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钩子上挂着一串前门的备用钥匙，夏洛特取了下来，准备去村里买点存粮。临走前，匆匆留了字条，免得鲁思在这时间里突然回来。其实，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村子太小，像这种弹丸之地，如果鲁思回来，她们很可能在那条高街上就碰个正着。但还是以防万一吧。
海滩广场里的咖啡馆和酒吧刚刚开门营业，女服务员们在打扫露台，把亮色的桌布铺在户外的桌子上。老人们扎堆边喝咖啡，边耍西洋双陆棋，以此打发时间。
这条高街不大，上回她半夜经过时，还是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的。可如今大不一样了：两三家面包店，还有卖肉的，卖鱼的，蔬菜水果贩们把各种土货随意铺陈在人行道上，人们三五成群开始采购，好不热闹。
蔬果摊上，有个乌发黑瞳的妇女，快三十岁的样子，正往柜台上摆橘子。见夏洛特进去，妇女把头一抬，露出真诚的微笑。夏洛特一下子感到浓浓的暖意。
“早上好。小姐？”妇女用希腊语问。
“谢谢，”夏洛特尴尬地在自己寥寥可数的希腊词汇里想了半天，才勉强支吾出这两个字来。“对不起，我真不会说希腊语。”
“不打紧，我会英语。你来这儿旅游吗？”妇女问。
“算是吧。”这么说着，夏洛特顿觉一阵欣慰，终于不会在买土豆付钱的时候，因为不懂希腊语而犯难了。“我朋友鲁思住在那边的城堡旁，我来拜访她。”
“哎呀，原来是那个写书的英国小姐。我有好些天不见她了，她好吗？”
夏洛特有些犯难，可怎么跟她说呢？到底还是开口了：“呃，事情有些复杂，看上去她似乎有事在哪儿耽搁了，从昨天我到这儿起，她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有点担心，哦，不，我是真的很担心。”
“你一个人在那农舍里？也没人接待你？她出什么事了？”那女人惊呼。
“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也毫无头绪。打她的电话也没人接，最后我只听到了电话留言，电话已经关机了。”
“她的车呢？怎么样？还在吗？”女人说着，把那袋正要收拾的橘子放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听夏洛特讲。
“昨天有个自称亚历山大的男人过来了。他说，他发现那辆车被丢弃在山上，连钥匙都没来得及从钥匙孔里拔出来。”
一听这么说，那妇女惊的眼睛睁得茶碟那么大：“这太奇怪了！他能帮你真是太好了，他认识这里所有的人。你去过警察局了吗？”
“他答应替我联系警察。”
妇女点点头：“别担心，可能是一场误会。也许她只是把出发日期搞错了，一定是的，也许这些天正坐在去雅典的巴士上呢？”
“但愿吧。”夏洛特嘴上应和，但心里并不这么想。“只是……她的车，而且她也一直不接电话……”
她挑了些蔬菜和水果，看上去都像几个小时前才从树上摘下来，刚从地里挖出来一样新鲜。
“找到她的时候告诉我一声，行吗？”妇女问，边用棕色纸袋将夏洛特买的东西分开装起来。“我不希望我们这儿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当然，我会的。”夏洛特向她保证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想再多等几天吧。我不会到离小屋太远的地方，以防错过突然回来的鲁思。但也不能干坐着，我打算今早到那城堡里去看看。”夏洛特说。
“我们很为卡斯特罗这儿的城堡而自豪，原因不用我们说，你进去就明白了。但一定要小心，它虽然漂亮，也很危险。自己当心点。”
“危险？指的是哪方面？”
“呃，那儿其实是一片废墟。那边塔楼里的楼梯不大结实，说实话，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石头。你沿着墙壁走，要是不小心，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到岩石上，下面深不可测。”
夏洛特不由地打了个冷战：“那我会离墙远点。”
“聪明人！这些年发生了几起事故，千万小心。再发生一起的话，叫人多难过啊。希望所有到那儿去的游客，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夏洛特哈哈笑起来：“我想我一定会当心。倒是那城堡建成有多久了，你知道确切的年份吗？”
“不好说，各种年份都有。战争的时候，城堡多次被摧毁，后来又重建了。里边有些地方十分古老，有些则相对年轻。它曾经是一座城市，所有人都住在那儿。但眼见为实，你到时就知道了。那里很值得去看看，只是要小心。”
夏洛特伸出手：“我会的，谢谢你提醒。对了，我叫夏洛特。”
“我叫索菲娅。”妇女回答。
“智慧呀！”
“一点不错。”索菲娅微笑道，“记住，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这里可以找到我。像跟政府打交道之类的，我都可以尽力帮忙。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怪困难的，我能理解你的处境。”
“谢谢，你人真好！”夏洛特说着，心想，正是这样的时刻，萍水相逢的人不经意的善意，让生命更有意义。
把在村里买回的杂货存放完毕，夏洛特又出门了——这次是前往城堡，那危险的城堡。一路上，她这么想道：这并非毫无可能，鲁思大概摊上了水果摊妇女所说的事故了——城堡里的事故。
但她马上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要是这样，那丢弃在山上的车怎么解释呢？
唉，还是算了。正如亚历山大说的，毫无根据地东想西猜无济于事。前面有一架老旧的石桥，桥下是一条干涸的护城河，里面长满了杂草。夏洛特径直穿过去，透过两扇大铁门窥探城堡的内部情况。里面有条长长的通道，两侧是高高的围墙，一直延伸到远处。城堡的门都上了锁链，旁边有块告示牌。告示牌用英文和希腊文书写，经过风吹日晒，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英文部分依稀可辨：城堡每天10：00-15：00开放。
已经过了10：30了，大门仍然紧紧闭着。希腊人就是希腊人[1]，夏洛特暗忖。她刚要放弃，回到村舍里去，这时一个老人出现了，蹒蹒珊珊地朝她走过来。那人留着络腮胡，又长又细，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牙齿都掉光了，腕上挎着一串钥匙，“哐啷”“哐啷”一直响个不停，十分刺耳。
那老人步履蹒跚，简直是挪动过来的，就算是看到了夏洛特在这边等着，也丝毫没有走快点的意思。见夏洛特在这边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帮助他的意思，他稍微有些不悦。开锁解链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得过分。时不时就停下来，用一口四处漏风的希腊语与她说话，而且讲得飞快。听那口气，颇有些盛气凌人。
“对不起，我一点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说。
他似乎以为她是故意听不懂的，因此大为光火，把三个手指头竖起来，在空中使命比画。他指向告示牌，向她表示下午三点关门。最后她终于弄明白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她进去了，沿着那条长长的无顶甬道走。上面铺着鹅卵石，杂草丛生，不知哪年哪月的战争遗留下来的大炮残片随处可见。
甬道一直延伸到一个拱门，走进去就是城堡内部了。那是一块巨大的场地，四周竖着高墙，其间点缀着许多小建筑，然而大多数已经破残不堪了。场地中央立着一座稍大的建筑，教会的圆顶、十字架、保存完好的拱顶花窗，这些都表明这是一座城堡教堂。
索菲娅说的一点不错——与其说这是一座城堡，倒不如说是一座破败的城市。这里沿着逐步收窄的海岬，一直向南延伸到最远端。从高墙的门穿过去，一直走过一架没有栏杆的简易石桥，在最南边有一座小岛，上头有座又尖又高，带炮台的残塔。那塔隐隐有打过仗的痕迹，这会儿仿佛有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将夏洛特吸引了过去。
她到那儿的时候，不无失望地发现，那架连接小岛和海岬的其他地方的窄拱石桥看上去十分凶险。桥下波涛汹涌，因为亚得里亚海与卡斯特罗湾在这里交汇，水流湍急。常年受涌上来的海水的冲刷，桥面的石头滑溜溜的难以行走。没有可以抓手的栏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过去，边走双臂边直打扑棱，像学走钢丝的杂技演员。
过了桥，再进一个拱门，就到了塔的底层了。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只从对面厚墙上一方狭窄的窗户里，稍稍透进来一缕银光。刚从外面强烈的阳光底下走进来，起初她什么也看不到，真希望自己随身带了手电筒。
借着狭窄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夏洛特逐渐适应了黑暗，并把周围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是个圆形的空间，直径大约二十英尺。两边各有一架石制的旋梯，一上一下。
抬头可以看见一小方天空，以及塔顶。通向地下的旋梯消失在墨色之中，她想，下面也许有一个酒窖，又或者……会是一个地牢。
不拿手电筒就下去，疯子才那么做！她想，不对！就算带了，一定是疯了我才会下去！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夏洛特转而上塔。而那也够糟糕的。有些台阶已经完全毁坏，十分难走。旋梯和来时的桥一样没有扶手，所以她用指甲紧紧地抓着塔的石面，如履薄冰地向上爬。越往高处爬，离塔底的落差就越骇人。这么往上爬的时候，她经过了三个空旷的圆形塔室。后来，旋梯突然终止，通向露天平台。外面是平板石屋顶，环绕着一圈低矮的炮台，看上去十分危险。
她坐在其中一个炮台里观察周围。这里和底下的海水巨石落差巨大，光看一眼就令人头晕目眩。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必死无疑。西面和南面是开阔的海域，东面和东北面是卡斯特罗湾，沿岸簇拥着一座村庄。往下看着城堡本身的近景，她忽然想，一个逍遥法外的逃犯尽可以躲在这里，一辈子也不会被人发现。这么古怪的奇想，令人不寒而栗。事实上，这整个地方都透着诡谲恐怖的气息，叫人觉得芒刺在背。
尽管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夏洛特还是忽觉一阵紧张，于是起身顺着旋梯，轻手轻脚地原路下到塔底。就在脚刚触地的瞬间，她隐约听到一阵恐怖的叫声，便停了下来。
她盯着向下通往黑暗中心的旋梯。声音似乎是透过那个入口，从地窖里传上来的。听上去像是呻吟，又像是哀号，令人毛骨悚然。
她在那儿僵住了。那声音究竟是什么？
紧接着是一阵死寂，她立刻怀疑这一定是想象出来的错觉。夏洛特，你一定是疯了，这般胡思乱想！一会儿你准会看见一个无头鬼。
然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低沉的呻吟绵长不绝，近乎哀号。夏洛特闪电一样迅速冲出拱门，立刻躲到了阳光下。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大步快走，几乎四步就冲过了那架滑溜溜的石桥。要知道，她当初可是战战兢兢地走了三十步才过来的。比起这架桥和波涛汹涌的海水，她更怕那个恐怖的声音。
她站了一会儿，退回到城堡的所在，回头看着那座塔——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这时，她感觉到心脏“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要是我相信鬼魂的存在的话，那正是我所能想象出来的鬼叫声。但作为一个无神论主义者，我并不相信。如果不是鬼在作祟的话，那到底是什么？
尽管天气晴好，她还是感到浑身冰冷。现在那塔看上去面目狰狞，她连忙站得远远的。此刻她神经高度紧张。突然，有只什么鸟冷不丁地从矮树丛里飞窜出来，吓了她一大跳，还足足跳起了一尺多高。
天哪，夏洛特，冷静点！她一面生气地喃喃自语，一面尽快往城堡的入口走去，尽量不表现出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甬道、出口、护城河，夏洛特匆匆忙忙地赶路，一心只想快点回到鲁思的小屋避难，一边又暗自赌咒：我死也不可能再一个人来这鬼地方。
注释：
[1]希腊人是出名的没有时间观念，不守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