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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桥(1)

李晓

1

下了火车,我就看到了那座桥。

那桥架在两山之间,从站台这边望去,就像是在天上。

我要去的地方叫卧牛关。《三国演义》上说,刘备的副军师庞统,外号凤雏先生,他领兵来到落凤坡,中了埋伏,把命给送了。我娘是属牛的,偏偏也就死在了卧牛关。这究竟是不是碰巧,坐在车上的几个钟头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只是没等我想出个究竟,火车已经到站了。

我随着人群一块下车。我想我的模样大概不太合群。在这个小站下车的都是些赶集回来的农民,他们头戴草帽,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一头还有个用绳捆上的空麻袋,只有我一个是从城市里来的。于是我摘下刚戴上的黑眼镜。正午的阳光,一下照得我头昏眼花,我赶紧把手遮在眉沿上。透过指缝,我看见了那座桥。

我走到站台尽头,那里有一道用青石砌成的胸墙,墙外边便是笔直向下的陡壁,有几十米深,直落谷底。我撑住墙,探身向下望,谷底没有水,只有些大大小小的圆石,也许从前有水,已经流干了。

桥就架在两面陡壁之间,好像横在我头顶上。隐隐能看出一条小路,从这边的乱草丛中一个石阶一个石阶下去,越过底下的圆石,再从对面一个石阶一个石阶爬上。在对面的桥基旁,有一个石头垒成的像牌坊似的东西,想来那就是关。我不由得说:他妹子的,这可真是一座天桥哪。

“喂,那个人,你在那边干什么!”

候车室门前有人对我嚷着。他大概看了我很久,准不知我想干什么。“小心些伙计,”他指着我说,“有人打那儿摔下去过。就在两个月前,一个男孩,连脑浆都淌出来啦。”

我想告诉他,不只是那男孩,二十七年前,还有个女人也死在这谷里,属牛的女人。可就在这时,我又想起,我也是属牛的。没错,我丁丑年生人,1957年,满二十岁。

站在候车室门口的那个人就是卧牛关车站的站长。我走过去,问他站长在哪儿,他看看我说:“你找他干吗?”

我说有点私事。

“那就说吧,我就是站长。”他说。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我说:“你们这里天真热。”

“可不,”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要避暑你找错了地方,你得去青岛。”

他说得对,我不是来避暑的,我来是为了找老娘的坟。可这事说起来有点麻烦,如果我说了,他们会问你母亲的坟怎么在这地方,我就得告诉他们一个很长的故事,等我讲完了,他们又会问,你说你母亲去白马湖看你,可你在白马湖干什么,于是,又有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已经讲了两天了,前一天在南京,再前一天在蚌埠,还不算请假出来时在厂里讲的那几遍。我想,要再这么讲下去,总有一天我能成为一个说书人。

2

有一阵子我并不忌讳说我的故事,我想这不是丑事,至少不是我的丑事。可听我讲过的人好像都不这么想,大学生就直截了当说我活该,他说这一切全他妹子是我自找的。

1957年,我二十岁,在大新机器厂做工。有一天,车间主任含着支烟走到我身边,叫着我的名字,“王保,你来参加大鸣大放,给领导提提意见吧。”

我说我没什么可放的。

“上面号召这个,”他说,“你就带个头,不过是写张大字报,发几分钟言的事。”

“我忙着呢,没那个闲空。”

“别忘了,你还是生产班长喔。”他把烟头在我的车床上摁灭了。

我带了头。我是生产班长,团员,厂足球队中锋。每周一三五晚上还读夜校,学习机械制图和俄语。我梦想有一天能和苏联专家脸对脸聊天。现在,除了达斯维达尼亚和赫拉肖之外,一句罗宋话都记不起来了。

我写了七张大字报,我想一家伙超额完成算了,省得以后再加任务。在车间整风会上,我的发言达两个钟头,这是因为我不会说话的缘故。后来那些审查我的人说我是狡辩,其实这是真的。会说话的人有思路,条理清楚,一点两点三点,就把意思说完了。可我呢,这辈子从没上过讲台,而且我连手表都没有,我怎么能知道自己讲了多少时间呢。

我特意换上了新的制服,把要说的话默诵了好几遍,坐到讲台上,我先说了句“同志们好”,底下的声音比我更响,班组里的小伙子齐声说:“王保你好。”他们一起哄,我脑子全炸了,等下得台来,都想不起自己说过些什么。我问主任觉得怎么样。

“很好,”他说,“可你扯你爸爸踩三轮车,你妈妈刮鱼鳞干什么?”

大学生听我说起这些事,从床上一蹦子跳起来。那天夜里非常冷,门前水塘上的冰结了半尺厚,我们住的近二十米长的大草棚里,呼呼刮着风。可他竟然掀开被子,光着两条细腿跳到我床边。“你活该,”他指着我鼻子说,“让你写张大字报,你一写就是七张,让你发几分钟言,你一发就是两小时,要碰上我,我也得说你对社会主义有刻骨仇恨。他妹子的,你这不是自找是什么!”

“你才活该呢,”我说,“难道你妹子的就不是自找?”

他站在我床前愣了阵,然后一跳一跳蹦回去,钻到床上,把被子蒙住头,再也不说话了。

大学生没有还我嘴,因为他确实比我更自找,还因为我是三班的班长,他干活离不开我。割稻的时节,队里给我们的定额是每人一亩八分地,他割过一亩四便躺倒了,余下的全是我带着割的。

我笑他说:“瞧你妹子个大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究竟能派什么用处。”

他倒在麦捆上连连喘气:“你不能以貌取人嘛,说不准哪天,你也会要我帮忙的。”

想不到后来他真帮了我大忙。他给我介绍了三个对象,其中有一个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在讲台上出洋相的几个月后,反右运动开始了。风向一变,我倒成了别人写大字报和发言的靶子。据说因为我是工人,不能定“右派”,他们给我安上顶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帽子。再过了阵,厂里决定送我去白马湖农场劳教。

出发那天,车间主任陪我到厂门口,他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说:“王保,好好干。青年人摔个跟头没关系,下去锻炼两年,再回车间,我把那部车床给你留着。”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送我去光荣参军。

不光是他,就连我老头,我自己,当时也没把劳动教养当成件事。我们是苦人家出身,靠劳动吃饭,在工厂是劳动,去农场也是劳动。何况我家本来就是在苏北乡下,是因为打仗,才逃难到上海来的。

那是1948年,过了两年,到1950年,上海刮台风发大水,我们全家又逃难回苏北去。那时我已经十三岁,差不多的农活都能上手。我不怕下乡,我老头像是还有点高兴,在我离开上海的头一天晚上,他唠叨没完地谈乡里的旧事,当然,都是些有趣的事。

前不久,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回忆文章,那上面说,1950年,上海市市长陈毅想把上海的苏北难民动员回乡,他派出许多干部去做工作,但毫无成效。到夏天,台风一刮大水一起,不用动员,那些难民一个不剩全跑回苏北去了。陈毅召集干部们开会,在会上说,“想不到我们这么些个共产党员,还不如一场台风大水。”

写回忆录的那人当时也是个什么长,他写道:“陈毅同志幽默风趣地对我们进行了批评。”接下来他另起一行,“等台风吹过大水退去,返乡的苏北难民又全回到上海,不仅如此,他们还把叔伯兄弟、村邻乡里的一块带了来,人数超过发水前的一倍。此后,再没听陈老总说起过那个计划。”

想想也真有意思,让大名鼎鼎的陈毅市长伤透脑筋的人,我们一家就有三个。

在老头子拉扯那些乡村趣事时,我娘坐在小板凳上为我补衬衫领子。她一边补,一边流泪,时不时撩起衬衫下摆抹抹脸。等我把那衬衫塞进板箱,它都已经是半潮的了。

也许,她隐约预感到,这一次分手后,我们娘儿两个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3

厂里准了我三天假,车间主任亲自陪我去厂部打证明,然后又把我送到厂门口,他拍拍翻肩膀说:“王保,好好找你妈的坟,也算尽了一份孝心了。记着,快去快回。”他是个好人,我从没怨过他。他可能不记得了,上次他送我出厂门时,也曾叫我快去快回,只是我等了二十二年才回来。

我买了张去蚌埠的票,上了火车,我想这个月的全勤奖是白白抛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老娘的坟,连一成把握也没有。我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是她死了,死在27年前,从上海到蚌埠之间的某一个地方。

到中午,车到南京,我更觉得灰心了。1980年,我从白马湖回来的时候,一盒盖浇饭只卖三角,这次却要收我一块五毛。

我从衬衫口袋里掏零钱,大票子我全藏在内裤贴袋里。这是老娘从小教导我的,她说,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能露财,她说得一点不错,我们一队里有几个刑事犯,只要有东西可偷,就是一张草纸都不肯放过。

还有一张纸,我也放在贴身袋子里,那就是蚌埠铁路分局公安处出具的死亡通知书。

铁路公安确定死者是我娘也费了一番周折。他们先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接着抓获了一个嫌疑犯,那嫌疑犯供认在381次车上害过一个女人,可他也不知道那女人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381次车的列车员在打扫空车厢时,在座位下发现一个小旅行袋,找不到失主,便交到了分局公安处。

公安处的人把这几件事联系起来,断定旅行袋就是那被害女人的,他们打开袋子,取出两件半新衣服、十几包饼干糕点、一小袋米、几筒卷面、两条烟,最后看到用毛笔写在旅行袋底的一个名字。那些饼干糕点都是上海的食品厂生产的,由此他们推测被害人也来自上海。

那名字叫薛桂英,是我娘的大号。我去白马湖前,她一定要我在板箱和所有衣物上写下自己的姓名。现在我掀开衬衫,也还能在衣角上找到四个黑字:王保一队。

我回到上海后,老头子才把这些事详详细细告诉了我。那天上午他没去踏三轮车,因为老娘去白马湖探望我了,他每天得自己做饭。

他一边扇风炉,一边听筱文艳唱《秦香莲》,他把我们家那架破收音机开得太响了,以至门敲了三下他才听见。

老头子打开门,门外是居委会的刘大姐和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老头子说,他当时还以为是我又惹出了什么事。

刘大姐对他说:“这位是市公安局的老高同志,有事要问你。”

老头子把他们请进屋,忙关上收音机,老高说:“你的女人名字叫薛桂英吗?”

“对。”

“她在家吗?”

“不在。到外地去了。”

“到哪里去了?”

“到安徽白马湖劳改农场去看我儿子。”

“你女人多大岁数了?”

“属牛的,今年四十七。”

“她坐的是哪次车?”

“嗯,下午三点的。”

“哪天?”

“就是大前天。”

“你女人走的时候,随身带着什么东西?”

“有一个小旅行袋。”

“那就对了,”老高喜出望外地说,“告诉你,你女人薛桂英在火车上让人给害死了。”

老头子差点出手给姓高的一记耳光,他想不通这个吃公家饭的人作啥盼我娘去死。其实高同志喜的不是别的,而是终于找到了这个薛桂英。他告诉我老头说,一接到蚌埠来的电话,他们便着手查找全市市民登记册,“你知道全上海有多少个薛桂英?妈妈吔,我一看眼都花了,整整二百八十八个,还有一个是男的!”

根据蚌埠提供的线索,他们首先把那个男的划掉了,第二步又排除了二十五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薛桂英,剩下的数字是一百二十七。高同志说,我家是他们跑的第七十四家,真快把腿都跑断了。“大部分人家还算好,敲敲门,问薛桂英在家吗,开门的说我就是,有什么事,没事,屁事没有,再见啦。可有的就麻烦,大门锁着,上班去了,买菜去了,逛马路走亲戚去了,邻居家也没人,你等去吧。谢天谢地,现在用不着再找了。”

对他来说,薛桂英只是一个名字。

临走前,高同志对我老头子说,他们要和白马湖联系一下,看看我娘是不是到了那里。所以事情基本上是这样可还不能最后下结论,但愿……他没说完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但愿的是我娘在白马湖,还是别生出其他麻烦。

过了两星期,邮递员送来了死亡通知书,老头子一下瘫倒了。正巧乡下的叔叔来上海办事,看到这情况,便把老头带回苏北老家。老头子在乡下住了大半年,也就没能去认领我娘的尸身。当然,即便他那时就去,看到的也只是一座土坟。

上海的薛桂英只剩下二百八十七个了,而我呢,还在白马湖眼巴巴盼着那个小旅行袋。

4

动身去白马湖时,我还觉得自己是去参军。我乘坐的那节车厢里全是各厂家报送劳教的工人,年轻人居多,情况和我大致相同。他们有的玩牌,有的哼歌,大概都以为是干一两年农活的事。车厢两头各有一个公安,他们俩倒也没去扫他们的兴致。

火车到站头,押运的换了一批人,推推攘攘把我们弄上卡车。那批人脸板着,喉咙也大,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在意。皖南山区的景物,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卡车开了近六小时,才把我们送到农场。我们在一块空地上按高矮排队,空地前是一排红砖瓦房。有个人从瓦房里向我们走来。后来我们知道,那排瓦房是队部和管教员的宿舍,那个走到队列前面来的人就是指导员。

指导员说:“你们现在到了白马湖农场,我们这里是第一分队。从今天起,你们必须服从管教员的命令,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在这里只有三件事,劳动、学习、改造思想。我警告你们,不要动什么坏脑筋,农场周围几百里都是大山,公路上尽是哨卡,从来没有人能从我们这逃出去。不相信问问他们。”

他指着站在远处的一伙人,那些家伙嬉皮笑脸,点起头来倒是毫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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