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陶士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他把一块装饰板从墙上拿下来,用静电鸡毛掸子扫去边缘沾的灰。灰尘飘落下来,将原本黄色的毛弄脏成了棕色。
他的上司,电视联播网老板的女儿的影像出现在了桌面上。“你好,阿杰[5]。”
“克洛伊,怎么了?”
“两件事。第一,我们要把你的节目缩减到一周一次。”
“为什么?”
“观众不喜欢啊。你也看到收视率了。”
“但是播出我的节目几乎不花你们联播网一分钱,而且克拉克在这儿做义工,不拿工资。”
“没错。两个为了理想不低头的青年——真是执拗。”
“这不是重点。我们可以——”
“罗杰,我们已经决定了。不过给你分配的任务不会因此减少。我们对你已经很仁慈了。你仍可以报道你喜欢的内容,但前提是一周只有一次。”
“好吧。说完了?”
“不,还有。他们也想让你报道一下兰克的案子。”
“谁?”
“詹姆斯·兰克,那个昏迷的男孩。”克洛伊开始跟别人交谈,身影淡了下去。
罗杰晃晃脑袋,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这些事情发生。他今年35岁,作为一个记者,工作时间不算短了,也已到了职业生涯的瓶颈期。桌子上方静静悬浮着一组多年前的老照片,那是他第一次做采访,报道一对走到哪里都爱跳舞的夫妇。这才是他想做的:向世人介绍一些可爱温情的小故事,也许多少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些变化吧。
但是一年年地,他对工作的热情渐渐淡了。他总是提醒自己:既然选择了全球联盟,就要在道义上与它保持现有关系;但同时他也明白,加入联邦政府会更轻松些。加入联邦政府的话,我就不必为账单、开销这种小事烦心了。但我不能那样做。我只希望我的工作能够更称心罢了。
给他安排的报道大多都是令人灰心沮丧的负面消息。就像兰克这例,是一起有关强奸和故意伤害的案子。然而这例还略显不同,因为涉及到的人物还都未成年。不过真正特殊的地方在于,被告眼下却处于脑死亡状态!这可真难办。因此,这位极简主义者被告,依然在等待联邦政府的判决。
罗杰搜了一下圣特蕾莎纪念医院的职员名单。当他看到维多利亚·摩根的照片时,不禁多瞧了几眼。好漂亮的女孩!
多英俊的年轻人啊,维姬想。她抚摸着病床上男孩的棕色卷发,把一缕遮住眼睛的发卷向后拂,心想他该剪剪头发了。但是他的头发多浓密漂亮!再等一个星期吧。她的手指滑下至他的脸庞,他的气色有明显好转的迹象。这个曾满是伤口淤青的脸,现在焕发出些许生气。她注意到他的鼻子下面和下巴周围开始悄悄冒出胡茬了。看来就算躺在病床上和持续昏迷也无法阻止一个男孩长成一个男人。她喜欢注视着他,也常幻想十年后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多可惜!”她低语道。
维姬觉得自己对这个昏迷的男孩有着特殊情谊,她只对仅有的几个病人才会产生这种化学反应。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不上来,而且面对詹姆斯时,这种感觉显得尤为强烈。他身上有种特质让她忍不住凝视,几分钟都移不开目光。
男孩的头被安置在一个能够弯曲的颈环内,这时它歪向一边。维姬和其他护士会不时地调整它的位置。每次挪动过后,她们都会在电脑里记录下来。
“头部向左侧倾斜。”她挪好后说道。
维姬走出他的病房进入楼道。她打开储藏室里的补给柜,取出一盒纱布垫;将它放在台子上后便关了柜门。转过身时,屋子中央的影像发生器突然投出了罗杰·陶士的身影,她不禁吓了一跳。男人愉快地笑了。
“日安,摩根女士,”他的全息影像图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维姬缓过神来。她记得曾见过这个人,但是偏偏忘了他的名字。“没关系,这位先生……”
“陶士,罗杰·陶士。我是全球联盟的记者。”
“噢,当然。”维姬在联播网上见过他许多次。
“联邦那边发布了即将判决兰克的案子的通知。我们得知你是帮助治疗兰克的护士之一,对吗?”
“是的。”
“那我能否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中。”维姬指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罗杰倒很有耐心。“噢,这我知道。你能再透露些吗?”
“他还活着,不过脑死亡了。这些够了吗?”
罗杰还想知道更多,他旁敲侧击。“这个男孩的处境很有意思,不是吗?”
维姬故作不知。“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瞧,两个未成年极简主义者卷入一起强奸和故意伤害案件中。而被告竟然在事发之后立刻陷入昏迷。”
“如果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你知道吗,因为对阿比盖尔·沃金犯下了那些罪行,他正在接受审判?”罗杰问道。
“我知道。”
“那你知道阿比盖尔只有15岁吗?”罗杰等待着回复,但是维姬没有吭声。“对此,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那你能否告诉我他恢复的机会有多大?”罗杰问道。
“渺茫,除非有奇迹发生。我不愿去想联邦会怎么处置他。”
“他们打算将一些能用的身体部件移植到半机器人身上去。”
“这倒符合联邦的一贯作风。”维姬说。
“如果真有奇迹发生,那么他恢复过来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可能几年。”
“我知道了。”罗杰说完这好似要离开了,却冷不丁又加了一句,“摩根女士,我能与你保持联系吗?这样我就好跟踪记录这个男孩的情况。”
维姬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那好吧。”
“谢谢你。那就这样说定了,祝你愉快。”
罗杰的影像消失了。维姬这才舒了一口气。她环顾四周,努力想起被打断前自己准备干什么。
当维姬回到吉姆的病房时,她注意到他的头是朝正前方的。我明明记得把他的头偏向一边了啊,不是吗?
“之前詹姆斯的头是什么位置?”维姬问道。
电脑回答说:“朝左。”
“我离开之后有人来过吗?”
“没有。”
“给我看看刚才几分钟的记录。”
病床上方的屏幕显示吉姆的头是歪向左边的。记录仪回放前几分钟的录像。播到一半时,吉姆的头转向中间了。维姬很兴奋。
“马上给我看看颅内脑电图。”
屏幕切换到了脑电图。上面有微小的波动,但那只是为了维持他生命而输给他的化学物质间的相互反应罢了。维姬凑到他面前打个响指,还碰了碰他的脸。
“詹姆斯!詹姆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但脑电图却没有什么变化。“这可真奇怪。”
直到下一次换班,维姬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她多想把这件事情告诉梅娜德医生和其他护士,但是她的内心却告诉她再等等。
闷热的车库里。布里森拿着一把大扳手,要将一个卡死了的带帽螺栓从一辆旧拖拉机轮轴上卸下来。两台大型虎钳牢牢地固定住轮轴。伊吉抓住另一个扳手的一头,使劲抵住从主人那里传来的作用力。布里森每拧一下,伊吉几乎都要被他传来的力量抬离地面。
“加油!”布里森吭哧喘着粗气,眉毛上凝起豆大的汗珠。
“如果你肯花点小钱买台新虎钳的话,一定会省不少力的。”伊吉说。
布里森眼珠一转。“花小钱?好主意啊伊吉。你干嘛不掏呢?”
“没问题啊。只要你能给我在一家建筑公司找份工作。”
“别瞎想了。”
随着一阵尖锐的嘎吱声,螺栓终于松了些。每次拧螺栓时,布里森都憋着气用力拉动扳手。松动了之后,又往回拧拧。这样反复了几次,直到能轻松地拧动螺栓。
“好多了,”他说,“接下来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伊吉开始卸零件,布里森在一旁喘着粗气。
“谢谢。”伊吉讽刺道。每使一次力,伊吉都暗暗地想,给人打下手就是不爽。我还有点权利吗?
车库外响起了脚步声,谢普在狗窝里叫了起来。布里森也听到了声响。他转过身,看到了哈钦斯和杰拉拉长官站在入口。这俩侦探戴着大沿帽。
“我们能耽误你几分钟吗?”哈钦斯问道。
“几分钟?当然。”布里森用一块碎布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手上的机油。“进屋来吧,外面太阳大。”
两位长官走进车库中央。
“你们竟然亲自来了,”布里森说,“不是可以用影像的吗?”
“联邦政策规定调查时需亲自到场。”
“这样啊。”
“这地方不错。”杰拉拉说,四处张望着这个宽敞的工作间;视线停在天花板上,那里悬挂着铁链和滑轮,它们迷宫般缠绕在一起。
“它们都很有用。伊吉,去看看弗洛需不需要你帮忙。”
“好的。”伊吉回答。
车库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布里森开始不安。“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介意我坐下来吗?”哈钦斯问道。布里森示意他到板凳那儿去,然后这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坐了下来。哈钦斯把他的帽子取下来放到一旁。“我在试着理清这案子,所以烦请你再告诉我一遍案发当晚,你是怎么找到你儿子的。”
布里森怔了怔,“什么?”
“你什么时候找到他的?”哈钦斯问。他的情绪探测器告诉他,布里森开始警戒起来。杰拉拉倚在虎钳上,看着自己的老前辈盘问布里森。
“就在天刚擦黑后。”
“他在哪儿?”
“西边大概十公里处。”
哈钦斯点点头。“我们去过事故现场。也看到了那棵树和漫游者号碎片。那就是你找到他的地方?”
“是啊。他根本不能动弹了。”
“当然。你说你是开车过去的?”
“是的。”布里森编了个谎。他的左腿抽筋了,于是他背靠墙上,好分担身体的一部分重量。他感觉到长官在怀疑,但还能发生什么更坏的事?
“是漫游者号发出的信号,所以你才找到它的?”哈钦斯问道。
“没错。”
“看,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我们发现发射器已经毁坏了,被撞得不成样子。而且,身为一名极简主义者,詹姆斯体内没有发射器。你只可能通过漫游者号找到他,或者通过另一个人。”
“我们一定是很走运啦。可能那发射器在罢工前刚好把消息传送到我这里呢。”
“我们也采访过梅娜德医生,”哈钦斯不依不饶,“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与她的谈话吗?”
“当然。不过记不清所有的细节了。那晚我们都很伤心。”
“梅娜德医生对我们说,你告诉她,是那个家用机器人把你儿子带回家的。伊吉救了他的命。”
“我不记得说过这些啊。”
“医院电脑上的记录会证明一切的。”
“我们那晚都很累了。”
“兰克先生,”哈钦斯继续说,“我很理解你对年轻的沃金小姐的顾虑,但是我发现你没说实话。”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你这是在故意妨碍我们公正执法,而且有帮凶的嫌疑。”
“我明白。”
“你仍有你身为极简主义者的权利,但如果对你不利的证据积累到一定数量,你就不得不接受大脑扫描了。”
布里森没有回答。
“在联邦牢房呆着对你的妻儿可没有任何好处。”杰拉拉说。
“我说了我明白。”
“把文件给他。”哈钦斯对杰拉拉说。年轻人掏出法律文件递给布里森。“这是你的那份。”说完哈钦斯准备起身离开。
布里森浏览了一下。“这是什么?”
“法庭的指令,要检查你的机器人。我们要带他走。伊吉在哪儿?”
维姬脱下白袍,挂在浴室门的钩子上。她抬起眼睛,对着镜子例行早上的身体检查。她笑了,心情愉快。今天很不错。
她走进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淋浴间,它能遮住从脚趾头到脖子的那部分,而且其内部还会喷洒四十摄氏度的肥皂水雾气。维姬稍稍转了转脖子,昨天睡得有些僵了。
头也有些僵,她想。
一个装置降了下来,开始冲洗、梳理她的头发。它的一部分延伸到她面前,为她轻柔地清洁眼周和面部。维姬做了细微的调整,确保能够清洗到位。
肥皂水雾气之后是清水,最后是暖风。半分钟后,维姬从淋浴间出来,头发蓬松而整洁。
20公里的远方,米西以莲花座姿势,坐在房间的垫子上。她身后是一个圣餐台,其实那是个铺着紫色蕾丝布的小柜台。燃烧着的熏香和蜡烛周围摆着几块水晶和宝石。旁边还有小塑像、历史上的圣徒们和天使的画像。上方的墙上挂有一幅装裱起来的图画,画的是相互重叠的圆圈,象征着生命之花——古老又神圣的图形。头戴荆棘王冠的耶稣受难十字架,被随意地扔在椅子后面的地板上。
外面东升的太阳光刺穿大雾。近旁的玻璃窗映出米西身穿黄色睡衣的身影。她面无表情地坐着,呼吸频率比大多数睡眠中的人还慢。她已经做到“无我”了,这是任何一个瑜伽师都追求的境界。直到阳光温暖了她的身体,她才回到了现实。
她从垫子上起身,深吸一口气,细长的胳膊高高举过头顶伸展。然后她把气呼出来,胳膊放到中心位置,掌心相合在胸口。合十礼。
外面响起敲门声。门开了一条缝,德蒂把头伸进来。
“早上好,亲爱的。”她说。
“早上好,妈妈。”
“五分钟之内早餐就好了。”
“好的。”
德蒂正准备出去,突然看到米西供桌上方挂着的生命之花图形。她走进屋正要仔细去看,又发现十字架被扔在地板上。
“阿比盖尔,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她边说边捡起十字架,吹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她一把扯下墙上的生命之花,盯着它。“我就纳闷了,你能从这里面看出些什么名堂?”
“这是我冥想时出现在脑海的画面。”她说。
“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你怎么知道它对我们无害?最好还是相信我们熟知并信任的事物。”德蒂重新把十字架放在供桌上放显眼的位置,这让米西很沮丧。
“我不喜欢那东西的能量。”米西说。
“阿比盖尔,快闭嘴!你这是在讨论上帝呀!”
“有些事情,我不想记住。”
“生活并不总是顺心的,我们都明白这一点。”
德蒂离开了。米西不情愿地看了眼浑身沾满鲜血的耶稣,叹了口气。她把生命之花放在下面的供桌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