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父亲和我被抓去监狱的时候,他一定很吃惊。虽然他没有承认过,但我想他肯定以为砸了枪支、毁了房子就能解决一切。费力克斯也同意我的猜想。他想在犯罪“账单”出来之前就为他所犯下的罪行——对孩童持枪的“信任”以及发射出来的子弹——买单,多高尚啊!
当我看到背抵天空、站在梯子顶端的父亲时,我曾高兴地以为:“上帝会付全款,会付全款![1]”
但警察把我们逮到了拘留所。
母亲因此卧病在床一周不起。
马可和吉诺两兄弟带着手底下几十个工人来我家,在天黑之前把屋顶那个大洞用沥青纸补上。他们是自愿来的,没人叫他们。我们被抓之后,镇上的人听说了我们惹的麻烦,自然而然地都在同情被我击中的那位已育有两个孩子的女士和她的丈夫。
我之前提到过,埃勒维茨·梅茨格在被我射杀时已经怀孕了,因此我算是射杀了两个人。
你知道《圣经》里是怎么写的吗?
“汝不应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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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似乎认为自我谴责、自我毁灭的桥段很值得经历一番,因此莫里西警长放弃援救父亲和我。父亲举着双手,我们遵照警长的指示在警督和速记员的照管下离开。父亲告诉我,一定要确切描述我开枪的整个经过,因此我的问题都回答得简洁而真挚,速记员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
之后父亲在就他的责任进行陈述时是这么说的:“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小男孩,我和他的母亲无论是从道德上还是法律上都要对他的行为负责,但他玩枪这件事除外。不论他用枪做了什么事,只有我需要为这件事负全责,而且只有我需要为今天下午发生的不幸负全责。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未来他会长成一位坚强而正派的男人。我对他没有任何责备之意,是我把枪和弹药给了他,完全没有考虑到他现在实在太小了,不应该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给他。”接着他发现我当时只有十二岁,并不是他以为的十六岁左右时他说,“他和这件事无关,我可怜的妻子也和这件事无关。而我,奥拓·沃茨,作为一名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此郑重声明,只有我需要被惩罚,我为我的灵魂深感担忧。”一旁的速记员把这些话全部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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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罪之后并未被释放,我估计他又吃了一惊:忏悔都这么义正言辞、情深意切了,他们还想要什么呢?
他被带到警署总部地下室的小房间里,而我被带到三楼顶楼上一间更小的囚犯室,那里收监的都是妇女及十六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我去的囚犯室里只有一名囚犯,她是一名来自外市的黑人女性,因在灰狗长途公共汽车上打了白人司机被抓了起来。她老家在美国深南部[2],就是她给我讲的“小孔理论”,即人在出生的时候,他的“小孔”就会被打开;死亡的时候“小孔”就会关闭。
这个理论在美国深南部一定非常流行。她说她对打了那个白人感到很抱歉,虽然那个白人侮辱了她的种族出身。“我并没有让我的‘小孔’打开,但它有一天自己打开了,然后我就听见别人说,‘这是个黑人,太不幸了’;而那个被带到医院去的白人,他的‘小孔’在打开之后听到的话是,‘这是个白人,太走运了’。”
过了一会儿她悲伤地说:“我的‘小孔’打开了,我看到了一位女性,我问‘你是谁’,她说‘我是你妈妈’;我问‘妈妈,我们过得好吗’,她说,‘不好,我们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家。你的父亲是做苦工的囚犯,而我,除了你还有七个孩子要养’;然后我说,‘妈妈,如果你知道怎样能把我的‘小孔’关上,你就放手去做吧’;她说,‘孩子,不要怂恿我做这样的事。这是一个恶魔在借你之口让我作恶呢’。”
然后她问我,一个衣着考究的白人男孩为什么会到监狱里来。我告诉她我在清洁步枪的时候惹出了意外,不知怎么搞的子弹被打出去了,打死了一名身在远方的女性;虽然我父亲并不觉得准备辩护是靠谱的,但我已经开始在准备了。
“噢我的上帝啊,”她说,“你的所作所为使得一个‘小孔’关闭了。这感觉肯定不好,肯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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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顿时感觉好像我的“小孔”才刚打开,甚至还不能适应周遭所有的景象和声音,我只知道我父亲已经把我家房顶砍掉了,而且每个人都说我是个杀人犯。这个世界变化实在太快了。
快得都让我喘不过气。
不过警署总部看起来还是很静谧的。这样一个周日的夜晚,这里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
在米德兰市,一名众人皆知的杀人犯被关进监狱这事儿有多普遍?那个时候我没法了解到,不过后来我查阅了1944年的犯罪记录,可以看出杀人犯可谓是珍稀物种,全年被侦查到的杀人犯(不限类别)总共就八个,其中三个是醉酒驾驶发生事故、一个是单纯的交通事故、一个是在黑人夜总会打架斗殴、一个是在白人酒吧里打架,还有一个就是错将小叔误认作窃贼实施枪杀,然后就是我和埃勒维茨·梅茨格的这个案子。
由于我是未成年人,检察院没办法对我提起公诉,只能对我父亲提起公诉。莫里西警长在很久之前,觉得父亲和我还有救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给我解释得很清楚了。因此我虽然尴尬,但很安心。
事发之后,父亲和我已经决定要俯首认罪了,但我并不知道在莫里西警长眼里,这非但是没必要的,还会激怒公众,因为这会让人觉得,我们似乎很以射中梅茨格夫人为傲、认为梅茨格一家性命不值一钱。于是警长把父亲和我看作是危险的蠢蛋。而另一方面,父亲和我如此大张旗鼓地认罪,自认为像电影明星一样出尽了风头。
我们失去了莫里西的庇护,同时一场实验性质的、随心所欲的、磨磨蹭蹭的、残缺不全的私刑即将上演。刚开始我面朝下趴在行军床上,试图忘掉之前发生过的一切,这时突然一桶冰水把我整个儿浇透。
两个警察抓住我的脚把我提起来,用手铐把我的手缚在背后,给我在脚踝处拴上脚镣,把我拖到同楼层的另一间办公室里,说是要提取我的指纹。
我个子很高,但是我很弱,跟一盒火柴一样轻。我唯一拥有的刚强的力量型技能就是会处理枪支后座。在枪械俱乐部的射击场上,经过父亲和哥哥的调教,不论我体重多少力量多大,我都能在枪不离手的情况下,心中充满趣味性与满足感地消解大型步枪、霰弹猎枪或手枪后座反射向我的情况,并准备好接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射击。
我不仅被采了指纹,我还被采了“脸纹”——警察先是把我的手按进一个装有黏糊糊的黑色墨水的浅锅里,又把我的脸摁了进去。
然后我被拽了起来,屋里有个警察说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黑鬼[3]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之前的信仰是多么愚蠢——我竟然相信这些警察是我的好朋友、是所有人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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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对面的法院老楼地下室有一个“候宰楼”,是嫌疑犯等待审判的地方。我即将被押往那里以示公众。母亲节还未过去,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法院大楼早已人去楼空,地上的楼层灯都灭了,只有地下室灯火通明。
警察认为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我不能看起来过得很好的样子,身上还应该有些记号,表明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十分愤怒。但是他们不能打我,因为之前他们打过一名成年罪犯,好像引起了公众的同情,所以他们只是把我的脸摁在黏糊糊的墨水里滚了滚。
这一切都明确违反了美国宪法中的《人权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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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就被带到了法院大楼地下的大笼子里。这个长方体笼子是由重型网状围墙及竖直铁管组成,四面对看客都是开放的。笼子里有一些木制长凳,估计够三十个人坐的;里面还有很多痰盂,但是没有洗手间。如果笼子里有人有这方面的需求,他们必须提出请求,会有专人陪同他们到附近的洗手间去。
来了之后我的手铐脚镣就都被取下了。
看官们都还没来,不过那些把我带过来的警察站在笼子外面,向我展示了我接下来会看到的场景——许多许多钩住铁网的手指。这些人为了能仔细地看清楚我,会一个接一个贴紧铁网,手指便自然而然地钩住了网上的洞。
就像看猴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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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些什么人来看猴子呢?许多人都是警察的朋友或者亲戚。警察邀请他们的时候肯定会说:“那个今天下午枪杀了孕妇的孩子我们已经抓到了,我们把他关押在法院大楼的地下室里。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进去。不过你可要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可不想招来一大帮人。”
但是这些来看我的贵客都是些显赫的市民,即对一切事务都有求知需求的严肃领导。警察在电话里对他们说,认为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看看,因此他们觉得最好来看一下,这是职责所在。有些人还带着自己的家人来看我,甚至还抱着婴儿。
据我所知,只有两个人对警察说,把一个男孩关进笼子里供众人参观是很不好的事情,是中世纪才会做的恶事,云云。他们便是吉诺和马可两兄弟,在补好了我家圆顶塔楼的洞之后就收到了这可恶的邀请,好像这是世间最文明的事儿似的。他们是我们家唯一终生不变的真朋友,这些事也是他们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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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提到过作家、演讲家兼播音员亚历山大·沃尔科特,他曾是我们家的座上宾。他为后世作家创造了一个非常美妙的词汇,“被墨浸染的悲惨之人”。
他一定是去笼子那里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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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着两小时都坐在那把长凳上没挪地儿。不论别人跟我说什么我都不张嘴。有时候我坐得笔直,有时候我驼着背、低着头,用沾满墨的手堵住沾满墨的耳朵或捂住眼睛。就这样一直坚持着,我的膀胱都快爆了。我宁愿尿裤子都不愿开口说话。为什么?因为一旦说话,我就成了跳梁小丑。我就成了来自婆罗洲[4]的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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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在法院大楼的草地上曾有公开绞刑这种刑罚。在和很年迈的老人交流之后,我确定我是自公开绞刑以来,所有示众的罪犯中唯一一个来自米德兰市的。用残忍、罕见这样的词汇都不足以用来形容对我的惩罚,真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凶残。但是对所有人来说这很正常(除了马力提莫兄弟),因为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我那天下午枪杀的女人不偏不倚正是《号角观察报》的都市版主编乔治·梅茨格的妻子。
不过在乔治·梅茨格到这之前,我的观众都表现得好像他们对于奚落坏人已经是手到擒来了。他们可能在梦里演习了很多次,并理直气壮地认为我应该对他们报以充满敬意的关注。
于是我听到了很多这样的话:“嘿,你,说你呢!对就是你!”以及“真他妈的,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个狗娘养的!”诸如此类。
我听说过很多朋友或亲戚战时受伤或死亡的故事。有些伤亡是发生在家乡的,他们都是工伤事故的受害者。如果道德可以用简单的加减来计算,军工厂所有的士兵、水手和工人都在冒着生命危险为这个世界增加良善,而我的所作所为却是在做减法。
我是怎么看待我自己的呢?我觉得我是罪人,我甚至不应该再继续活在这世上。任何在屋顶上对着城市用M1903春田步枪射击的人都是脑子坏了。
如果我对那些看客有所回应,我想应该是自己不停地喃喃自语:“我一定是脑子坏了,我一定是脑子坏了,我一定是脑子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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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莉亚·希尔德雷思来过这间牢笼了。自糟糕的毕业舞会之夜以来,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她了,但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依旧是镇上最美的女人。我不觉得警察会认为请她这么美的姑娘来这种地方是适宜的,被邀请的一定是她挽着的德维恩·胡佛。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德维恩是陆军航空兵的民警一类的。
那天由于某些原因他并未穿制服。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在机动车方面很在行,父亲曾雇他改装过几次奇德斯乐。后来德维恩娶了西莉亚,还成了市里最成功的机动车经销商。
十二年前,也就是1970年,西莉亚喝德拉诺(一种由碱性溶液和锌片合成的下水道清洁剂)自杀。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自杀方式——选择在米尔德里德·巴里艺术中心启动仪式几个月前自杀。
西莉亚明知艺术中心马上就启动了,新闻、电台、政治家等都在说它会使米德兰市人民的生活改头换面。但是她手里有一罐贴满了可怕的警告标签的德拉诺,她等不及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痛苦。
注释:
[1]这里呼应的是上文中罪行“账单”。
[2]深南部(Deep South):或 “Lower South”,是美国南部的文化与地理区域名称。深南部的定义并不统一。一般情况下,是将阿拉巴马州、佐治亚州、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和南卡罗来纳州视为深南部的范围。有时得克萨斯州和佛罗里达州也被视为深南部的一部分。美国深南部也是一直以来种族问题和冲突最严重的地区。
[3]黑鬼(Nigger):是英语里对于黑人极具侮辱性的称呼。这里作者用来表达对于伪善现实的讽刺。
[4]婆罗洲(Borneo):即加里曼丹岛(Kalimantan Island),是世界第三大岛。位于东南亚马来群岛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