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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何孟欣

冬夜,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仿佛少女微妙的心事,在玻璃窗上划下一道又一道错综的痕迹。

洛遥将资料整理完毕,舒心地伸了伸懒腰。李之谨拿了钥匙和大衣送她回家。她忽然觉得奇怪:“你一直住的是宾馆吗?”

他摁下电梯按钮,一边等,一边说:“不是,这几天我爸在这里,前些天我都住工作室。”

他家祖上是有个大宅子的,早就成了景点,安居在城市的一隅,笑看行人往来如织。洛遥也曾经去过,墙上有李老先生和当时政府要员们的书信往来,也有李家支持革命经费的单据。一帧帧的照片,老旧而黑白。那个时代的人们,在相机前拘谨而不自在,自然成像效果也不好,可偏偏照得出人们眼中的光亮,总叫人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他们谈谈说说,电梯降到了底楼,还有人等着进来,李之谨伸手护住门,让洛遥先出去。她跨出了一步,忽然卡在人群当中,似乎失神了一秒钟,匆匆忙忙地转头对李之谨说了句:“我去趟洗手间,你等我一下。”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洗手间在哪里,也无心去辨认标牌,于是随便抓了个服务员就问:“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小姐很耐心地给她指路,她垂着头听完,就往那个方向走去了。

大理石铺成的地板晶亮,璀璨如水,一盏盏的灯光落在脚下,仿佛就是淡黄色的芙蓉初开。

最后还是没找到洗手间,因为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红色地毯和数不清的房间,总有一种相似却陌生的感觉。

她就停下了脚步,靠着走廊的窗台,静静地站着。好像已经很久很久,好像又只一会儿,她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直到有服务员走过来,笑容满面:“小姐,请问需要帮忙吗?”

她说没有,沿着一旁的大型盆栽和红木根雕,又慢慢走回大厅。

不知道能不能避开刚才的惊鸿一瞥,每一步都忐忑。

幸好只有李之谨在等她,他并没有不耐烦,只是关切地看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摇头:“走吧。”

他却忽然笑了,像个大男孩,眼神灿烂,出其不意地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哎,别急,我带你去见见我爸。”

她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远处的大堂,有一群人站着低声交谈。

她没有看见别人,独独只一个男子,银灰色的西服,挑着眉梢,望着自己的方向。

他的表情仿佛被冰冻在很远很远的冰雪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和她身边的李之谨。

仿佛会有一把冰刃,“刺啦”一声,划过心尖的地方。

不会见血,因为伤口太冷太冷。

原来真的避不开。

洛遥是被李之谨拖着走过去,一步步,清晰地听见鞋跟在很有规律地敲击地板。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就这么六神无主地走着,连挣扎或者拒绝都忘了。

可是她有什么好怕的?展泽诚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会在酒会上喝得大醉,也许正是因为酒醉,才忽然想起了她,于是在冬夜牢牢抱着她不肯放手。等到第二天早上,又叫她看见,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份报纸,里边全是他和女伴的绯闻。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跟上了李之谨的脚步。

李公子拖着一个年轻女孩子的手走过来,在场的一干人,认得他的一脸兴致勃勃;不认得的,则惊诧于李先生忽然停下了交谈,目光转了一个方向。李之谨的父亲李耀辉,指着来人,微笑着对展泽诚说:“我儿子。”

展泽诚似乎全然没有看见白洛遥,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幸会。”

李之谨收起了平时温然随意的态度,此刻的风度礼仪,倒真像是世家名门子弟,波澜未生的优雅,又透着交际时必备的淡淡疏离:“展先生,幸会。”

其实他只是一时兴起,想把白洛遥介绍给父亲认识而已,对于展泽诚的印象也不过停留在那天在博物馆晚宴上那个锋芒毕露的年轻男人。他很快地转开目光,笑着说:“爸,我和你说过的,白小姐,白洛遥。下个月的活动,她帮了我很多忙。”

洛遥只能强迫自己看着李耀辉,李之谨很像他的父亲。虽说年纪大了,可依然看得见年轻时的清俊,李耀辉双目秀长,他温和地伸出手来:“白小姐,你好。”

洛遥把手伸出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之谨放开了自己,站在一旁,只是微笑。很奇怪的感觉,明知道他是好意,可还是不舒服,觉得心底有火苗在灼烧。

为什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事呢?思维瞬间裂成了两半,有一半在尖叫着催自己离开,可另一半的理智却又让自己镇定自如,连应答都十分得体,遑论此刻为了掩饰而浮起的淡淡微笑。

仿佛为了再挑战一下自己的神经,又像自虐,百忙之中,她竟然鼓起了勇气,去看展泽诚的眼睛。

他是真的面无表情,目光深不可测,太深太厚的波浪,掩起了所有的波动,不让她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连隐约的猜测都不给旁人。她看见的,只是如岩石般的坚硬,壁垒层层。

李耀辉十分儒雅地转向展泽诚,向他解释:“下个月是我的祖父百岁诞辰。”

展泽诚的语气反常地温和:“白小姐吗?我们之前见过了。”

他转头对李耀辉微笑:“之前我们集团和博物馆有合作。白小姐对工作很认真。”他又随意地转头向助手,“是不是?”助理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虽是不露痕迹,可人人都听出了淡淡的赞赏之意。其实没人是傻子,既然她和李之谨的关系不一般,聪明人都会适时地说上一两句。

一行人往宾馆门口走去,停停走走。李耀辉忽然转头对儿子说:“你先送白小姐回家吧,我们这里还有些事要谈。”

洛遥松了一口气,微微咬住下唇,从展泽诚身边走过。

蓦然一只手从斜侧伸出来,不松不紧地扣住她的手指。修长、清瘦、有力,就像以前握着自己的手——她下意识地紧紧反扣住,仿佛可以攫取温暖。

然而下一瞬间,她倏然反应过来——明明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两个绝不类似的人——洛遥真的知道自己弄错了。

李之谨的笑容温煦而俊朗:“我们先走。”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惶,又不知道在惊惶什么,于是很快去看展泽诚。可是他正半侧着脸,光线映在脸上,投下淡淡斑影。他旁若无人地在别人说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动作。

只有这几秒的时间,大门已旋转了整整一圈,他们仿佛走出了一个世界,踏进另一个世界,制服笔挺的门童,冰凉的雨,和劈头盖脸而来的寒风。

洛遥不自在地挣开他的手,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沉默。

李之谨仔细地看了她半晌,才微笑着说:“哎,刚才幸好是我,不然你就撞玻璃上去了。”

身后的门又旋了一圈,她不自觉地站得远些,看得见雨滴从眼前滴落。这么冷,她等着李之谨的车,却想象着雨水落地之前,会凝成小小一粒冰雪,然后掉落在地上,清脆悦耳,却又清冷寂寞。

幸而还有喧杂的人声在客套,也像在告别,并不真切地钻进自己的耳朵里。直到有明亮的灯光直晃晃地打进自己的眼里,门童迅速地跑过来,替她拉开车门,洛遥终于忍住回头的冲动,坐进了车里。

暖气扑在脸上,扫出了红晕,洛遥知道自己不该开口问,可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很正确地理解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唔,好像和易钦有一个开发西山的项目吧?”

“西山?”

气氛蓦然变了,先时她只是在试探,可是此刻却发出了很轻很轻的一声冷笑。李之谨认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这样刻薄地笑,冰冷刻骨。

他愣了愣,眼神中滑过一丝诧异:“是啊,西山。前些天我和朋友去过,已经开发得不错了,高尔夫球场也不错。”

“你以前去过西山没有?”洛遥喃喃地说,“三年前那块地方……和现在,完全不同,真的。”

她怎么会忘了那个三年前的西山呢?清茶一盏,世外桃源,宛如清泉般美丽的初遇,她的老师在田野调查的时候,石破天惊地发现了一座十分珍贵的唐代木建筑寺庙……她所有美好的记忆。

可是三年后,没有一件保存下来。

他等着她说下文,可她猝然移开目光,双手紧紧握着拳,再也没有开口。

凯悦宾馆。

该说的在刚才的会议上已经说完,在门口也不过互相又寒暄了一番,李耀辉邀请他出席家族的庆典,也就是自己祖父的诞辰纪念。展泽诚薄唇一勾:“那是自然会来的。”

车门已经打开了,他最后一次和李耀辉握手:“合作愉快。”

展泽诚坐在后座,半侧过脸,隔了车窗,看见白洛遥拢了拢自己的肩,站着等李之谨的车。他自如地转过眼神,敲了敲椅背:“开车。”

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微微侧过身,语气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讲话的时机是否正确。

“刚才我接到马经理的电话,他说已经处理妥当了,明天会有澄清……”

展泽诚淡淡地打断他:“什么?”

他皱着眉,似乎在回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唇,手背上有薄薄的痂印。

小李不得不说下去:“是关于前几天您和何小姐的报道,当时您对马经理发了脾气的……”

他当然记得,也知道如今媒体的无孔不入。看到报道的那一瞬间,心里在意的并不是别人,只有白洛遥。他们的联系已经太微薄,几乎细若游丝,他不希望这些误会再次将仅剩的、彼此还存着的微弱温暖都耗尽,于是在看到的瞬间大发雷霆。

可是现在看来,真是讽刺。

怔忡的一刻,望向车窗之外,隔了深沉的暮色,他终于还是记起来了。那天傍晚,电话里她的口吻宁静淡然:“我挂了,有约会。”那时她是在刻意强调“约会”两个字,而当时自己并不介意,只当是她耍的小花招而已。

原来,是真的约会。那天在博物馆的捐赠仪式,他也见到了他们,彼此牵了手,在角落喃喃私语,而她见到他,避之不及。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逼她,扣着过往的心事,逼着她重新回来。有时亦会失望,或者难受,又因为心疼她,只敢若即若离地试探,从来不敢过分。心底的一分希冀,是盼着她已经放开了心结,却哪里能想到,她早自己一步,就像她自己说的,已经放开了。

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吗?

这一刻,展泽诚的心底竟起了从未有过的动摇,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脱离自己的掌控。嫉妒,或者焦躁,如同尘埃,覆上了素来都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他知道自己远不如外表这么冷静,目光看着的是自己的双手,可脑海中浮现的分明是另外两只手,彼此十指交扣,如同曾经的他和她,一样的亲密和默契。

到底还是赌气了。

于是长睫毛轻轻覆下来,他恰到好处收敛起眸色,语气不轻不重:“算了,也没什么好澄清的。”

短短一句话,带了微微上扬的语气,有轻薄的怒意。

目睹了今晚的一番场景,小李心下有了数,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借着不远不近又一闪而逝的路灯光亮,展泽诚低着头,拨弄袖扣。半晌,他终于解下来,握在手心。他的唇角如利刃一般抿起,下颌绷得很紧,目光的色泽如同上好的玉石。那些玉石总是冰冷,仿佛此刻手里握着的,过了再久,却没有沾染半分的温度。

翌日照常是工作日。

即便穴居,即便不见天日,总有上来透气的时候。

孙师傅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看了一眼新闻,说了一句:“他就是捐双羊尊那人?”饭菜很可口,洛遥连头都没抬:“是啊,就是他。”

孙师傅摇了摇头:“现在的记者真是……每天都是这样的头条,绯闻啊偷拍,有啥意思?”

“嗨,你是老古董不爱看这些,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看啊。”一旁有人插了一句,“再说了,人家是正经男女朋友,哪来的绯闻。”

洛遥吃完最后一口饭,餐盘里干干净净。刚开始学佛教简史的时候,老师就说过,佛家说要惜福,不要糟践粮食,就是该从这样的地方开始做起。

她静静地扬起头,娱乐主播正在播报头条——“展先生默认牵手的女子为交往对象”。

听得多了,看得多了,简直就是媒体的轮番轰炸,乐此不疲。洛遥都不记得当时看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因为太复杂,连回味都觉得疲倦不堪,于是只能让它过去。他会有他的生活和决定,能放开她,她就已经很感激。

放回餐盘的时候,林大姐过来找她:“下午有讲解任务,先别去工作室了。”

孙师傅先下去了,她回办公室慢慢地浏览着资料,觉得热,嘴唇有些干燥。其实工作室的温度和办公室一样,可是工作室就让人觉得冷清,不像这里,同事往来,进进出出,总是很热闹。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客,需要她在这里一直等。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她一遍遍地看资料,可是并不是越看越放心。

读一句,默念一句,回想一句,十分钟过去,她强迫自己翻过一页,依然惶恐。那些汉字,一个个仿佛在不规律地组合,她愈来愈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记住,是很熟悉的无能为力。

所以才害怕等待吧?因为藏品的维护工作是程序,重复着做一个动作会让自己觉得安心,不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些东西都是徒劳,甚至是病态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喊她出去。

隔了老远,她一眼认出了来人。立体而美丽的五官,身材轻盈纤长,走路的姿态仿佛猫,有无形的媚意——这几天新闻报纸杂志追逐的焦点人物。洛遥见过她的照片的,那些私家的,媒体永远看不到的照片,那时何孟欣在展泽诚身边,还有青涩的美丽,却不像现在,明艳得如同绽放的玫瑰。

一旁的林大姐也看到了,笑着说:“哎,是她啊,难怪易钦说要我们好好接待一下。”她视力不大好,又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赞叹说:“哎哟,真是漂亮啊,比电视上还好看。”

何孟欣是独自一人进来的,神态有些倨傲,下巴总是微微扬着,对工作人员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洛遥陪着她走进青铜馆,心想幸好她并不认得自己,又询问她对什么感兴趣。何孟欣并不爱说话,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最后也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句:“随便吧。”

今天下午馆里出奇地冷清,寥寥几人在转悠。展馆中央,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尊商代的双羊造型酒樽。洛遥像往常一样,从捐献人开始讲起。

开口的时候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记熟了。易钦,展泽诚先生,器物的高度、长度……她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参观者是不是在听。她以前遇到的参观者,目光总是在展品上流连,试图将讲解词和展品对应起来,可是何孟欣离展品足足有小半米的距离,目光如宝石流转,如暗色调的展厅里的一汪亮色,却不知在关注着什么。

许是太久没有讲解了,洛遥发现自己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声音,仿佛隔了空旷的大厅,重又折射回来。她讲得很详细,旁边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刚刚跨进门来,于是自觉地凑了过来。

这种事洛遥以前就常干,那时候自己还是学生,有时候景点讲解要付费,就蹭讲解。她自然能体谅,于是微微让出一侧身子,让那几个学生离展品近一些。

可是何孟欣并不喜欢人多的感觉,她停留了十几秒之后,也不管洛遥还在说,径直走向了对面。她的半句话就含在嘴里,很有些尴尬,反应过来后才抱歉地对那几个学生笑了笑,追了上去。

语气还是礼貌的,洛遥的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些凛冽的寒意,她继续问:“您是对这个子仲姜盘感兴趣吗?”

对方微微挑了挑眉梢,目光落在展品上,漫不经心地说:“算了,我自己看看吧,太吵了,我反倒看不进去。”

很傲慢的神态,下一瞬间就把她当作了透明人。白洛遥还没来得及回应什么,忽然看见何孟欣款款地接了电话,她的声音亦有着惊喜的娇嗔在:“你马上就到?嗯,那好,我等你。”

洛遥的额角不自禁地跳了跳,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礼貌地转向她:“那么,您慢慢欣赏。”

何孟欣微扬起嘴角,目光中有淡淡的挑衅,似笑非笑:“稍等一下,我对这个很感兴趣。”

可惜一旁并没有可以顶班的同事,洛遥半侧着身子望向展厅外,低声讲解起来。

才讲了一半,展厅门口就有了轻缓的脚步声。如此逆光,那个逐渐走近的人影如同曝光过度的一道成像……洛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原本极为熟悉的青铜馆忽然变得陌生,仿佛所处的只是一个缀着漫天繁星的云端,种种器物被射灯晶亮的光芒围绕着,依稀组成了不知名的星座。

她不得不对孤身而来的展泽诚打招呼:“展先生,您好。”

展泽诚微微颔首,表情和她如出一辙,生硬,又带了些疏离的礼貌:“你好。”

他们并肩往里馆走去,洛遥微微落后半步。前边的曼妙女子脚步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一侧男子的手适时地扶住她,低声说了句“小心”。

神差鬼使地,洛遥看见他的袖口洁白挺括,配了一副银质的菱形袖扣,清贵典雅。

“为什么这里的光线这么暗?”何孟欣不轻不重地抱怨了一句,皱眉打量四周。

洛遥有一刻的恍惚,听清了她的问话,一板一眼地解释:“在展厅里,太强烈的光线照射会对文物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另外,出于突出展品的目的,我们也会将灯光集中在文物上,方便观赏。”

“白小姐,我们自己看看就可以了。”展泽诚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讲解,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亦是波澜不惊,“谢谢。”

洛遥真是如蒙大赦,虽然心底越来越不舒服,可她由衷地谢谢此刻展泽诚的这句话。于是极快地点点头,又挤出了几丝笑:“好的,请慢慢观赏。”最后尽量克制住飞奔的欲望,往展厅外走去。

出馆,一直走到了服务台,展泽诚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仰头,不自觉地望向了墙上那一排照片。那是一排年轻人的照片,每个季度评选一次的最佳志愿者。他看着那些灿烂而热情的笑脸,忽然就想起了刚才那个脚步匆匆离去的女孩子曾经也挂了照片在上边,而她快活地打电话给他,一直嚷嚷着要庆祝一下。

那天来这里举办捐赠仪式的时候,范馆长发现展泽诚对这个博物馆如此熟悉,十分惊讶,而他不过略微地折了折眉,淡淡地说:“刚才看了下平面图,对于这里的几个馆也是闻名已久了。”

他只是掩去了那段过往,以前他每个周日都来这里接白洛遥。她做完志愿者下班,就蹦蹦跳跳地挽着他的肩膀,拉着他说:“我的志愿者编号是065号,你去给我投一票吧,好不好?”

展泽诚觉得好笑,最后在服务台要了选票,工工整整地写下她的号码,投进那个箱子里,然后批评她:“你怎么这么虚荣?”

她不服气:“这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你知不知道?你觉得我讲解得不好吗?你觉得我态度不认真吗?嗯?”

其实上一季度的大名还光荣地挂着呢。照片上小丫头扎着马尾,璨璨地笑着,眉目姣好。他扯开了话题,问她:“刚才你们一车人从哪里回来?”

白洛遥咳嗽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倒放轻了语气:“有什么瞒着我的?”

“没瞒你啊,馆里去外边做了一场策划展览,我就去帮了一天忙。哎,真的饿了。”洛遥扯扯他的衣袖,“走吧走吧。”

他站着没动,垂下眸子打量她。

“唉,好吧,其实是去监狱,给那里的犯人展览了一些复制文物。算是一场改造教育,据说这是从国外学来的方法,效果很好。”白洛遥扣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别的就没什么了。”

展泽诚的指间缠着她细长而柔软的手指,心里微微一动,依然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你们同一期的都去了?”

她底气不大足:“啊?”很快地看了他的脸色,又肯定地点头说,“都去了。”

他忍不住一笑,也不拆穿她小小的伎俩,只是说:“以后一个女孩子,不要去那种地方。”

洛遥难得没有和他争执,甜甜地笑:“嗯,我知道了。”

其实他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多少,目光停留在她嫣红的唇角,忽然情难自禁,很快俯身下去吻了一下。幸好已经走到了馆外,白洛遥也只是推了他一下,微微红了脸,并没有多说话。

依稀还记着她甘洌的气息,就这么密密地钻进了自己的呼吸间,展泽诚略带怔然地回忆起过往,淡淡地想,究竟是什么把他们变得如现在这般陌路?

何孟欣走在他的身侧,发现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问他:“怎么这么有空?”

那丝笑很淡薄地就这么散开了,展泽诚抬起了眸子看她,很近,近在身侧,他的呼吸很沉稳安宁:“你来这里干什么?”

何孟欣的表情不见变化,声音很温柔:“来观赏你捐赠的文物。”

“是吗?那么需要大张旗鼓地让我的助理帮你联系?”

她终于轻轻笑起来:“一点小忙都不愿意帮吗?需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追过来?”

他示意司机开车,不动声色地转过脸:“这里,你以后最好少来。”

何孟欣看见他的侧脸,像是用最坚硬的岩石刻成的,尤其是此刻,仿佛强硬得不会让人触碰到自己的底线,竟莫名地恼火起来,最后语调一变,柔柔地笑起来:“今天接待我的白小姐讲解得很好。”她纤细柔软的手挽上他的手臂,微微眯起眼睛,“你看,是不是她?”

梧桐树只剩下了枯楞的枝丫,张牙舞爪得有些可笑的嚣张。他听到这个她有意提起的名字,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背影很纤瘦,简单清爽。或许是下班的时候太匆忙,还没有将发髻放下来,又有几分柔和的温婉。

他看了数秒,直到那个角度完全成为视野的死角,再也看不见什么,才抿了抿唇,仿佛在下决心,终于还是吩咐司机:“回去。”

何孟欣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可是他的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情感,她想说什么,可最后又看看他愈来愈沉下去的脸色,还是决定沉默。

眼看着车子拐弯,离她越来越近,展泽诚的手扶在车门上,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又回来干什么?明明彼此之间芥蒂如此之深,此刻还有什么好说的?

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打开了车门。

他扶着车门,身影修长,英俊得仿佛艺术家精心塑成的雕像。

还没开口,却和她微扬的脸、灿烂的表情相撞。她在笑,仿佛春花烂漫,又像是朝露晶莹。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这么甜美的笑?而自己又渴望了多久?他心底没来由地一软,几乎以为回到了从前。

可只是须臾而已,洛遥在看清楚是谁之后,笑容在瞬间收敛起来,秀气的眉峰都微微蹙起来,仿佛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人。

终究还是失望,展泽诚一点点地冷静下来,语气清冽:“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洛遥转开了眼睛,低声说:“不用,我在等朋友。”

短暂的沉默,直到电话响起,李之谨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在马路对面,你过来吧。”

她条件反射般,很快地抬头,往对面看了一眼。

李之谨的深红色格子衬衣很显眼,正冲着自己挥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收起了电话,走出几步之后,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展泽诚还是一样的姿势,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她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半晌后只低低地说了句:“那么,再见了。”

周围连同着空气一道静默,他的眼中有叫人惊心的情绪一闪而过。

人行道上红灯正在倒计时,三、二、一……绿色的小人跳了出来,正虚拟地迈着步子,四十秒的时间。

洛遥跨出了一步,听见背后有人低低地喊了句:“洛遥……”是和寒风一起送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么,就当自己听错了吧。

洛遥忽然相信了报纸上的话,就像让她看到他和别人并肩走着,他用那种方式告诉自己他的态度。一如那一晚他看到自己和李之谨在一起,他们两人,彼此仿佛真的已经跨上了不同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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