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不是——这是恶魔所为。”
米西咬紧了牙床,眼珠转向一旁。
“探望时间结束。”电脑说道。
从医院的天花板上空传来一声霹雳,撕裂了夜空的宁静。雷声轰鸣,在病房里隆隆地回响。过了一会儿,沉重的雨点砸在屋顶上,传来一阵阵雨水击打上层的声音。
德蒂凝视着米西的双眼。她发现这双一蓝一棕的眼眸里总是充满了神秘。我美丽的天使,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舍地道了别,“晚安,米西。”
“晚安,妈妈。”
德蒂的全息影像从病房消失了。
沃金家里,米西的影像也从起居室消失了。德蒂转过身,对安装在她家中的全息影像系统很是恼火。她走出门厅,急需发泄情绪。打开卧室的门,她看到丈夫正急切地等待着。
医院里,米西清醒地躺着,眼里满是泪水。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病房。然后大雨归为宁静,房间也暗了下来——病人该休息了。
“请帮助我弄明白,”米西在黑暗中低语道,“我想要的……只是弄懂这一切。”
10公里之外,吉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身笼罩着祥和的蓝色光环。为了维持他肉身存活,人们忙碌着,仪器运转着,但他察觉不到。沉睡,呼吸,遗忘,死去,重生。现在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对过去的记忆。他忘记了实验室,忘记了过去的伙伴,也忘记了西塔星上的老祖母。他沉默着,昏迷着,像一块白板,没有过去,也不可预知未来。沉睡,呼吸,遗忘,死去,重生。
万物并作,各复归其根。归根曰天赐之福。——《道德经》第十六章
那天晚上,维多利亚·摩根决定在圣特蕾莎医院多待一会儿。她陪护着一个患者,同时处理着琐碎的护士工作。维姬本能地知道这个老妇人所剩时间无几。她没有家人,真是可怜,维姬想。老妇人的脸饱经风霜,满布皱纹,此刻却带着明亮而充满活力的神情。多么安详,多么从容呵。这样的神情,维姬并不陌生——这是那些即将离世的人才有的表情。人们总是带着显而易见的快乐和解脱感撒手人寰。
终于,老妇人最后的时刻来了。维姬的内心驱使她向老人靠了靠。她坐在老人床边,温柔地抚摸着老人的白发,希望能向她传达一丝安慰。老妇人无法言语,只是对维姬笑着。
“你看起来很美。”维姬告诉她。
还没来得及表示感谢,老妇人布满皱纹的双眼就慢慢阖上了。她脸部的线条逐渐柔和,最终完全放松下来。监视器上她的心跳曲线逐渐平缓,最后成为一条直线。维姬感到一阵能量穿过她的身体,一时间她无法呼吸,接着眼泪夺眶而出。
好几分钟,维姬只是握着老人垂下的双手。当机器人进来搬走老人的尸体时,维姬努力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病房。就在这时,桑德拉·梅娜德医生和躺在病床上的吉姆的影像出现在维姬眼前。
“我知道詹宁斯夫人走了。”梅娜德说道。
“她的时候到了。”
“谢谢你维姬,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刻。”
“我应该做的,”维姬注意到男孩,“拜托,不要告诉我,这个男孩是我的病人。”
“这是詹姆斯·兰克,我们已经尽力了,但他活过来的可能性很小。他很快就会是你的病人。”
“我很遗憾。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照顾他?”
“一两天之内,也许更迟一些。这牵扯到联邦那边。”
“怎么会这样?”
“这个男孩在出事之前可能还涉嫌犯罪,联邦正在调查之中。”
“知道了,”维姬说,“到时候请给我通知。”
“我会的。”
梅娜德的影像消失了,吉姆的影像还留在屋内。维姬放下东西,盯着吉姆看了一会儿。她想,我的天,他真年轻。我希望他不要成为我的病人。维姬走过她的其他病人身旁——他们或处于昏迷,或靠呼吸机活着。
“待着别动。”布里森告诉伊吉。
布里森的工作室是一个宽敞的车库,眼下,伊吉正坐在车库里一条长椅上,他的背部被打开,裸露出内部构造。布里森坐在伊吉身后的凳子上,他一边用电极和小螺丝刀研究着,一边注意着移动监视器。虽然布里森的本行是研究建筑业和农业用重型设备,但他喜欢捣鼓伊吉。现在他已经成功地修好了伊吉的音箱。
“我还在保修期内,”伊吉提醒他,“虽然可能需要支付一些不在保修范围内的费用,但是至少我们应该请专业的——”
“待着别动也包括闭上你的嘴。”
伊吉很担心。这是布里森第一次试着修理他,以前只是帮他做过些日常保养。
布里森用薄薄的钳子探测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电线,取出了伊吉的主要记忆芯片。虽然伊吉读取不了坠毁后的任何信息,但布里森认为芯片上应该有数据记录。他取下芯片插到移动监视器上,接着关掉了伊吉的电源,机器人静止在了原地。
“马上回来。”布里森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监视器上显示出一片寂静的沙漠——颗粒状沙地的大特写,是伊吉出故障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布里森回放了芯片,图像上的漫游者号从树干倒退到几块岩石那里。他开始播放芯片,看看儿子在最后清醒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图像上詹姆斯驾驶着漫游者号,伊吉站在他身后。詹姆斯转着方向盘,避开错杂的岩石,棕色的头发随风狂舞。他们就这样滑翔了相当长的距离。漫游者号每一次颠簸,布里森的脸都不由得抽搐。最后,在几个大的颠簸之后,眼看他们就要直直地撞上一颗粗大的桉树!“跳!”詹姆斯喊道。千钧一发之际,詹姆斯和伊吉跳了下来。伊吉重重摔在地上,狠狠打了几个滚,面朝下不动了。
布里森擦掉脸上的冷汗,又往回倒了倒,想看看整个过程。最终,画面在詹姆斯驾车回家并招呼伊吉上车时停下。布里森停止回放,从这里开始看。
詹姆斯驾驶着漫游者号向兰克家驶来。“快点,伊吉!”男孩喊伊吉上车。詹姆斯脸上一处伤口正往外流血,伤口很深,灰色的T恤上已经布满血痕。他擦掉血,眼睛里满是野性。伊吉顺从地跳上漫游者号,他们离开了。詹姆斯驾驶漫游者号上了路,全速行驶。他回头张望了下,转而驶上了面前的崎岖路段。
“怎么回事?”伊吉问道。
漫游者号再次提速,詹姆斯操纵着手杆跳过灌木丛和岩石。伊吉紧紧抱住詹姆斯的腰,车子掀起一大片尘土。他们在空中飞行了很长一段距离,降落时几乎撞到地面上。
伊吉再次问道:“怎么回事,詹姆斯?”詹姆斯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着后面。
布里森又看了几分钟。詹姆斯一直没有减速,途中不停地回头看。跳过一块大岩石后,惯性使漫游者号跃了起来,最终撞上了一棵大树——詹姆斯没有看到这棵树。漫游者号坠毁了。
布里森静静地坐着,粗重地呼吸了几下。
“他们会用这来控告他,”他自言自语道,“他们会这样做的。”
布里森从监视器上拔出记忆芯片,走到工作台,抓起锤子将芯片砸成了碎片,接着将剩下的残骸扫到了废纸篓里。
他打开伊吉的开关,机器人苏醒过来。
“怎么样?”伊吉问道。
“没什么大碍,”布里森冷静地说,“有一些线路需要改动,另外我们需要给你换一块新的记忆芯片,旧芯片已经见鬼去了。”
莫丽帕莎·萨尔瓦多在黎明的曙光中醒来。她在丝麻被下伸着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要起床了。”她宣布。
一个金色的机器人在床头柜上放了杯热腾腾的草药茶,接着在另一个机器人扶她起身时撤下了床单。第三个机器人用天鹅绒长袍裹住她赤裸的身体。莫丽帕莎,或者叫莫丽,已经120岁了,但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她的头发乌黑柔亮,身材苗条而匀称。
她伸手取过茶杯,双手捧着杯子向阳台门走去。阳台门徐徐滑开,迎接她的是巴西雨林的热闹声响。上千种鸟啼声、虫鸣声使空气都变得生动起来。啜了一口茶,莫丽闭上眼睛倾听着,列举着她能听出的种类。金刚鹦鹉、大嘴鸟、鹦鹉、还有许多蝉……雨林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但是对雨林的居民来说,这些声响熟悉而又令人惬意。莫丽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亲密老友。
早晨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的脸上。与白皙的维姬·摩根和兰德尔·哈钦斯不同,莫丽的肤色是巴西人特有的深橄榄棕。她的儿子安杰洛也住在雨林里。莫丽从阳台上看着在花园里打太极的儿子。她小口喝着茶,从显示器上浏览着新闻,三个机器人静静地站在身后。莫丽看了会儿新闻,又重新欣赏起儿子来。安杰洛的一举一动很是赏心悦目。他53岁了,但看起来要比大多数同龄人年轻得多:肩膀宽阔,小腹紧实,动作流畅而优美。看着看着,莫丽嘴角浮现出一抹不经意的笑容。
她的视线回到显示器上,接着浏览世界各地的新闻,想找到一些不寻常的消息。她知道时机已到。金星落在木星位置上,太阳落在狮子座上,上升星座落在水瓶座上。我应该有所察觉的。莫丽不仅看到了这些异常的星象征兆,自己内心也有一些预感。一阵突然的恐慌占据了她的脑海:“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莫丽最喜欢爱因斯坦的“上帝不会掷骰子[4]”这句名言,眼下虽然给她带来些许安慰,但她依然忧愁——莫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弗洛抱起一大堆脏衣服,丢进开着门的洗衣机里。在对衣服颜色和布料进行一番检测后,机器自动将衣服归类放置并关上对应的门。弗洛从大厅走向厨房,确保晚饭菜单上的原料已经解冻。接着她看了看伊吉,他正在后院照料她的花儿。
“有些兰花需要浇水,有些不需要,”弗洛说道,“检查下土壤湿度。看看有没有害虫吃蓝桉的叶子,有的话就喷那个喷雾。”
“好的,”伊吉漠然回答道,“你要出来一起干吗?”
“我要去看詹姆斯。”
“有好转吗?”
“还没有。我很快回来。”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弗洛想不出来。她现在度日如年,根本没心思给自己的机器人布置任务。“我不知道,伊吉。这儿处理完后,你去车库看看老布吧。”
“好吧。”伊吉轻声说道。
二十分钟后,弗洛走进了儿子的新病房。他已经被转移到底层,和其他植物人在一起。维姬已经在那儿了。她正抓着吉姆的一只胳膊,将吉姆体内的气通过胳膊引进自己的小腹。她笑着迎接了弗洛。
“别让我打扰你的工作。”弗洛轻声道。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维姬工作。
这几天里,维姬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伴吉姆。弗洛很喜欢这个护士。维姬27岁,金发,讨人喜欢。维姬对气疗和音调震动很有经验,这些是帮助植物人恢复意识的最后手段。
弗洛看着维姬通过疏导能量来进行治疗。维姬的手在吉姆身上不同部位上方移动,有时她触碰他,有时抓住吉姆周身的气并丢到一边。维姬还让病房的电脑播放出一系列乐曲来配合她的能量疏导工作。这些能量一般人看不到,治疗特定身体部位时,她调整音阶,让每一个曲调都大声地播放几分钟。
一天前,布里森看了维姬的治疗过程,很是怀疑。他不相信有人能够用播放音乐和抽取能量的方式来帮助治疗。弗洛心里则充满希望,她希望这些乐曲和维姬的双手能创造奇迹。她至今不愿相信儿子是靠呼吸机才能存活,不相信每一次进入儿子肺腔的呼吸都要通过人工帮助。她必须乐观,多关注好的迹象:儿子头皮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剃光头发的毛孔也正在萌出新发;瘀伤也消失了。儿子还活着。
结束治疗后,维姬冲弗洛笑了笑,悄悄离开了。弗洛独自呆了片刻后,走向儿子。她将脸挤进用来固定他头部的颈环里,吻了吻他。
布里森在工作结束后也来到医院。他把手放在妻子肩膀上,凝视着儿子。接着布里森缓缓走向另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实验室的头发和精液结果呈阳性。”他说道。
“哦,我的天!”弗洛掩住脸。
“米西曾被勒至窒息,除此之外,他们还从她的指甲里发现了詹姆斯的皮肤组织。现在他们正准备控告他恶意伤害他人性命,那罪名将和过失杀人一样重。”
弗洛伸出手打断了布里森,她没法再听下去了。
那天晚上他们都避免提到这个话题。结婚20年来,夫妻二人从来没有在讨论任何事情上犯过难。两人都不敢相信联邦对詹姆斯的起诉,他们痛苦万分,迫切地想让詹姆斯清醒过来,说出事情的真相。布里森还寄希望于这起性行为是双方都愿意的,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自私了。弗洛想,也许詹姆斯总想挑战自己的极限,才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她知道儿子任性霸道,但是恶意伤害他人生命?哦,詹姆斯,这不可能是真的。
几天来,属于詹姆斯·兰克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氧气由人工供给到肺,血糖也被人工地输送到细胞。但是他体内正存活着一个新的灵魂。
吉姆的精神通过顶轮离开了肉身,回到了本源。一个充满波、光与纯粹情感的世界向他张开了怀抱。吉姆沐浴在爱与怜悯中,没有恐慌,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祥和。
吉姆的本质就是处于这样的幸福之中。他的灵魂其实不太愿意去治愈指派给他的那个肉身,因为他不想再回到物质世界。他曾呆在那里多次,清楚地记得从本源脱离时的痛楚。
但是他也清楚自己的使命,最终还是接受了。
在精神世界里,吉姆的意识看到了本属于詹姆斯的肉体:这具躯壳充满了光源,治愈的白光充盈了每一个细胞。损坏的组织在重生,一切都在恢复。死去的能量被送回宇宙,鲜活的能量再次填满躯体。
吉姆的精神每天都会离开肉身一段时间,回到本源,引导能量来治愈詹姆斯的身体。在物质世界里,这个过程需要好几个星期;而在精神世界里,则十分迅速。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
皆知善,斯不善矣。——《道德经》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