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刚上班,站在后门欣赏我新买的梅赛德斯,似乎听到不远处有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声音。其实我听到的海浪声是八轮大卡车在州际公路上高速奔跑的声音。那天晚上很暖和,我内心充盈而满足,就缺一把尤克里里为我助兴了。
我背对药店的储藏室站着,那里存放着各种可治疗已知疾病的药物。这时储藏室的门铃响了一下,有人进药店了,有可能是个杀手。半夜来药店的人是杀手的可能性很大,至少也得是个抢劫的。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里,我在这间药店被打劫了六次。
我真是个大英雄。
我走到服务台恭迎来者的光顾,管他是不是顾客呢。我留着后门没锁,万一来者是个抢劫犯,我就可以从后门出逃,藏在杂草和垃圾箱后面,至于抢劫的工作就得他或她自己来了,我就不用待在那里任凭他或她差遣。
那位不知是不是顾客的人正在挑货架上的墨镜。谁会在半夜戴墨镜啊?
这人身上穿的风衣十分肥大,衣服下缘几乎都蹭到地板了。这间风衣藏不住一个人,但要藏一支锯短枪身的霰弹猎枪还是绰绰有余的。
“请问您需要什么?”我精神振奋地说,看来这人不是罪犯,可能患有头痛或者痔疮。
那人转过来,我才看出那是西莉亚·胡佛的脸——曾经是镇上最美的姑娘,如今牙齿残缺不全,面容衰老。
我的脑子又把这段记忆写成了短剧。
幕布升起
事情发生在位于美国中西部一间破旧的药店里,药店开在小城里最贫穷的地区,二十四小时营业。某天半夜十二点多点儿,店里那位体态臃肿的中性人药剂师鲁迪·沃茨,见到了一位精神错乱的毒瘾怪物。鲁迪非常震惊,因为这位长得很像巫婆的女士,正是西莉亚·胡佛,她曾是镇上最美的姑娘。
鲁迪 胡佛女士!
西莉亚 我的英雄!
鲁迪 您说的可不是我。
西莉亚 是的!就是你!我的戏剧文学大师!
鲁迪 (痛苦)哦求您了,别这么说……
西莉亚 你的那部戏,改变了我的一生。
鲁迪 你的表演非常出色。
西莉亚 那些经我的口说出的优美的语句,都是你写的。再给我一百万年我都说不出这么美妙的句子。我这一生几乎没说过什么值得让别人聆听的话。
鲁迪 是你让那些句子重焕光彩,句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西莉亚 我站在台上,下面坐满了观众,他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那些美妙的语言是从又老又蠢的西莉亚·胡佛嘴里说出来的。
鲁迪 那也是我人生中无法忘怀的奇妙时刻。
西莉亚 (模仿观众)“编剧!编剧!”
鲁迪 谢幕的时候,全市人民都在为我们欢呼呢。好了,现在——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西莉亚 一部新戏。
鲁迪 《加德满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部戏,也是最后一部了,西莉亚。
西莉亚 不是的!我来就是为了来给你灵感的,用我这张新面孔。看看我现在这张脸!这样一张脸该说什么话,你得写出来啊,写一部有关疯老婆子的戏!
鲁迪 (扭头看向外面的街道)你把车停在哪儿?
西莉亚 我一直想要这么一张脸,我希望我天生就长了这么一张脸,这样我就省了很多事,别人看到我都会说:“离这个疯老婆子远一点。”
鲁迪 你丈夫回家了吗?
西莉亚 你就是我的丈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鲁迪 西莉亚,你现在的状态非常不妙。谁是你的主治医师?
西莉亚 你就是我的主治医师!在这个镇上,只有你让我觉得活着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些奇妙的语言就是我的灵药!请多给我一些药吧!
鲁迪 你的鞋都走掉了。
西莉亚 鞋是我自己丢了的!就是为了向你致敬!我把我所有的鞋都丢了。它们现在都在垃圾桶呢。
鲁迪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西莉亚 我走来的,我会自己走回家的。
鲁迪 这片小区里到处都是碎玻璃。
西莉亚 为了你,熊熊燃烧的煤堆我也能赤脚走过。我爱你。我很需要你。
(鲁迪细细琢磨了一下她说的话,得出了一个讽刺的结论,这让他倍感疲惫。)
鲁迪 (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药。
西莉亚 我们在一起多么般配,疯老婆子和神枪手迪克。
鲁迪 你想从我这儿拿药,而且没开药方。
西莉亚 我爱你。
鲁迪 是的,但是你要的不是爱,是药,是能让人在半夜赤脚走过碎玻璃的药。那是什么,西莉亚。安非他明吗?
西莉亚 事实上……
鲁迪 事实上?
西莉亚 (看起来就像是在例行囤药)请给我二安他命[1]。
鲁迪 “黑美人”。
西莉亚 我从没听说过它还有这名字。
鲁迪 你知道它们是黑色的亮晶晶的药片。
西莉亚 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药的名字了。
鲁迪 我不会给你的。
西莉亚 (愤愤不平地)我有医生的处方!
鲁迪 就算你有处方吧!但你无论是有还是没有处方,你从前并没有来买过药。
西莉亚 我来是想请你再写一部剧。
鲁迪 你来这儿是因为其他地方都关门了。即使你有全能的上帝给你开的处方,我也不会再给你这种毒药了。这样一来你肯定会说你根本不爱我。
西莉亚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刻薄。
鲁迪 你告诉我,这么多年谁对你这么好,给你开这种药?我打赌一定是米切尔医生,还有那个费尔奇尔德高地药店。已经太晚了,他们开始担心接着给你这种药会把你毒死了。
西莉亚 你为什么如此害怕爱?
(服务台的电话响了,鲁迪去接电话。)
鲁迪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接起电话)施拉姆药店。(他一脸茫然地听完电话里提出的简短的提问)大家都这么说。(他挂断电话)有人想知道我是不是神枪手迪克。好了,胡佛女士,以我对安非他明的了解,我敢断定继续长时间服用会让你很快就开始滥用药物。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帮你带一些,但我现在想先把你送回家。
西莉亚 你总是自以为是。
鲁迪 我去哪儿能找到你丈夫?他在家吗?
西莉亚 底特律。
鲁迪 你儿子离这儿就几个街区。
西莉亚 我对他恨之入骨,他对我也是。
鲁迪 我们现在就好像在演疯老婆子的戏码,我给米切尔医生打电话。
西莉亚 他已经不是我的医生了。德维恩上周把他打跑了,因为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给我开这种药。
鲁迪 德维恩好样的。
西莉亚 德维恩从底特律一回来,就要把我送到疯人院。是不是很棒?
鲁迪 你确实需要帮助,你需要很多帮助。
西莉亚 那你就抱住我!(鲁迪浑身僵硬)我也不要二安他命了!这里任何东西我都不需要!(她把柜台上的商品一把全扫到地上)
鲁迪 别这样。
西莉亚 哦,我会赔偿的,我会赔偿所有我决定损坏的东西,钱不是问题。(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袋金币)看到了吗?
鲁迪 真棒。
西莉亚 当然!我没骗你。你知道,我丈夫是个硬币收藏家。
鲁迪 这里大概有几千美元了。
西莉亚 你的,都是你的,亲爱的。(她把硬币倒在他的脚下)现在你要不就抱抱我,要不就给我几片二安他命。
(鲁迪走到电话前拨号。)
鲁迪 (轻声哼歌,等着电话接通)斯尅第哇,斯尅第呜。(等等)
西莉亚 你在给谁打电话?
鲁迪 警察。
西莉亚 你这个死胖子!(她把柜台上的墨镜全部扫到地上)你这个死胖子,纳粹混蛋!
鲁迪 (对着电话)这里是施拉姆药店的鲁迪·沃茨。哪位接的电话?哦鲍勃!我没听出你的声音。我这里需要点帮助。
西莉亚 你这里需要很多帮助!(她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摔到地上)杀人犯!妈宝男!
鲁迪 (对着电话)不是犯罪案件,是精神病患者。
幕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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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警察到的时候,西莉亚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满地狼藉。她光着脚,又一个人走进黑夜漫游去了。这是我讲的有关西莉亚的第二个故事,最后以她光脚离开作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警察出发去找她,以防她在路上被抢劫、强奸,被狗袭击或者被车撞倒。
我则留在店里清理她造成的混乱。这家店不是我的,因此我也没有立场原谅她或者遗忘这件事。西莉亚的丈夫知道这件事后,不得不掏出一千多美元来弥补店里的损失。那天晚上西莉亚拿过店里最贵的香水,也拿过表,但这些东西都没坏。其实要弄坏一只天美时手表并不容易。不知道为什么,越便宜的表,你越是可以放心它不会轻易损坏。
清理过程中我思绪万千。我是不是应该拥抱她或者给她安非他明?我觉得她的大脑已经被药物损坏了,她不再是西莉亚·胡佛,她是个怪物。如果我真的为她的新面孔写了一部戏,我觉得她可能都看不懂,得有人替她出演她的角色。这人得戴着惊悚的假发,还要把几颗牙涂黑。
编剧怎么可能为这样一个疯老婆子写出美妙动听的台词呢?我的思绪随着这个问题想到另外一个点:如果她先给观众留下百岁老人的印象,然后再告诉他们她的真实年龄,观众一定会十分震惊的,她大闹药店那年才四十四岁。
我一边笨手笨脚地清理着混乱的店,一边想,如果让什么人在后台扮演上帝的话,这个人得有一副像我哥哥那样的好嗓子。
而那位扮演西莉亚的女演员会问上帝,为什么要让她生在人间。
只听后台那个声音低沉地说:“为了繁衍。除了这件事,其他的我都不在意,都没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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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实繁衍了后代,这点我确实没做到。想到这里,我停下手里的活,给她的儿子邦尼打了电话。那时他应该待在费尔奇尔德宾馆的房间里。在新假日酒店上班后,那里就成了他的新家。
他还没睡,神志非常清醒。有人跟我说过邦尼染上了可卡因,现在看来只是谣传。
我告诉他我是谁,然后告诉他,他的母亲刚刚来到店里、她的状态在我看来非常需要帮助。“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我说。
我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一只老鼠在听我讲话。它只听到了一半的对话,因此它得费脑筋想想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位被剥夺继承权的年轻同性恋者在电话的另一端笑个不停,笑声格外刺耳。他也没对他母亲那令人担忧的健康状况做任何评价,很明显他很恨她。
不过他并没有挂断电话,还对我说应该多花些时间担心自己的亲戚。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问道。小老鼠竖起了耳朵听我说话,不希望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你哥哥刚被NBC开除了。”他说。
我告诉他那只是八卦而已。
他说那已经不再只是八卦了,他已经在收音机上听到了广播。“这是官方消息,”他说,“他们终于把他的真面目查出来了。”
“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就是另一个从米德兰市出来的大骗子,”他说,“这里每一个人都是骗子。”
“这么评价自己的家乡真是好极了。”我讽刺道。
“你父亲就是个骗子,他画不出优秀的作品;我是个骗子,我算不上会弹钢琴;你也是个骗子,你写不出精彩的戏剧。不过我们都待在家里,所以还好。你哥哥的错误就在于他离开了家。你懂的,现实就是这样,别人会把骗子抓出来。他们总是在抓骗子。”
他又笑了起来,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但是电话铃声立即又响了,我接起来,是我哥哥从曼哈顿的顶楼公寓打来的。他说官方确实下了通知,他被开除了。“这可真是我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好的事了。”他说。
“你若真是这么想的,那我为你高兴。”我说。破损的眼镜和西莉亚的金币在我脚下吱吱作响,警察来去匆匆,我根本没机会解释这些金子的来源。
金子!金子!金子!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机会找寻真正的自我,”费力克斯说,“以前女人们只把我看作地位崇高的公司高管,认为攀上我,她们也能成为大人物。从现在开始,她们就能把我看作是真正的普通的人了。”
我告诉他我能理解他这种如释重负的想法。他那时候的妻子叫夏洛特,我问他她对这件事作何反应。
“我刚刚说的就是她,”他说,“她嫁的不是费力克斯·沃茨这个人,而是NBC总裁。”
我没见过夏洛特,不过我和她在电话里交谈过几次,听起来人很好,虽然可能有一点做作,但我猜她是试着把我当家人才这样,她觉得不论我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应该和善。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曾是个杀人犯。
不过费力克斯告诉我,现在她已经疯了。
“我觉得你说得有点夸张了。”我说。
后来才知道夏洛特对费力克斯十分恼火,发了疯似的把他所有衣服的扣子全部剪掉,风衣、套装、衬衣,甚至睡裤都没放过,然后把所有的扣子都扔进了焚化炉。
人是很容易对他人恼火的,在这种情绪下,他们做什么事都有可能。
“妈妈有什么反应?”他问。
“她还没听说这事儿呢,”我说,“我猜这事儿明天会登报。”
“告诉她我从未如此快活过。”他说。
“好的。”我应承下来。
“我觉得她会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他说。
“再严重也不会比几个月前严重,”我说,“前段时间她遇到一些问题,她异常激愤,精神状态已经变了。”
“她生病了?”他问道。
“没有,不是的,没生病。”我说。其实她那时候已经病了,但我并不知道。“她被指派为新艺术中心的董事会成员。”
“你告诉过我了,”他说,“弗莱德·巴利能想到她真是太好了。”
“现在的情况是,妈妈就现代艺术这件事和巴利先生打起来了,”我说,“她在艺术中心对着巴利先生最初带回来的两件作品大吵大闹,但那两件作品是巴利先生花自己的钱买的。”
“听起来不像是母亲会做的事啊。”费力克斯说。
“带回来的其中一件作品是亨利·摩尔[2]的雕像。”我说。
“那位英国雕像家?”费力克斯问。
“是的,另外一幅作品是一位名叫拉布·卡拉比凯恩[3]的画家的画作。”我说,“那件雕像已经安置在雕像花园里了,妈妈说那件雕像就是个四不像,除了它的侧面看起来像个数字“8”。那幅画应该会挂在前门门厅里,你一进门就会看到它。它跟谷仓门一样大,画中有一条垂直的橘黄色条纹,画的名字叫《圣安东尼的诱惑》[4]。妈妈给报社写了封信,说这幅画就是对爸爸的侮辱,是对每一位曾在世的严肃画家的侮辱。”
电话突然掉线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可能是那只老鼠搞的鬼,之前可能摆弄墙里的电话线来着,不过它已经跑了;又或者远在电话另一端的纽约,有人在我哥住的那栋楼的地下室里窃听他的电话;可能是他的妻子雇的私家侦探,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为之后的离婚做准备。一切皆有可能。
电话突然又通了,费力克斯正谈论着回米德兰市寻根。他对我说了一番与邦尼·胡佛完全相反的言论。他说纽约每个人都是骗子、米德兰市的人都很真实,还列举了好几个他高中时期的朋友,说回家后要和他们一起喝啤酒、打猎。
他还提到了几位女性,她们都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或者已经离乡了,所以他还不确定能和她们一起做什么事。但他没有提西莉亚·胡佛,我也没提醒他还有这么个人,更没告诉他西莉亚已经成了疯老太婆,刚刚还来药店里大闹,都快把店拆了。
他当时没提西莉亚的原因很有趣:后来在医生给他开的一份药的作用下,他对我说,西莉亚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他应该娶她的。
那时,西莉亚已经离世了。
注释:
[1]二安他命(Pennwalt Biphetamine):胆固醇药物。
[2]亨利·摩尔(Henry Moore,1898—1986):英国雕塑家,以其大型铸铜雕塑和大理石雕塑而闻名。亨利·摩尔的作品为时代创造了一种新的雕塑语言,那是一种与环境对话的语言,一种充满人性的现代语言。
[3]拉布·卡拉比凯恩(Rabo Karabekian):冯内古特虚构的人物,是一位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冯内古特1987年出版的小说《蓝胡子》就是以此人为第一视角写的自传体小说。
[4]《圣安东尼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这幅画是冯内古特虚构的,价值五万美元,最早出现在1973年的小说《冠军的早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