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见鬼的古堡逃回来,夏洛特洗了个热水澡,迟迟不愿出来,好像要把那个地方带给她的恐惧从身体里通通冲洗出去。其实冲澡还有另一个原因,只是她还羞于承认——她已经为他做好准备了。这一次她可不要再灰头土脸的,一定要把自己好好打理一下。
来希腊之前,她几乎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将唯一一件绿色的背心裙塞进行李箱。说不定哪天太阳太毒,穿别的又太热,那它正好派上用场。现在她换上了那件裙子。自从离婚以后,她就喜欢“安妮·霍尔”[1]那样的中性装扮,就没有几件正经的裙子。在威尔士的家里,她的衣橱里没有别的,尽是宽松的棉质套装,过大的男式衬衫,再有就是满满的一大堆男式丝绸领带。这样的装扮别说怪癖了,简直与众不同,每每都能赚足惊讶的回头率。人们都感到惊讶,但老实说,她自己却十分得意。
当然向她投来的并非爱慕的目光,而这正中她下怀——她身上的安妮·霍尔式套装,构成了一种精心策划的宣言。她挑出来上身的衣服好像在说:别靠近,离我远点!我没性趣,不行!我是性冷淡!要不是后来加雷思给她指出来,她恐怕还意识不到这个计划里出的纰漏。
“我说夏洛特,但凡有双眼睛的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女的,你为什么还非得穿得像个男的?我实在不明白。”他有一回这么说。
“怎么,你不喜欢?”她有些诧异,还以为他并没留意过她都穿些什么。
后来,他说的话让她更诧异了。“不,我很喜欢。这么穿与众不同,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就喜欢你这点。”
然而现在,她忽然厌恶起这副中性的样子来。这个中缘由,她并不愿意细想。又一次,她希望自己看上去有点女人味儿。来时要是多带些女人们的玩意儿就好了,比如化妆品。
她觉得那件绿裙衬得她异常苍白。裙子太亮,头发又太黑,脸蛋挂在中间活像平淡无奇的月表。像怕别人听到似的,她蹑手蹑脚地溜进鲁思的卧室。梳妆台上随意摆着许多化妆品,虽然有些罪恶感,但夏洛特到底还是凑上去,大手大脚地涂抹起来。
化完妆,她站在镜子前,往里面仔细查看眼线笔、睫毛膏,以及亮红色口红的效果。但她犯起嘀咕来了:谁会大中午的在家里化这么浓的妆?他要是看你一眼,准会以为……
以为什么?他会以为什么?
夏洛特甩了甩头,把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压制下去,不再去想脸上的妆。她进了鲁思的书房,站在窗边,望着那条通往村子里的小道发呆。14点58分,她看到有辆车出了村子,沿着小路往自己这边开过来了。是他!他来得正好,一分不差。她几乎可以掐点计算他的到来!这一点真出乎意料,她之前一直对希腊人有种刻板的印象,好像他们不论做什么都没有时间观念似的。
男人把车停在鲁思的车后面,下了车,上了台阶,正要打开门闩。这时,他抬头看了看,赶巧看到了夏洛特——她就站在窗边,正盯着他看。四目相对,夏洛特心如撞鹿,浑身发软。她勉强开了门,把他让进屋里来。男人稍稍站了会儿,两人挨得十分近,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对上了。
他似乎对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引力。这一靠近,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拉响红色警报,全身紧绷。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忘了他为什么来这儿,自己在这儿干什么。她脑海里甚至闪过这样疯狂的念头:他是因为爱慕她才看着她,全世界只剩下他俩了,他是她阔别多年的情人,现在又回到她的身边……
两人对视的时候,鲁思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仿佛除了这深情对望,世上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他还是开口说话了,一下子把她从美梦里拽回到现实。他不再是自己的情人,不过是一个英俊热情,照例行事的陌生人罢了。
“恐怕没有什么进展,”说着,男人登上台阶,上了阳台,靠近她站定。“我这边没什么消息,所有人都毫不知情。”
就只见过一两面的人来说,他们现在的距离太近了!和丹尼斯离婚这么多年以来,夏洛特在自己周边严严实实地拉起了一圈电栅栏一样的东西,用来吓唬擅闯者,好像在说:“你再靠近试试!”倒也收到奇效,再也没有一个人打扰过他。而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就这样闯了进来。
他是不折不扣地闯进来了,难道是故意的?这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男人竟然挑逗起她来,仿佛往她穿戴多年的贞操带微微磨蹭——那条看不见的贞操带。
这要换作是以前,她一定会向后退,打破这种局面,向对方开诚布公:站那儿别动,别再靠近一步!但现在,她反而希望男人再靠近些,像解开维多利亚时代的胸衣一样,为她撕开自覆的隔膜——那个将自己与世隔绝的屏障。
“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有点疑惑,无法把心思专注在他的话上。男人站得这么近,她感觉身心都要沦陷了。
“去过警局了,医院也问过。我把雅典和这儿中间的所有大医院都打探了个遍,就是没有她的消息。杳无音信。”他解释道。
“哦。那现在怎么办?”她气息微喘地问。
“你是不是请我进屋从长计议比较好?外头怪热的。”他建议。
“瞧我,把这给忘了!”她更加手足无措了。
她把他领进厨房,但他块头太大,区区厨房似乎容不下。
“来杯咖啡?”
“好的,谢谢。”
在她面前伸直了双腿,做些伸展。
夏洛特开始烧水,拿勺子把咖啡粉倒进大杯子里,然后转过身看着他,试图避开他的身体。可那双眼睛不听使唤,仿佛有独立意志似的,忍不住往男人身上瞟。她还从没对哪个男人的身体这么着迷过。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她说,竭力看向窗外,尽量不去看他那肌肉壮实的大腿。她到底怎么了?夏洛特感到脸颊火烧一样,通红通红的。“我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警察和医院那边都没消息,我还能怎么样?对了,那辆遗弃的车警局怎么说?”
“他们说,晚些时候会来村里一趟,调查调查那辆车。到时可能要找你问话。”
“没问题。我尽力配合,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她说。
“你再待几天?”他这么问,可是语气总不像问话,倒像是命令。
“是的。现在就走人似乎不大合适,我的意思是,还不知道鲁思到底怎么样。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某种梦里面,随时可能醒来,然后鲁思就安然无恙地出现了,或者我一睁开双眼就回到了威尔士,这些事情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事在我看来也很诡异。”他盯着她的眼看,一刻也没有把自己的眼睛拿开。现在他们再次四目相对。他这么说的口气,听上去也不像是说鲁思失踪的事。鲁思失踪、怎么办、如何找到鲁思,这些当务之急摆在眼前亟待解决。然而,同她一样,他似乎也难以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上面来。
“你明晚和我一起吃饭?”
他的口气仍然下命令一样,而非请求,只是在话尾将语调稍微扬了起来。男人不过是告诉她罢了,并非征求她的意见。
“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她好长时间不约会了,也从不指望谁会约她。他突然这样说,结结实实地惊了她一跳。
“明晚你能和我共进晚餐吗?”他重复刚才的话。不过,这一次语气委婉多了,一改刚才命令的口吻。“进餐时,我们可以对比线索,进一步调查鲁思的案子。同时,鉴于你对希腊不大如意的初次造访,请允许我做点补偿。”
“哦。”她一时无言以对。这回,他的口气里既有怜悯的姿态,又有商业会议的正式。此外,他说不定包养了什么明星一样光彩照人的女友,就藏在他那些山里什么隐秘的地方。最好这么记着……
“好,没问题。到时我会得到什么新线索也说不定。”她说。
“是吗?”
“鲁思的日记本记下一个午餐会,就在明天,对方是一个什么古董委员会的人物。我打算代替鲁思去会会他,说不定能借他找到鲁思失踪的什么线索。”
“很有可能。我这边也会向我的生意伙伴打探,并继续和警察保持联系。”
“你是做什么的?”她问。男人只是随意地套了件恤衫,一条牛仔裤。但夏洛特知道那些衣服可不简单——牛仔裤价格不菲,恤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地摊货。她尤其注意到,男人开的车是刚出不久的旗舰型号。真是不差钱的多金男。
“我经营家族企业。”
“嗯?所以是做……?”
他微微抬了抬眉毛:“橄榄,还有柑橘。不过并不供应本地,只供出口。”
将咖啡一饮而尽,男人起身就要走。不过又等着让她走在前头。蛮有教养嘛,她暗忖。要知道,女人对于俊俏又有礼的男人,几乎毫无抵抗力。
夏洛特看着男人上了车开了出去,后面扬起阵阵云尘。她站在阳台上目送他走远,一直到消失在远处方才作罢,把身心一并收回屋里去。
傻女人,尽早回威尔士去吧,你这简直是玩火!理智的声音总能压抑情感和欲望。
然而,夏洛特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那声音。而且她也并不急着要回威尔士。没错,事情和计划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然而待在希腊总比窝在威尔士要强一万倍!这一点只消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而且,把鲁思扔在天知道什么地方,任由命运摆布,而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这恐怕不妥吧?总之,道义要求自己留下来。现在还不能一走了之,不是吗?
你只管用这些理由忽悠自己吧,你又能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呢?那声音又响起了。
注释:
[1]《安妮·霍尔》一部1977年的美国浪漫喜剧。该剧播出后,女主角安妮·霍尔独特的中性打扮打破了当时人们对性别差异的刻板印象,这样的服装搭配一度风靡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