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港---这天然的深水良港远近闻名。它位处溪与海的偏下游江面,一端挡着上游浩阔的三江门,一端直抵下游数十里茫茫海口;因为海湾的港道边有一海骨般凸挺的小岛峰,呈莲花状绽放于海空,晨曦和晚霞经常在此幻化海市蜃楼般的奇景,人们便把它叫莲花港。
不过在很久很久以前,莲花港却叫“黄崎港”。《新五代史·闽世家》、《十国春秋》、《瑯峫王德政碑》等古籍碑志均有记载。曰“海上黄崎,波涛为阻,一夕风雨,雷电震击,开以为港。”其实还有一个神话传说,说这个海港先有巨石舟楫之患,是唐观察使王审知德政所致,请海神将阻碍航道的巨石劈开,“移其艰险别住平流”的。但这已经成为历史,许多人还猜测那块砥柱中流的巨石被海神劈开后,一半可能移为海口外那像莲花的小岛岩,一半大概就散落成七星屿了。
港的东岸是一个自古以来就很热闹的大镇重镇,驻扎着一个类似日后“军管会”与镇公所,以及边防派出所等综合政权机构的巡检司,因而这个港镇便叫莲花司。港的西面布袋状大海湾,像天上七星阵那形状,正好分布那七个秀丽的岛屿,这个港澳又被人叫七星屿。因此,称谓上,关联山人的事物时,人们就叫它“莲花港”;关联船人的事物时,人们就叫它“七星屿”。当然官防文牒的统称还是经常叫“莲花司”。但大多数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叫这一方水土为“莲花港”。想来是好叫又好听的缘故。除了白天外出干活办事外,夜晚歇息时,山人全都住在莲花司的岸上;船人大多数都聚居在七星屿的岙窝里,其他杂姓的船人则依这流缓的莲花港汊散居着。
看上去这莲花港鬼斧神工天然雕琢,将观音菩萨屁股底下的莲花座和天庭上灵霄殿的七仙女星,都这么精巧相缀均匀分布。且风平浪静时,周边岛岸树茂草美、禽飞兽走;岸上人烟辐辏,楼肆栉比;水上舟楫争流、鱼蹦虾跳。尤其朝暾万里、海霞满天,只有轻风拂面、细浪抚脚的清晨。如果没有人世间的一切灾难,就美丽极了!但是人世间的灾难似乎太多了……
蛙寇袭扰的第二日晚上,泊居七星屿的林,郑,刘三大姓船人的大小船帮,以及他们的大小船只,都怕孤单似地从上下前后屿聚集到中屿。龙波的一大帮林氏家族船帮的叔伯人,就泊居于七星屿中最大的两个岛屿之间,习惯上叫大岙或中岙。与上下左右方位一样泊居的郑、刘两姓船帮转个岛屿就相见,可谓左邻右舍。如此的泊居或栖居,如同远古的猿人群居洞穴,如同蒙人同住大蒙古包,汉人同住土楼,后世的人群同住居民点一样。
他们的祖上何时何日,从哪来这里兴居,又怎么会做这又苦又贱的“曲蹄”?前面已经说过,是从来没有人穷根究底。尽管他们中间类似部落长老的人,得空时曾经动过寻根问祖的念头,但是做祖庙的祠堂一个也没有,就连小谱本都没有,不知道上哪去查去问啊!再加上每天天一亮,收罾的去收罾,拉围网的拉围网,搭人客的去搭人客,运货的去运货;走海的去走海,歇息下来,差不多是修船堵缝或补网削篙或补帆编缆,几乎没一时空闲着。三个姓氏的船帮也都差不多如此周而复始地劳作。
泊居七星屿这个中岙里头的,主要以打鱼为生的“虾罾帮”林姓船帮家族,平时都是依血缘关系地将他们大小船帮的大小船只,成许多扇形聚泊的。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四代人的船缆在一起,成为诸多近亲的小船帮。今夜,看见刘郑两帮的船只---除了刘姓船帮走海运货或打鱼”担子”因为船身大开不进来外,只能在俗称”下脚船”的家眷船进来,其余的各种船只纷纷逃进他们这个中岙来,自然就“见缝插篙”地包容了他们。因为千百年来他们船人之间一直相互通婚,正所谓“一层夹袄,两层亲”。此刻,每只船的风灯几乎都不敢拧亮,都显得暗淡无光;倒是聚在船头的水烟筒,时不时地闪着炭星。虽然看不清水烟筒主的表情,可是他们这些在夜色中面目模糊的“主要人物”,停停顿顿的言语中却透出无尽忧忡:
“这一次咱们莲花港里头总共被蛙寇打伤三个人,烧了两只船,被拖走一艘小长驮;还被割了五张罾网……”
“还好没人把命搭上,咱们船人就算阿弥陀佛了!”
“他们山人这回可算惨了啊!”
“听说那些魔鬼上了岸后,大埠头望海楼酒家郭老板的一家,就做前面遭了殃;一些有钱人家和临街店铺也都财物被抢被杀呢!”
“这些畜生太缺德了啊!日后一定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听说这些蛙寇老家里的人,包括他们的祖先全都信佛;既然这样信佛,怎么还会这样狠心啊?”
……
很早很早以来,岸上人家管他们水面上过日子的人家——叫好听时叫“船人”,他们自然也就礼来尚往地叫岸上人家为“山人”:而有些山人根本不把他们船人当人看待当面辱骂他们为“臭曲蹄”时,他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地私下里骂山人为“臭山虫”。不一会儿,他们这些船人悲恐忧忡的口气渐渐变愤怨仇恨起来:他们起先怨恨那些有刀有枪的巡检司哨船,平日在海口附近对他们船人都七查八查地拼死巡查,而昨晚他们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他们骂巡检司官府的这些兵丁就敢在裤腿里自个儿硬,不敢抬头对洋人硬。后来又开始咒骂那些蛙寇!咒骂他们也有人的手脚,做啥不好好在自己的家园耕田放牧,偏偏要冒着性命危险来害人也害己?咒骂他们两三百年前已经被戚家军打得丢盔弃甲送了许多性命,如今做啥还这样不懂得死?
……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些从悲恐忧忡转为怨骂怒恨的声音,在夜空的星星稀疏淡时,也就像岙口外吹进来的阵阵风丝一样渐渐弱无声息——这些面目模糊的身影在闪过最后一星水烟筒的烟火后,在无可奈何的哀叹中相继钻回自己的船舱,为了活下去的现实,不能不把蛙寇扰海造成的惊恐苦痛暂时忘记,而准备又一天的活计地把船散开了。
而每天涌上滩涂的浪沫就像每天的时光,不消几时也就把蛙寇的罪孽,以及滩涂上螺穴蟹洞以及人的脚印窝都消磨掉了。日子又周而复始,打鱼的照样打鱼,搭人客的照样搭人客,运货的照样运货;北风与南风也轮流吹,或者都不吹。
只不过没有蛙寇侵扰的日子,确实也快活不到那里去。年复一年的苦厄——热天的狂风恶浪,冷天的霜寒雪冻;山人的骂人打人,还有那洋人洋船,洋枪洋炮的惊扰,也照样周而复始,照样在这看上去很美丽的海港里发生。
蛙寇侵扰后不久的一天,海口外突然开进来三艘同样模样的船,莲花司的山人和船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形状的船。
这三艘跟那骨挺的莲花屿差不多大的船,船头像城墙一样高陡,一尊很大又很黑的铁碇,就高高地挂在船头的一个洞口里。而船头中间却又像象鼻或象牙一样,平伸出两三丈长的,也有桅杆那么粗的木杆,海豚的喙一样尖突。高高地翘起来的船尾前面,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烟囱正向天空冒着烟。烟囱前面有一个跟烟囱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的家伙,在一阵阵地粗着喉咙管呜呜鸣叫,那叫声比岸边那水牛的哞叫声大过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好远好远的地方都听得见。
让人胆战心惊的还是船上那些大炮,船还没到海口,它明显就下马威地照着莲花港的水面放了几炮,不但溅起三四层楼高的水柱,而且把那沉闷而巨大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像港底有一面镇海大鼓被搥响的声音,一直传到港里头来,幸亏没有船被打着——后来莲花港人知道它的肚子里头原来装着能冒气的铁家伙,不用桨橹花人力,航行起来才这样威风凛凛,就开始叫所有用机器做动力的轮船为“车轮”了。
史书载,莲花港在三国时代就设立一个叫“长溪船屯”的官府衙门,后来还设立一个“都巡检”在专门负责沿海防务,曾经300多名巡兵及十几艘哨船,在这个州府的水面上负责大小防务。此外,在多次的改朝换代之间,这方圆几百里的沿海水面上,也曾经设立正三品官职的卫所军,卫所军下辖陆营兵、炮台勇营与烽火营;除烽火营设参将外,其余各营均设游击、守备、千总、把总、马步军首领等,人马数百上千,不但枪炮俱全,而且司令履职也很像样。而今这些军事防务的职所沿革已经统统被一个“烽火澳巡检司”替代,这大清王朝的巡检司还管制一些类似地方民团武装力量的寨兵;平时这些兵哥和哨船就经常往来海面,收捕贼盗以及蛙寇那“蛙煞”的。可是今日叫人纳闷的是,巡检司的哨船一听这声音,非但没有像平时那样耀武扬威地迎头拦查,而且还像后世一些地方的警车那样,为上级领导鸣锣开道地为它们打前头引港开路。同时,那半山腰上的两门铁炮,虽然像男人身底下那根大橹整天昂在那里,但在这关头屁都不响。
后来莲花港人才听说:朝廷和洋人在省府的马江和北洋的海面上打了一阵,都打得很惨。那只知道在裤裆里硬的西太后,都吓得逃出京城。还被迫签订了一个什么《马关条约》,赔了许多白花花的银子,另外还要打开许多海口,让洋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地自由。把一块原本像铁桶一样的江山,弄得像岸上那“白面楼”一样,任凭有钱有势的男人随便进进出出。不过有人说那些脸上成天扑着胭脂的白面女,别看他们非常贱,但有的还很有骨气地“卖面不卖身”呢!
洋人的车轮一路大摇大摆地驶进来,根本不管航道的船和罾。犁起的浪涌至少一层楼高。
三艘洋轮耀武扬威的开进来时,龙波家的船正收罾回来打港道经过。虽然紧赶几橹,没被撞个正着,可是那一层楼高的浪涌就从旁边扑过来,想扳过橹来让船尾挡它,可没想到这洋轮犁起的浪竟然来得那么猛,船刚掉转半个身子就已经让它给扑翻了。幸好是白天,龙波没有像晚上那样在底下的眠垛里和妻子“造阿孙”。那时为了赶在洋轮的浪涌前头,小夫妻俩一个在船头荡桨,一个在船尾摇橹,十岁的小妹也在帮橹,阿爸也紧张地攥支篙下意识地做着某种准备。
但是第一阵涌头过来,来不及转身的船就被掀翻了。船身还没有全部翻盖前,船篷首先就跌落水中。也就在船敧向一边的一刹那,龙波赶紧把小妹拖住,踮了一步,总算没有被船壳罩住。兄妹俩冒出水时,那把橹正好也浮在面前,就一把抓了过来,后来又顺手抱住眠垛的大舱盖,才喘过气来。抬头看见阿爸一手抓着竹篙,一手抓块舱板;妻子妹月也死死拽住船头的碇缆,这才稍稍放心。
只恨那巡检司的哨船和洋轮,一个只管当狗一样的领路,一个却做睁眼瞎装作没看见地扬长而去。最后还是多亏附近的船乡亲们,赶过来才把他一家子人救上船来。
因为甲午战争失败,被迫“五口通商”,仅本省就被“通”了福海关和厦海关(福州和厦门)两个口岸;又因为要陪日本等于当时他们日本整个财政四五年的收入的几亿两银子,朝廷自然把眼睛盯在关税上,这个远东良港便“获恩准”地另开一个“福海关”。因而这“福海关”一带沿海,甚至内河以及内陆,正在大兴土木。莲花港也一样,洋人正忙着盖洋油公司,洋轮公司,银行,电报局,甚至办电厂、肥皂厂等,而更多的还是那些代理处。由于这些商铺与公司等机构的设立,不但假洋鬼子多,真洋鬼子也不少。真假洋鬼子为了来莲花港发财,自然需要盖一大批洋楼建筑及厂房等,自然需要许多人马做苦力。至于两三百年前就开始由西班牙传教士兴办的圣堂——后人书面上常写着的教堂,此时也借这股西风在东南沿海一带如雨后春笋了。
被洋船弄翻船,一家子差点没命做人的龙波,看这“福海关”开埠的浪潮滚滚,再一次坚定着无论如何都要上岸做人的决心。
身高八尺,膀阔腰圆,长方形的脸上还挺一个龙骨一样高翘鼻梁的龙波,要不是从小就窝在低矮狭窄的船舱里活着,或者晚投生百来年,或者投生在一些早就讲什么人权的国家里,他即使不是一个合格篮球运动员,肯定也会是一个出色的排球运动员,至少是一个既英俊又魁梧的运动员。遗憾的是,他不但生不逢时,而且生不逢地。才二十出头的后生子,除了海风海日涂成的棕红色皮肤外,不但宽阔的肩膀已经有些微弯,腿杆也有些畸形弯曲,而且像锄头板一样的脚板早已经成为三角形状地岔开——这一些特征就是上岸像唐老鸭一样摇摇晃晃的“曲蹄”特征!愈老愈明显!
自从被洋人的轮船撞翻了船,还差点死了人后的一些日子下来,龙波几乎都在想着如何上岸做人的途径:要上岸做人,首先肯定要有房子住;一时盖不起房子,也得租房;即使有房子住了,就要找活儿干,才有饭吃,才有衣穿……可是每一条路都有许多“不准”的挡路石。除非自己能脱胎换骨与改头换面。不过,只要走起路来像唐老鸭那样摇晃,一旦山人认出你的原形,就好比当年***认出犹太人那样,哪怕你有天大的理由,还是不放过你的。但他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再有钱有势的山人,都不会嫌钱少的;他相信只要有钱,就有路走。
把要上岸做人的前提条件和基本条件反复考虑了好几遍,阿爸和妻子也没怎么表示反对,龙波就决定自己拼出命来赚钱。他把被洋船掀翻的船重新拾掇了一下,也把被蛙寇撕坏的网罾修补了一下,这边照样布下网曾打鱼,那边就自己独自一人到岸上找活干。上岸之前就想定:只要钱多,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再苦再累的活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