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笔杆子的功劳】
县委秘书赵写家来古河乡找郑喜成。这让郑喜成大受感动,老师居然来拜访学生了!
赵写家是个大忙人,一年四季总是关在他那间斗室里,为领导写这样那样的材料。只有到了这秋冬之交,会议减少,赵写家才能抽得一份清闲,到各乡镇来去走动走动。
赵写家乘坐一辆早被书记县长淘汰的伏尔加,到黄河故道转了一圈。古河乡已是最后一站,不知中午在哪乡吃的饭,他已喝得面红耳赤,眼珠发红了。上级来人,首先要安排吃饭,郑喜成也不例外。赵写家连连声明,酒席刚散,我就跑这里来了,鼻子眼里都装满酒了。郑喜成说,不喝酒,不喝酒,随便去坐坐嘛!
乡里有惯例,只要是县委来的人,都安排到对面春来酒家,吃喝过后,记个帐就行了。可这次不行了,老板掂出厚厚一本帐说,去年的帐还没清,总共七八万了。张书记有交待,以后再吃喝,要交现钱!幸亏郑喜成刚领了半月生活补助费,衣袋里有百十块钱,他只得全部掏出来,老板这才叫上菜。不过,这也好,私人请客,不必请别人来陪了。二人在餐室里坐下,便无话不谈起来。
赵写家抿了一口酒,说,你小子厉害呀!刚出道就吹出个县委副书记!
一句话把郑喜成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愣地问,赵老师,此话怎讲?
张春海当了县委副书记,你没听说?赵写家拍拍郑喜成的肩头,语气里带有明显的夸奖。
郑喜成整天呆在办公室里,孤陋寡闻,对这事一无所知。他一直很敬佩张春海,认为他跟一般的乡镇干部不一样。就说拖欠教师工资的问题吧,全县各乡镇都存在,有的半年多都没发一分钱,教师纷纷去县里市里上访。古河乡稍微好一点,也有四五个月没向教师发工资了,但因这一带民风纯朴,竟连一个上访告状的都没有。张春海主动开了个教师座谈会,听取教师意见,当即把他那部新买的桑塔纳卖了,将拖欠的教师工资全部兑现。张春海立马成为全市尊师重教的典型,连省报也派记者前来采访,给他发了个头版头条!加上他对假农药处理及时有力,深得民心,县里来搞民意测验,几乎都投他的赞成票。
赵写家笑笑问,那小车是张春海的宝贝疙瘩,他竟那么爽快地把车卖了,你能看不出点端倪吗?
郑喜成摇头不语,他不敢随便插话。
赵写家说,卖了乡里的小车,到了县里有更高级的小车坐,这对自己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赢得教师的敬佩和领导的表扬,何乐而不为?赵写家连声感叹,张春海这家伙真是个人物啊!
郑喜成问,他当县委副书记跟我有何相关?你刚才咋说是我写出个县委副书记呢?我没有写过张书记的表扬稿呀?
赵写家中午可能多喝了几杯酒,说话又失去了把门的。他说,你没吹喇叭,但你却抬了轿子呀?他写的那篇新思路,是在关键时刻起了关键作用。那比一篇普通的新闻报道厉害得多!
餐桌上只有两个人,赵写家没有顾虑,他把张春海竞争县委副书记的前前后后的情况向郑喜成说了个仔细。他说,现在全党工作重点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过去县委几个书记都是分管宣传、干部、纪检等方面的工作,没有人具体管经济。最近市委要求各县要配备一名副书记分管经济工作。在选择这个副书记时,县里一二把手又出现意见分歧。县委李书记主张提宣传部的朱部长,袁县长却主张提张春海。袁县长跟张春海的关系非同一般,按现在的说法,张春海属于袁县长线上的人。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更重要的是,今后这个副书记要管经济,要把手伸到县政府大院来,要是二人配合不好,他这个县长的位子就会不稳,甚至会被取而代之。因此,袁县长必须选一个听他的话跟他跑的人来充当这个角色。多年来书记和县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袁县长越是积极主张提张春海,李书记越是反对提他,理由是张春海是宣传战线出来的,没有做过经济工作。袁县长立即反驳说,朱部长是教师出身,是从教育战线出来的,对经济工作也是不熟悉的。二人的意见难以统一,组织部长便提出一个折衷意见说,二人一个席上一个苇子上,干脆都报到市委去,市委选中谁就让谁来当。李、袁妥协,朱、张的名单同时报到了市里。
赵写家对官场上的事特别灵通,他说,张春海实际上没有朱部长威信高,他来古河乡没有取得什么明显成绩,讲经济收入,这古河乡几乎没一家像样子的乡镇企业。但他抓住了新来的市委书记的那个新思路,从理论上显示出自己的水平。据说市委书记看了那篇文章很高兴,他问市委组织部长,这个张春海是谁?他的观点很新鲜很符合我市的情况嘛!组织部长说,张春海就是平原县报的那个副书记候选人之一,有人反映他没有抓过经济工作。市委书记很生气,谁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懂经济?共产党就是先学会打仗然后才学习搞经济工作的嘛!今后选干部要看他的思想素质和理论水平,经验是从实际中来的,没有理论的指导,有些经验甚至会成为有害的东西!
张春海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郑喜成自然高兴,自己有了个靠山,今后调到县里工作也是有希望的。郑喜成说,赵老师,这件事要说有功劳,首先是你帮助了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希望你对我多多指教!
赵写家最后才亮明这次来找郑喜成的目的。他说,下一步张春海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他的讲话稿又得我来写了。你给我谈谈,他有什么特点和爱好?
郑喜成说,你跟他相处多年,你还能不了解他?
赵写家说,不不不,当办事员跟当领导不一样。平时很实在的人,一当上领导就马上变了,连说话都哼啊哈呀的,似乎比平时神气多了。
郑喜成一时回答不出来。赵写家批评他说,你呀,太不称职了!当秘书不研究领导,怎么能搞好工作?
二人喝了个昏天地黑,赵写家才走了。郑喜成从餐馆买了几只白条鸡,塞到车屁股里。临别时,赵写家又一再交待,我那话不要对别人说。这是机密,懂吗?
郑喜成忙把他硬推到车里,他怕别人听了会胡乱猜测。
赵写家走了,有几个乡干部悄悄来到乡党办,向郑喜成打听张春海的情况。郑喜成搪塞说,赵秘书喝醉了,他胡乱讲哩!如今人们嗅觉特别灵敏,有人公开嘲笑郑喜成说,张春海当了县委副书记,马上要调走了,你装什么迷?
郑喜成听了这话也没表现出来特别的惊喜,更不向外人提那篇文章的事。有次黑牡丹向别人透露了一句,说那文章是郑喜成写的。郑喜成马上声明,我哪有那么高的水平?我只给张书记搜集一点资料,最后还没用上。晚上,他悄悄跑到黑牡丹住室,把黑牡丹训了一顿说,你这是破坏领导的威信,今后可不准再瞎胡说了。气得黑牡丹半天不敢吭声,暗暗思忖,人一进了官场咋就变了心肠?从此之后,跟郑喜成也就慢慢疏远了。
【2、老牛掉井】
张春海是讲情义的,在他调县委工作之前,特意把郑喜成正式安排到古河乡党委办公室当了一名秘书,并且为他新买了一张办公桌,大大方方地摆在那座新建的办公楼上。工资是同书记乡长一起发的,不像前几个月,会计从卖废报纸的钱里取出一叠扔给他,仅仅让他打了个条儿,这让他自己也感到这钱太没有分量。现在工资表上有了他的大名,他成了吃皇粮的正式干部!所以,在他领了工资,在那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大名之后,急忙回到家里,挺起胸膛,对爹说,爹,我现在向你宣布,孩儿已成了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了!他把新领来的工资交给爹一百元,说,这是儿子的一点心意,你买点儿好吃的东西吧!爹把钱接过去,又立马转给娘说,放起来!喜娃子今年25了,要是在家里种地,孙子都快上学了。这几年家里的底儿掏空了,至今连座像样的房子也没有,谁家的姑娘肯嫁咱呀!
郑喜成对爹这番话却报以笑声,说,爹,你真是老观念!我成了公家的人,吃的是公家的饭,今后公家也会给我房子的。这个心,你就不要多操了!
然而,郑喜成没有高兴几天,他便发现自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在县以上机关,党委管干部管宣传管纪检管政研管统战,那是一个无所不管无所不问无所不在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机关。可在这乡下,乡长和书记一肩挑,每项工作都有副书记和副乡长分管,乡党办里就他一个人,是没有具体任务可抓的。在乡下真正属于党委办公室的工作是很虚无飘渺的,不管钱不管物,也不管生产,党办实在是一个闲差。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听着树上的知了叫,便突然感到自己的可怜!这岂止是大材小用?而是浪费青春,虚度年华,成了一个看家的门神了。郑喜成是个不安分的人,他知道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最后很可能被淘汰。他必须找点儿事干,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这位新来的程乡长平时开会从来不用人代写讲话稿,就是去县里汇报工作,也从来不叫你写材料。他那脑瓜儿里几乎装着所有问题和材料,需要什么,他眼皮一耷拉,眉头一皱,便啥都有了。有时县里来个通知,需要什么数字,郑喜成想下去一个村一个村的跑一跑。可程乡长却说,你跑几天得来的也是假数字,还不如我估计的准确哩!于是他眼皮一耷拉,随便说出一个数字,叫郑喜成记住,然后又交待说,今后就按我这个数字报,只要口径统一就行了。郑喜成觉得这个程乡长挺有意思,因为他估计的数字倒很符合实际,比村干部给你说的数字真实多了。但这么一来郑喜成彻底地成了闲员一个了。有次县里开电话会议,号召防旱抗旱,程乡长亲自担着水桶,跟乡干部一起去地里干了大半晌,流了一身臭汗。郑喜成觉得这是个好题材,立马写了一篇新闻稿,拿给这位程乡长看。不料程乡长只看了一个标题就把眼一瞪说,在报上发这样的稿子,岂不是给咱乡丢人现眼吗?搞了几十年水利化,至今还搞肩挑人抬,忙了一上午,浇那半亩地,就是丰收了,打的粮食还不够每人喝一瓶冷饮的钱。我到了这把岁数,也不想提拔重用,那通讯报道你就给我少写一些吧!
一个爱耍笔杆子的碰上个不愿意吹捧自己的领导,坐冷板凳便是必然的了。郑喜成每天在办公室里坐得腚疼,想找黑牡丹拉拉闲话,又怕她来个主动进攻,把二人的关系再深入一层。现在他还没有站住脚,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越是寂寞,他越是想念张春海。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就是吃苦受累也高兴。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想法调到县里去,就是能当个赵写家和王大笔那样的干部,也算有点儿价值呀!
郑喜成常往县城跑,想找找张春海,诉说一下自己的苦衷。但是官一大,老百姓就难见到了。他进不了张春海的办公室,因为书记县长住在单独一座小楼上,那里是一座独院儿,有专人看守,别说你是个乡下人,就是县里各局委的头儿要见见书记县长也得先打个电话,征得同意,那大门才放行。就是进了小院还得在领导的外屋里等,虽然不是排成长串,反正你得等领导喊你时,你才能走进里面的套间儿。现在的官儿是架子越来越大,衙门头越来越高,跟老百姓的距离也越来越远。郑喜成往县城跑了几次都没有见着张春海,白跑了腿,白花十来块车票钱,最后得到的却是一肚子失望和不满。
郑喜成好苦脑!他来到县城只能向赵写诉诉苦。赵写家告诉郑喜成找领导的窍门,就是临下班时在那小院外边等。上班时不行,那时领导一般都有急事要办,你半路拦住他,只能惹他不高兴。下班时你远远地等在一旁,看他没有啥事,你再走上前去,一边往家走,一边向他诉说你要办的事情。从那座小院到县委大门大约有五十米的样子,你长话短说,这三五分钟时间也就足够你用的了。有些局委的头头也是采取这办法。
郑喜成如法炮制,果然在半路上碰到了张春海,可张书记身前身后总是跟着一帮子人,多是局委和乡镇的头头缠着他不走。张春海总是不奈烦地说,我还有事哩,我得去陪地委领导去哩!说罢便匆匆走了。郑喜成算哪一级?他哪能插得上嘴?但是张春海远远看见了他,给他点点头,又招个手,郑喜成急忙跑向前去,张春海只说了一句,要好好干,便又匆匆走了。这叫郑喜成高兴好多天,张书记毕竟没有把我忘了!
是的,张春海没有忘记他。有一天,张春海亲自打电话给郑喜成说,你来县城一趟吧!我在办公室等你。郑喜成听了,顿时心花怒放,啊,张书记要亲自召见我,还说他在办公室等我!看来此事非同一般,难道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