个巫女所能遇见的命运,只能是死亡。”

“但若她能寻找另一条路,一条更好,更高尚的路……”这是贝朗王给她的忠告,“再说,要是在找着那条路之前你能先烤焦几个塞拉基安人的胡子,我就更高兴了。”

阿兰若笑了起来。

“来。我还有一大堆命令要在他们的龙船抵达前下达。我们得把你的画封进秘密仓库,啊,对了,还有印马蒂亚岛的宝藏。”

“我的画可算不上什么宝藏,爸爸。”

“我是国王,我说了算。”他斜睨了她一眼,“我大概没告诉过你,小火花儿,但我真为你自豪,一想到你,我的心飘飘然得简直要飞过云景去。”

“你现在只是在说傻话罢了。”

“我是你父亲,我说了算。”贝朗王半圈着她的肩头,走过一段逼仄的楼梯,下了塔楼,进入城堡,“你让我想起你母亲,阿兰若。你很美,像她——还好没遗传到我的长相。”

“如果我能有你一半的勇气,爸爸……”

“我得把印马蒂亚的旗子降下来,”贝朗王喃喃道,他瞥了一眼六米高的旗杆,他的旗帜在艾扎瑞拉之塔的南面猎猎作响,“明天,这儿飘的就应该是塞拉基安人的红旗了,血红色的旗。”

他们一道回过头看向日出,双子太阳几乎是同时从云景东面露出了第一道炫目的光辉,龙船眼见着更大了,逆着盛行风,向岛群世界最北端的印马蒂亚逼近,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更清晰了些。下头,中庭里,哨兵猛力敲响了警钟。

咚!咚!咚!

一遍又一遍,他撞着那口大铜钟,要把印马蒂亚的人们唤醒,直面这新的未来。

贝朗王转过头,“今天对我们的子民来说,必是可怕的一天,阿兰若。但我脑子里只塞满了一个念头:你走了之后,我的心就空虚得再也无以填补了。”

* * * *

当天近午时分,五十战锤魁梧有力的塞拉基安士兵长驱直入,一队接着一队,身着红袍,头顶鍪胄,配着塞拉基安勇士们钟爱的双手战锤,行进间纪律严明,叫人不寒而栗。阿兰若也曾假想过塞拉基安人的入侵,在她的想象里,他们总是烧杀抢掠,大笑着,拖着印马蒂亚的姑娘们,进了哪条黑漆漆的巷子,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尖叫,战锤起落间,便是无尽的死亡、死亡、死亡。

而现实却大相径庭。

龙船在城堡上投下扁圆的阴影,通长四十五米,艇体的气囊内充满了氢气,分几个舱室,被缚在绳网里,下方的吊舱多用以搭载货物或士兵,这么长的龙船能乘坐多达五十名士兵。每艘龙船装载着一整支战锤的士兵——这是规定。廊架围绕在船舱两舷,前后各有一台或多台战弩,能射出长达一米八的弩箭,六十米开外精确瞄准。艇体绣上了怒吼的风鹏头像,这是塞拉基安的象征,每个塞拉基安勇士的胸甲上也文着这凶禽的饰样。上方的廊架站满了弓箭手,战弩拉开满弦,敌方但凡有一丁点反抗的苗头,就要用箭雨和火石叫它屈服。

阿兰若站在她父亲的右侧,后方一步远处。他们身边,投降的绿旗在中庭里迎风招展,在空中也不至错认。达伦,城堡守卫的指挥官,印马蒂亚军最高将领,站在她父亲左侧,一双灰眼睛洞若观火。阿兰若还不记事起就认识这个花白头发的司令官了,他瞥了她一眼,点点头,像是在说,“坚强起来,公主。”她也向他点头致意。

绿旗在城垛上翻飞,塞拉基安人会接受的,投降才有活路。洛罗代亚岛选择了战斗,结果呢,男人、女人、小孩,都被塞拉基安军杀得尽了,牲畜也遭了屠戮,梯湖被投了毒,洛罗代亚岛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点残灰在风中飘散。

岛群世界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塞拉基安攻占了云景之上的每一个岛屿,只有战魔群岛尚存,没人敢入侵战魔,它坐落在那片渊虚的裂隙的南边,自成一个联邦王国,传言,那些岩石上的居民骑过不可驯的风鹏,那里有疯巫师,十几座活火山,有些岛屿还曾同月亮换过位置——总之,战魔岛的故事,与其说是史实,倒更像神话传说。其实,云景上还有其他岛屿尚未沦陷,阿兰若想,比印马蒂亚更北边的几个小岛,还有东边,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它们太小了,又太贫瘠,对塞拉基安人全无吸引力。毕竟,他们燃烧来取得龙船飞行所必需的氢气的海辉石,实在少而昂贵。侵略可是桩费钱的生意。

而海辉石正是塞拉基安人来此的原因。

战士们有序地各自就位,很快便将广场的四周团团围住。突然,所有人猛地单膝跪地,用手中的战锤柄击打着石板,清脆的敲击声汇在一起,如同擂鼓。塞拉基安的号角清晰悦耳,在一片喧闹之中逐渐响亮起来,最后几乎隆隆地震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而后,死一般的寂静突然降临,紧接着是吼声。

“艾格西昂,塞拉基安第一战锤!”其中一名士兵吼道。

“艾!格!西!昂!”一千铠甲兵用拳头敲击着胸甲唱出了这名讳。

一个男人踏进了广场,皮肤古铜,瞳仁黝黑,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一脚踩下去整片大地都随之震颤——虽然阿兰若知道这不可能,但……他稍顿了顿,环顾四周,接着径直走到绿旗跟前,对着印马蒂亚国王皱起了眉头。

衣饰和脚步发出窸窣声,印马蒂亚国王、他的王后、公主阿兰若,在场的每一名不来自于塞拉基安的人,统统俯伏在地,双臂伸展,做出臣服的姿态。四下沉寂笼罩,浓稠如血。

那个男人开口道:“我是艾格西昂,塞拉基安第一战锤,千座岛屿的征服者。”他几乎不需要提高声音,整片庭院里他的话语字字分明,“我看到今天印马蒂亚选择了一条明智的道路。以塞拉基安最高指挥官之名,我接受印马蒂亚岛的投降。”

阿兰若只觉战锤的目光似有碾碎一切的力量,令她弗敢呼吸。

“昭告全境,你们同洛罗代亚岛的结盟是对塞拉基安的背叛,这背叛我们不会忘记,更不会原谅,”艾格西昂狺狺咆哮,“你们将为这背叛付出沉重的代价,我向你们保证。贝朗王,起身吧。现在开始,你就要侍奉塞拉基安了。”

她的父亲站起身,阿兰若也随之起立。

“你将献出谁为质子,贝朗王?”

贝朗清了清喉咙:“依照战争的惯例,我献上我的女儿,印马蒂亚的公主,阿兰若,做您的质子,第一战锤阁下。”

只有她知道这对她父亲来说有多残忍。

她向前走了一步,艾格西昂看向她,撇了撇嘴,仿佛她与其他无数战争的掠夺品悉无差别。阿兰若强压下焦虑与恼怒,她知道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年轻貌美,穿着一件柔顺的哈尔扬丝绸制长裙,裙子是紫罗兰色,那是印马蒂亚王室的专用颜色。她的发辫梳得齐整,编进发网里,裹了岛群世界女性必备的头巾,朦胧了她的脸廓,也把最后几缕碎发彻底遮掩起来。她的衣着是妥帖的,岛界上大部分女人都作此打扮,但她的装扮应该比大部分女人都好,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女人公开露出头发实在是不体面的。他不可能在她外表上挑出什么错来,这一点是肯定的。

她的头发,又是另一回事了,还有她的能力,一路成长,时至今日她自己都难以克制,这些,她都尚未来得及同父亲分享。阿兰若简直想扮个鬼脸,疯狂的头发、疯狂的力量,这些塞拉基安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带回去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勉为其难算是安慰。

“这可是个战利品陈列室里的好摆设,”艾格西昂声音低沉,隆隆作响,“带走,锁在我的龙船上。”

阿兰若因他的用词而怒火中烧。摆设?被屠宰,被割下头颅,做成标本,挂在墙上当壁饰的摆设?她眼前闪过一道火焰。和往常一样,愤怒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焰,但无论如何,她必须忍耐……阿兰若打了个冷战,抬眼望向天空,挣扎着浇灭自己的怒火。

她看见十几艘龙船在城市上空落锚,墙外,上百的龙船密密麻麻,遮掩了大块天色。大多数战士已经下船,忙着在城内外占据战略位置,但有一艘龙船吸引了她的注意。船上飘荡着血色战锤的旗帜,臭名昭著的塞拉基安第一军团,传奇般的部队,有人说他们会在战场上饮敌人的鲜血……未及思索,一簇火焰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

轰隆!

火球瞬间引爆了整艘龙船。

燃烧的布料,绳索和木料的残骸劈头盖脸地坠下来。印马蒂亚都城西部和北边的群山冰川都回荡着爆炸的巨响。

阿兰若腿一软,险些跌倒。她试着治疗她母亲时也是这样,使用她的能力总是耗干她的精力。她的余光瞥到贝朗王正忧心地看着她。他知道了。她抬起头颅,直视前方。

艾格西昂偏过头审视龙船的碎片,眯起了眼睛。阿兰若只好自我安慰,他不可能看见火星,它是隐形的。可她想呕吐,这么多死去的人……

“哈,”艾格西昂哼了声,“看来是哪个愚蠢的烟鬼离氢气太近了。”他灰白如燧石的目光又转回阿兰若身上,“把这个人质带走。贝朗,把你最好的啤酒端上来,我们该去签你的投降条款了。今天日落之前我就要启程回塞拉基安,向岛群世界的最高指挥官回报他最新的胜利。”他挺起宽阔的胸膛,拳头砸在胸甲上,砰砰作响,“荣耀归于塞拉基安!”

他的士兵们随之咆哮道:“荣耀归于塞拉基安!”

* * * *

除去手铐和脚镣,塞拉基安人待阿兰若还算恭敬。第一战锤阁下将龙船降得够低,免了她爬绳梯上船的不体面。她的直刃还别在左后腰,印马蒂亚分叉匕首也没被当场收缴。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塞拉基安人的荣誉守则?但更有可能的是,在他们看来,塞拉基安的血色战锤个个身强体壮,身经百战,一个女人,就算平时会玩弄几把小刀,对上这些守备军,也总是要服软的。阿兰若沉下了脸,就算解开镣铐,她也没法儿同他们争斗,她得信守诺言。

再说了,她这会儿头痛欲裂。

她的舱室狭窄逼仄,只除一把椅子外,简直空徒四壁。她坐下等着。不多时,仆人来递上茶点,阿兰若挑了杯帕奇果汁,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脑子也不太清醒,酸甜的果汁正合适。整个舱室只在铺位上方有一个舷窗,从那儿望出去,太阳正向着西边腾挪,阿兰若逼着自己不要显出软弱,可她在万分想要哭泣。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年纪挺大的印马蒂亚女仆敲门进来,她叫贝里,被派来服侍阿兰若,以免这十五天的旅途有什么不愉快。贝里名声在外,人人都说她为人周正,忠心耿耿。她带了几箱子的衣服,还有一个大皮箱,里头装满了阿兰若的宝贝笔刷,铅笔,还有些旁的画具。

“没办法带上您的画儿呢,公主。”贝里向她道歉。

“就这都让我已经想吻你了,贝里。”

“这太于礼不合了。”她听起来怒气冲冲,可爬满皱纹的双颊却泛起了红晕。

双日西斜,辉煌金碧,阿兰若无聊得几乎要大喊起来。忽的,龙船外响起几声号令,不一会儿,她便听见某个军士的声音,说第一战锤阁下已经登船。

“抛缆绳,”有人在外头喊道,“起锚,发动涡轮机。”

立时,熔炉的门吱呀一声便开了。阿兰若知道这个过程。她乘龙船飞过许多次。她小时候也曾纠缠着父亲,要他解释这解释那。首先,司炉要把碾碎的海辉石渣铲进熔炉,既不能一次放太多,也不能放得太快。海辉石熔解,红热的原料再流入第二个腔室进行酸浴,反应产生氢气,而氢气保持龙船在空中飘浮,又是支持涡轮机推动龙船前进的重要燃料。航行途中,海辉石常常短缺,士兵就要手动开启涡轮机,十人一组,在公用区里唰唰唰地埋头蹬着某种奇妙装置,士兵们爱它极深,给它取了个昵称,叫作“累断背”。

有人砰砰地敲着门,阿兰若猛地抬起头,将锁链都扯得响了。一个塞拉基安士兵进了舱室,简单鞠了个躬,硬邦邦地说道,“第一战锤阁下命令,印马蒂亚公主可在船尾观看出发。”

“我……感念他的关心。”

守卫领着她向后头走去,开了一扇小而轻的门,挤上了船尾的廊架,前面高处就是那六台推进龙船的涡轮机。阿兰若注意到他们紧拽着她的手铐,她苦笑一声,也只换来几个坚定的摇头:不允许跳船。

陆地在渐渐变小,四周却一片寂静,这是龙船最令她惊讶的地方。不,还是有些细微的声响的——氢气艇体逐渐膨胀开来,撑得绳网咯吱作响,支索嘎吱一下收紧,熔炉噗噗地鼓着风,平衡翼尖叫一声伸展开来,像是巨龙撑开了翅膀——龙船由此得名。这船翼受到调整以接收更多的风力来平衡龙船。真是讽刺透顶,阿兰若想着,塞拉基安人明明顶讨厌巨龙,只稍提一下这名字便要被砍头,可他们竟然把跨岛运输的主要交通工具起名为龙船。

一点一点地,印马蒂亚岛屿的全貌在她眼前铺陈开来。青灰的屋顶铺着石瓦,在印马蒂亚都城的中庭四周挤作一团,鲜艳的篷布掩着集市,王宫里俊俏的高塔和角楼,那里一直是她的家。她看见布着雉堞的城垛,移动的抛石机带着挑衅的攻击挂篮。她会回到这里,这不会是永别。

阿兰若瞥见贝朗国王和希尔哈王后,分别搂着她那两个年幼的弟弟,立在艾扎瑞拉之塔的顶层,比着手势。他们高举起手臂,掌心向着天空,在印马蒂亚,在岛群世界,这是在说,我们爱你,她的心猛地一跳,想着要回应,可手铐太沉了,让她抬不起手来。

视线如同蒙了一层雾,阿兰若眨了眨眼睛,等待它褪去。

龙船借着风升得更快了些,大地不断延伸,她的家人缩成了远去的城堡上几个小小的点。群山裹狭了城市,山顶积着厚重的白雪,在寒季里筑成一道壮丽绝美的壁垒,闪着莹莹柔光,另一头则是焦灼的黄土地,不时有几只雪白的拉尔蒂羊行过,在土里刨食一丁点儿无精打采的枯草,等春天,雨季到来,每一处牧场,每一处石块间的裂隙里,便又会绿意盎然。岛的边界上到处都是梯湖,远古的族人用无缝的石墙撑起了每一处梯湖,要储存雨水来浇灌这片不毛之地。印马蒂亚的梯湖有三层,别的岛屿还有更多。

梯湖之下,便是永存不朽的云景,一望无尽的毒气,灰白青绿,像幅千变万化的绣帷。这云景不停拍打着梯湖三千米下的峭壁,抑或更深,没人知道它究竟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再往下,云景之下是什么东西,更没人说得清,有人说是妖魔鬼怪横行之所,有人说是无底地狱,阿兰若听过许多故事,说的是从云景下面爬上来的怪物,各种说法都有,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因为不管是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活着穿透这层毒气。

龙船几乎是笔直朝着东边驶去,下一站是格马利卡群岛,那里的石榴石和钻石矿久负盛名,那里的梯湖盛产一种极美味的虹鳟。夕阳西下,印马蒂亚岛的影子拖得渺渺然几千米,龙船就在这漫长的暗夜里徐徐驶过。

阿兰若却一直凝视着印马蒂亚岛,直到她的故乡成了视平线上的一个小点儿,直到云景吞灭了西沉的太阳,直到她的护卫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叫她回去暖和的舱室。

阿兰若的身体感觉不到冷。但她的心,却成了融不化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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