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在想,西莉亚·胡佛服毒自杀会不会与她的性格有关,若真是这样,我倒乐意试着剖析一下她的性格。不过作为一名药剂师,我并不认为她的极端行为与安非他明毫无关系。
每一批安非他明出厂,都会依照法律标注警示语。警示语是这么写的:
“安非他明已经被广泛滥用,用药者已经出现耐药性、极端精神依赖性及严重社交障碍症状。不断被加大剂量的用药者称,在长时间大剂量服药后突然中断药物,会导致极度疲劳及精神抑郁,睡眠脑电波亦发生变化。
“长期服用安非他明会导致以下症状:重症皮肤病、失眠、易怒、过度亢奋、性格改变等;最严重者会患精神病,类似于精神分裂。”
想来点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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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保证,二十世纪末期将会被历史铭记为“滥用药物的时代”。我哥从纽约回来的时候还揣着一堆药,包括达尔丰、利他林、安眠酮和安定。他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只知道医生给他每样都开了点。他说回家是为了寻根,但当我听到他服用的药物之后,我觉得他应该为自己的双手能找到自己的屁股而深感幸运,他能在州际公路上找到正确的出口简直是个奇迹。
不过,他开着全新的白色劳斯莱斯敞篷车,在回家的路上确实发生了事故。这辆车就是药物作用下他做出的疯狂之举。在被炒鱿鱼、第四任妻子离开后的第二天,他就去买了这辆价值七万美元的汽车。
他把所有被剪了纽扣的衣服像丢进货运汽车一样丢进了劳斯莱斯,然后驱车前往米德兰市。刚到家时他的谈话(如果还能称得上是谈话的话)完全是翻来覆去地自说自话。他想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寻根,另一个则是找到一个能帮他把扣子都缝回去的女人,当时他只剩下身上那身衣服的扣子了。利用扣子攻击他,他肯定不堪一击,毕竟他的套装和风衣都是在伦敦定制的,裤子前裆都不是拉链而是扣子,上衣的袖口也都钉的是扣子(不论系还是不系)。他穿上一件没有扣子的风衣展示给我和母亲看,松垮的袖口让他看起来像《彼得·潘》里的
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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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劳斯莱斯前挡泥板左部有一处明显的凹陷,从凹陷处射出一条湖蓝色的直线并贯穿左车门。可能费力克斯在开车的时候,左边擦到什么蓝色的东西了,但他和我们一样好奇撞到了什么。
直到今天这也是个未解之谜。不过庆幸的是,现在费力克斯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些药物,我很高兴。但他没有戒酒和咖啡因,不过他控制用量,从不多用。他记得在俄亥俄州高速公路收费亭载了一位姑娘,还向她求婚了。“她在商业区的曼斯菲尔德逃一般地下车了。”有天晚上他提起这件事,说那天离开高速公路后,他径直去了曼斯菲尔德给她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或立体声音响或者别的什么她想要的东西,作为他有多喜欢她的证据。
“我可能就是在那儿把车剐了。”他说。
他也知道是什么药让他变得如此亢奋,像脑子短路了似的,“是安眠酮。”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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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从我一生中经过的蜗居房,以及所有美国人可能经过的蜗居房中搜索出一个房前车道上停放着一辆昂贵轿车,甚至车后面还拖着一艘游艇的,我脑海中突然蹦出来的就是我母亲和我住的那间。当时我们的车棚里停着一辆新梅赛德斯,前面的草坪上停着了一辆崭新的劳斯莱斯敞篷车。刚到家的菲利克斯把他的车停在了草坪上。我们很庆幸他没为了停车毁掉落地式路灯和半片灌木林。
然后他走进家门,喊着:“浪子回家啦!赶紧设宴欢迎!”之类的。我和母亲知道他要回家,但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因此他回家的时候我们打扮整齐正准备出门。为了避免他回家进不了门,我们还给他留着侧门没锁。
当时我身上穿的是我拥有的最好的西装,不过那段时间我确实胖了许多,衣服紧得像德国蒜肠的肠衣似的贴在我身上,都怪我的厨艺太好了,我尝试了许多新菜,每道菜都非常成功。我身边这位五十年来没长过一两肉的母亲当时穿着费力克斯为她买的黑色连衣裙,这条裙子当时是为了出席父亲的葬礼买的。
“你们俩这是要去哪儿?”费力克斯问。
母亲告诉他:“我们要去西莉亚·胡佛的葬礼。”
这是费力克斯第一次听说他高中毕业舞会的舞伴已经不在人世了。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舞会那天夜里,最后为了躲开他,西莉亚光着脚走小路跑进了空荡的停车场。
如果费力克斯现在要去追她,他就得去死人去的地方了。
这要是在电影里会是特别美的场景:费力克斯穿着高中毕业舞会时的燕尾服追随西莉亚到了天堂,手里拿着她的金色高跟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西莉亚!西莉亚!你在哪儿呢?你的舞鞋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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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费力克斯无法追随她,只得跟我们一起出席葬礼。在安眠酮的作用下,他总觉得曾和西莉亚在高中时期有过一段甜蜜的恋情,甚至认为他们本应该结婚。“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但我一直没意识到。”他如是说。
现在想想,我和母亲当时应该载着他去市医院戒毒的,但我们没有,我们坐进了他的车,并且告诉他葬礼的地点。去的路上车篷一直都是打开的。其实这样去参加葬礼很不合适,何况费力克斯还一团糟——他的领带歪七扭八,衬衫脏兮兮的,他两天没刮胡子了。他有时间去买一辆劳斯莱斯,却没时间去给自己买几件有纽扣的衬衣。看来在找到能帮他把扣子都缝上的女人之前,他是不打算给自己弄一件带扣子的新衬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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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动身前往第一卫理公会教堂,费力克斯开车,母亲坐在后座。倒霉的是,费力克斯撞倒了他第一任妻子堂娜。其实如果堂娜真的死了,那是她自己的责任,她把她的福特雷鸟[1]停在阿纳森大道她双胞胎姐姐的家门口,但她在机动车道下车时并未检查后方有无来车,这才发生了意外。但这件案子如果开庭审理,它将会成为费力克斯的一件丑闻,毕竟费力克斯之前曾将她摔出车前窗并一直在支付巨额赡养费。而且如此一来,费力克斯服用各种药物的事情就会见光。在评审团看来,费力克斯就是一个开着劳斯莱斯得意忘形的富豪,我敢肯定,这是对他最不利的事实。
费力克斯甚至没有认出她来,我觉得她也没有认出费力克斯。当我告诉他,他撞倒的人是谁时,他的言辞很刻薄。他想起那场事故发生之后,她的头皮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疤,每次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时,他都会碰到那些伤疤,这时他脑子里就会有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他是一个四分卫——“我一直盯着前场看最后谁能前进传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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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到了教堂之后,费力克斯和他的“好朋友”安眠酮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我们迟到了,因此必须坐到后排,那里应该是与已故人士关系最浅的人坐的地方。如果我们闹出动静,人们一定会在座位上抻着脖子到处看我们是谁。
葬礼十分安静,我只听到一个人在哭,她坐在很靠前的位置,我估计是胡佛的黑人女用人洛蒂·戴维斯。她和德维恩是整场葬礼唯一两个哭的人,而其他人自她出演《加德满都》之后,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她了。
她的儿子不在场。
她的医生也不在场。
她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我知道她有个哥哥死在朝鲜战争的战场上;至于其他人,我记得有人坚称看到她的姐姐雪莉作为临演出现在翻拍版的电影《金刚》中。可能吧。
教堂里坐了大概有两百个送葬者,大部分是德维恩的员工、朋友、顾客和供应商。他的悼词基本就是在讲他多么需要市民的支持、他这个丈夫做得如此失败竟让妻子自杀、他(口头上)对此感到羞愧,等等。他还引用了我在西莉亚自杀第二天,在新假日酒店的塔里荷厅发表的公开声明里的一段话:“我确实要承担一半的责任,但另一半应该怪罪于狗娘养的杰瑞·米切尔医生。在座的各位要小心医生给你们的妻子开的药方。这就是我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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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工作日晚上五点到六点半左右,米德兰市寡头政权的全体会议会在鸡尾酒廊塔里荷厅召开,声势浩大。以弗莱德·巴利为首的几位很有权势的人都会现身,确保塔里荷厅内所有的讨论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如果有人在市里做大生意或者想做大生意,每周至少要在这里露一次脸,即使只是喝一杯姜味汽水。塔里荷厅靠这姜味汽水就大捞了一笔。
德维恩恰好拥有新假日酒店的一部分股权,他的汽车经销店就在旁边,与酒店并排坐落。在柏油路一侧。塔里荷厅就是与他脱离父子关系的儿子邦尼弹奏钢琴的地方。事情是这样的,邦尼曾到酒店应聘,经理就此事询问德维恩的意见,德维恩说他从未听说过邦尼这个人,因此只要这人会弹琴,他并不在意酒店是否聘用他。
接着德维恩好像又加了一句,说他个人比较讨厌钢琴,因为它会影响对话的进行,他只要求晚上八点之前不要有钢琴弹奏。如此一来,虽然德维恩·胡佛没有明说,他也不用再看见他那“行为不端”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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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莉亚的葬礼上胡思乱想。我知道不会有什么慷慨激昂或抚慰人心的悼词,毕竟连主持葬礼的牧师查尔斯·哈勒尔神父都不相信天堂或地狱的说法。他甚至不相信每个生命都有意义的,每个死亡都会让我们在震慑中体会到生命不可或缺的东西,等等。在他眼里,那具尸体就是一个在世上走了一遭后已经分崩离析的庸人,而这些哀悼者则是一群来世上走完一遭后便会分崩离析的庸人。
这座城市本身就在分崩离析中。市中心早已没有人气,人们都在城市外围的商业街购物;重工业已经崩溃,人们纷纷迁离此地。
这个星球本身就在分崩离析中,可以说,它已经喝下了德拉诺,因为如果它不先服毒,迟早都会自爆。
我坐在教堂后排思绪翩跹,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我对自己说,母亲、费力克斯、哈勒尔神父和德维恩·胡佛等人其实就是一只大型动物体内的小细胞,根本没必要把我们当作个体来看待。而掺杂着德拉诺和安非他明、静静躺在棺材里的西莉亚,大概只是银河大小的胰腺代谢掉的死细胞吧。
我这么一个小细胞竟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之重,这太可笑了!
然后我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葬礼上笑。
我赶紧收敛起自己的笑容,并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发现同排另一端的一个人注意到了。当我发现他在看我时,他没有转移视线,继续盯着我看,最后是我把脸转向前面不再看他。他戴着一副镜像太阳镜,我没认出他来,谁都有可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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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接下来,哈勒尔神父提到了我的名字,我顿时成为整个教堂的焦点。对于那些拿着电子显微镜观察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的人,我们这些细胞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我们稍微有点认知能力,那我们也是知道自己名字的。他提到了鲁迪·沃茨,我就是鲁迪·沃茨。
哈勒尔神父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他和已故的西莉亚·胡佛以及剧作家鲁迪·沃茨幸福地共事过六周,这期间他们体现出的无私绝对是全世界人民学习的榜样。他指的便是《加德满都》在当地的排演。当时他扮演的是来自俄亥俄州要去某地朝圣的约翰·福均的角色,西莉亚则扮演他妻子的亡灵。他拥有狮子般的气质,是位极具天赋的演员。
据我所知,西莉亚可能爱上了他,西莉亚也可能爱上了我。不过不论她爱上谁,我们都不可能和她有结果的。
正是由于这位极具天赋的演员的表演,米德兰“面具假发俱乐部”制作的《加德满都》,甚至包括西莉亚的表演都被奉为是整个城镇的精神食粮,并极大地丰富了当地的文化生活。我自己倒是认为这部剧对于观众带来的愉悦与一场好看的篮球比赛别无二致,何况那天晚上礼堂本身的氛围就很好。
哈勒尔神父表示,西莉亚没能活着看到糖河上的米尔德里德·巴里艺术中心的完工让人痛惜,但她在《加德满都》的表演足以说明在中心建成之前,艺术对于米德兰市来说就是不可或缺的。
他说,一个城市最重要的艺术中心不是建筑,而是人。这时他再一次提到了我:“我们教堂的后排就坐着‘一个艺术中心’,他叫鲁迪·沃茨!”
接着,费力克斯在他的“朋友”安眠酮的作用下不可自已地哭号起来,声音大得像一辆消防车,停都停不下来。
注释:
[1]福特雷鸟(Thunderbird):福特公司出的一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