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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推食殷勤偏邀贫女忆 入门慷慨别具武夫雄

一个冬天的下午,阴云暗暗的,很有雪意。虽然并没有刮风,但是长空里那尖冷的空气触到人肌肤上,依然还如刺如割。一个穷苦人家的小院子里,墙角头倾泼积水的冰层,冻得老有一尺多厚。院子里两棵大垂杨柳,只有一丛稀疏的枯条,在空中舞着寒风,呼呼地响。这个太阳永不大照临的地方,挨近了两扇格子窗户,这格子窗户里面自然也就增加了不少的寒气。那格子窗户,糊了一层能隔冷气的棉料纸,一丝风也不让它透进去。但是中间有两个小格子,却按着两块豆腐干大的玻璃。

这时,有人在那块小玻璃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接着便道:“妈,裱糊匠带着家伙走了,我们瞧瞧去,糊得怎么样了?”又有人道:“瞧什么?我才不愿意有这样的街坊呢。人家阔,咱们穷,在一个大门里,彼此天天比起来,教人怪难受的。”说毕,叹了一口气。这说话的是母女俩。母亲杨江氏近五十年纪,女儿老姑娘,也二十岁了。她们住在北平西郊海甸镇,一所平房里面,是以女工糊口的人家。她们人口简单,只在这平房前面,住了一个跨院。正院前住了两家买卖人,都搬走了,现在却有一个下级军官,赁了这个房子。这时正忙于打扫裱糊,还不曾进来呢。江氏听说有军官搬了来,实在是不愿意,但是这是房东的房子,房东爱赁给谁,就赁给谁,房客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涉人家,所以娘儿俩虽然坐在屋子里做活,可是不住地惦记着那外院里的情形。江氏坐在炕上低头缝一件褂子,瘦削的脸上,架了旧式的老花眼镜在鼻梁上,越是显着伊形容憔悴。老姑娘将炕洞里暖炕的小煤球炉子拖了出来,捧到外面屋子里去添煤球。江氏道:“就在里面添吧,送到外面去做什么?”老姑娘道:“在屋子里添,你不怕熏着吗?对门甘二爷说了,北平人真是蠢,年年报上登着毒气熏死人,可是年年还有人熏死。把炉子里的煤烧红了,再搬到屋子里去,这也是很容易办的事,不明白北平人为什么老是随便不改过来?”她隔了一个破蓝布门帘子,对母亲如此说着。江氏在里面答道:“是的,对门甘家人放的屁,你都会说是香的,甘二爷说的话那就更不用提了。”老姑娘隔了门帘,带了微笑,嘴向里屋一撇,却装出发狠的声音道:“你这是什么话!说出来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人家说的原是对的吗?我还有什么话说呢;你要不怕煤熏,你就搬炉子到屋子里去添火,我还想活着看看花花世界啦。我到隔壁王家串门子去。”江氏道:“别去了,王家两口子正绊嘴呢,你就把炉子在外面添火吧。”

母女两人正自隔室喧嚷,便有人由外院走了进来,一路问道:“老姑娘,你妈在家吗?”江氏答道:“说甘二爷,甘二爷就来了,我在家啦。”那甘二爷穿了一件灰色线春的羊皮袍子,肋下夹了一包东西,走到外面屋子,见老姑娘在屋子当中,对了炉子,只是发愣,便笑向她道:“外面屋子怪冷的,为什么在这里站着呢?”老姑娘笑道:“不是二爷说了吗?在屋子里头添煤,会熏着人的,我们在外边屋子添煤啦。”江氏在屋子里插言道:“二爷,你瞧,我们老姑娘,真是肯听你的话。外面凉,请进来坐吧。”甘二爷听说,就夹了那个包袱,走到里面屋子里来。江氏接过包袱,颠了两颠,笑道:“二爷又有什么活儿,照顾我们。”他答道:“你瞧,我这件皮袍子,面子都快要脏了,我要赶快做一件罩袍把它罩上。”江氏笑道:“做是可以做的,就是没有裁缝做得合身材。”甘二爷笑道:“一件蓝布大褂,还那样过讲究做什么?衣服我是要做的,工钱也是要出的,有给裁缝的工钱,拿给你们,还算帮了你们的忙,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老姑娘笑道:“二爷总是这样好心肠,其实女工活是女工活,裁缝活是裁缝活,那可不一样。”江氏笑道:“二爷坐着,让我做点水……”甘二爷连忙拦着道:“我一天不定来多少回,来了你们就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好意思来了。”江氏道:“我们娘儿俩,一天到晚,缩在屋子里,闷得发慌,二爷来了,我们也可以谈谈。”甘二爷道:“你们这儿快有街坊搬来了,往后就热闹了。”江氏皱了眉道:“往后就热闹了吗?我正在这里发愁呢!人家是当军官的,我们是小住家的,和人家住在一处,恐怕有些说不来。”甘二爷笑道:“这样说起来,你们倒有些傲骨峻嶒呢。可是说起来,我也是个小小的官僚,应该你们对我也是不欢迎的了。”老姑娘站在一边只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江氏连忙插言道:“那是什么话,像二爷这样的人,我们都要说不来,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说得来呢?”说着话时,老姑娘已经在甘二爷手上接过包袱去,也不打开来看,就放在炕头边一只破箱子里去。甘二爷笑道:“老姑娘,你也不将布量一量吗?若是不够的话,我要你做起一件衣服来,你可得赔我的料子。”老姑娘笑道:“你二爷也不是做衣服舍不得一二尺料子的人,纵然少一二尺料子,我告诉二爷,二爷也会相信,不能说是我们把料子落下来了。”甘二爷听道人家说出这种知己之言来,也不由得从心窝里笑将出来。只因杨家是个旧式人家,有江氏在当面,不能因为人家穷了,自己就随便地说笑话,所以还是十二分的郑重,只微微一笑,便走出外边屋子来。

他走出外边屋子时,老姑娘也立刻向她母亲道:“吃晚饭还没有菜,我要上街去买两块南豆腐来吃。”说着,也随着甘二爷后面,跟了出来。到了大门口,便笑道:“二爷你不是想喝小米粥吗?”甘二爷道:“可不是,你怎么知道?”老姑娘道:“今天上午,瞧见你家听差拿了个大瓷罐子由街上跑回来,他告诉我,你想喝这个,我们家晚上熬的是这个,你回头叫听差拿罐子到我家来舀吧。”甘二爷笑道:“啊弥陀佛!你娘儿俩极节俭的,我倒要分你们吃的?”老姑娘道:“一升小米,要煮一大锅粥呢。我们家就是再穷,拿一锅小米粥送人,总还送得起。”甘二爷听了笑道:“那我一定叨扰。”就笑着去了。

老姑娘得了这句话,倒不买豆腐,在街买了红豆小米回来,用大瓷钵子装着,放到火上来熬。江氏道:“你为什么熬这一大锅小米粥,打算吃过三天三晚吗”老姑娘却并不说什么,只是抿着嘴微笑着。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甘家的听差,就拿了一个瓷罐子来,站在院子外叫道:“老太,你家小米粥熬得了吗?我们二爷,让我们盛稀饭来着。”江氏心里可就纳闷,我们家熬稀饭,怎么他都知道了?便答道:“熬好了,来盛了去吧。”早有老姑娘接着瓷罐子到屋子里来,满满地盛上一罐子稀饭,双手捧着送了出去。江氏在里面,听到她还轻轻地道:“这稀饭是我自己打水洗的米,很干净的,我不知道你们二爷要吃咸的还是吃甜的,没有给买咸菜。”江氏如此听着,就知道今天下午所以家里突然熬稀饭的原由了。

老姑娘进屋来了,江氏只当不知道,点上一盏灯,放在炕头边一张桌子上,依然做她的事。老姑娘道:“妈!你不吃稀饭吧?我给你盛一碗面条吃吧。”江氏道:“煮了稀饭,为什么做面吃?”老姑娘道:“因为我知道你不爱喝小米粥。”江氏道:“你既然知道我不爱喝小米粥,为什么又熬上这样一大锅呢?”这样一说,便驳得老姑娘无辞可措的了,只是微笑着。她忙着将炉子上的锅端下来,又把炉子送进炕眼里去,盛着两碗稀饭,把抽屉里一碗冷的盐水疙疸丝儿,一齐都放在桌上,然后将一把破椅子,拖得靠了桌子,扶起筷子,先夹了两根疙疸丝儿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江氏道:“你也不爱喝小米粥不是?若是给甘二爷熬着,就别熬那么些个。”老姑娘低了头,手端着粥碗就了嘴唇,慢慢地呷着。江氏觉得这一句话,或者有些令女儿难堪,便道:“天下事真是难说,阔人家吃腻了鸡鸭鱼肉,倒想喝小米粥,我们这吃腻了小米粥的人家,想吃一顿包饺子都吃不着呢。”

正说到这里,听到外面院子里有脚步响,问了一句谁?就有人笑道:“是我,没什么事,给你们家道谢来了。”说毕,他已走了。这就是甘二爷说的。

江氏笑道:“老是这么着,一提就到。幸而我们没有说二爷什么坏话,要说什么坏话,让人听见了,真会生出是非来。”老姑娘道:“甘二爷倒不是那种人,不会记挂什么小事的。”江氏因女儿这样地说着,既不和女儿闹什么意见,这话也就不必说了。

到了次日早晨,母女两人,刚刚起床,甘家那个听差又来了,在门外就连连喊道:“你们接着吧。”江氏迎了出去,只是听差手上捧一个很大的纸口袋,里面是满满地一口袋白面粉。又是一提鲜红的羊肉,约莫有一斤多,又是一把白菜。江氏道:“这是谁的?”听差道:“我们二爷说,送给你们包饺子吃啦。”江氏接着向屋子里拿,口里只叫“这是怎么好?”老姑娘听说,赶出来要向听差道谢,可是人家已经走了。

江氏望了姑娘道:“我们这位甘二爷,真有心眼儿,我说了一声想羊肉包饺子吃,马上就给我们买了来了,不但有了面,有了羊肉,连白菜也跟我买来了,这可差了一点,为什么不跟我们买了酱油醋来呢?要那么着,我们包好了饺子下锅就得了。”老姑娘见甘二爷喝了两碗小米粥今天立刻就有这样令人称心的回敬,固然几斤白面,斤把羊肉,那算不了什么,但是他听了自己母亲一句话,立刻就办了来,这很可以知道他是很会体贴人。她心里如此想着,将母亲拿进房来的一把大白菜,顺手放到桌子下面去。就在这一移之间,不知不觉地,摘了一片菜叶在手上,自己靠了桌子,只管去想心事,又不知不觉地,将片菜叶,送到嘴里去咀嚼。江氏道:“你怎么了?等包饺子想饱了吧?怎么会把生菜叶儿嚼得那样有劲?”老姑娘这才想起来,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穷苦人家,吃羊肉饺子,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江氏看了这羊肉和面粉就忙碌起来。先把羊肉切成馅子,再和好面粉,赶成饺子皮。当她一个人这样的工作时,当然也有一小时以上的时间,然而老姑娘坐在炕上,并不理会,只把两手来斜抱了一只腿。江氏把面板馅儿钵子都放在土炕空的一头,这才向她望了道:“什么我都做好了,你也应该帮着我一点。”老姑娘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实在懒得做。”江氏道:“你今天做了什么重活,为什么懒做得?回头你吃饺子懒不懒呢?”老姑娘这才没有什么话说,坐到这边炕头上来包饺子。

江氏坐在炕底下一张破椅上,侧了身子向炕上包饺子。因为许多日子没有吃过包饺子,今天久别重逢,包起饺子来,非常地高兴,一顿工夫,把一叠饺子皮都包完了。抬头一看时,只见老姑娘一只腿盘着,一只腿竖立着,那两只手,向膝盖上一抱,紧紧地搂着,昂了头,只管望了棚顶。江氏将挑肉馅的筷子,在钵子沿上,连连地敲着道:“吓吓吓!你又在想什么?”老姑娘被击钵声催醒,不由得笑了便放下那只腿来,跟了母亲包饺子。她手上虽是在包饺子,心里可就想着,甘二爷为人,他是实在的好,不但眼睛里头不分什么贫富,而且不声不响地做起事来,总猜到人家心眼儿里去。这样的人,无论做街坊,做亲戚或者做……想到这里,猛然地又听到几下击钵声。低头一看,江氏正了脸色,向她望着道:“老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今天有点发了疯病吧?怎么再三的说你不信,你总是这个样子发愣呢?”老姑娘笑道:“你也管的忒厉害一点儿,难道想心事也不许我想吗?”说毕撅了嘴,包起饺子来。江氏道:“也并不是我不许你想心事,不过我看你,就是这样颠颠倒倒的,有人看到的话,这么样大丫头,那可是一桩笑话。”老姑娘道:“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呀!”她嘴里虽然如此说着,可是她的态度,经了母亲这一番警戒,却软化得多,不声不响地,也就跟着包起饺子来了。

江氏虽是上了几岁年纪,是个时代落伍的人,可是在青年的时候,她是个旗族中的大家闺秀,看了老姑娘这样的神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天也不再说什么,暗暗地却加上了一层心事,对于老姑娘的行动,不免在爱护之外,再加上一层监视。不过他们是个旗族,多少还袭用那旧日的习尚,对于姑娘格外地尊重,也就相当的放任上街,逛庙,买东西,会宾客,都让着大姑娘上前。老姑娘一向是个进出自由的北平姑娘,于今突然地说是不许姑娘出门,这如何可以办到。所以在这天,江氏老把一个脸子绷着,老姑娘不好意思出门。

到了次日上午,她依然到海甸街上买东西去了。当她出门的时候,江氏就想着,要快快地回来才好。不料她今天出去,恰是和她母亲的意思相反,出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江氏心里一急,在屋子里就有些起坐不宁,自己就跑到大门口来,向各处盼望。盼望了许久,自己的闺女不曾回来,却有个军官,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高马,走进门口。这个地方,离着西苑营房不远,每日来往军人,也是有的,一个骑马的军人走过,这倒也不足为奇,并不曾予以注意。不料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到了面前,却是突然地站定,那个军官一跃下马,手上拿了一条马鞭子,直挺挺地站在江氏面前。江氏出其不意的,倒吓了一大跳,手扶了门,人倒向后退了两步,那军官并不是像她意料中的那样一个人物,手上拿着的马鞭子垂了下来,那一只手,却取下了帽子,笑嘻嘻地和她点了一个头道:“老太太,你也住在这所房子里面的吗?”江氏看那样子,倒是很客气,没有什么鲁莽的习气,便也放下笑容来答道:“对了,我们住在这里的,老总打听什么人?”那军官笑道:“我不打听谁,我叫赵自强,是个连长,现驻扎在这西苑大营里,我有个老太爷,要带一个佣人,搬到这后院里来,你们这后院房子是我赁了,以后咱们是院邻啦,遇事请你多照应。”江氏一听说后院是个军官赁了去了,脑筋里面,早就留下了个恶印象,现在看赵自强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样子,心中早合适了一半。便笑道:“我们是穷人,又是娘儿俩,诸事还要请你携带携带呢。”赵自强将马拴在大门外的石桩上,便走了进来,问道:“老太太,你贵姓?”江氏笑道:“怎么这样称呼?不敢当,我姓杨。”赵自强道:“老太太,你放心,我虽是个当兵的人,可是不占人家便宜。常言道: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我就不服这句话,当兵的人,替国家出力,才拿着几个钱啦?吃的是杂面窝头,穿的是破烂片,可都是干着卖命的玩艺儿。弟兄们自然也有不好的,这可不是人一当兵就不好,也不是好人就不干当兵的这一件事,只因为招兵的人,压根儿就没有招好人来当兵。再说当兵实在也苦,大概人只要对付着能过去,就不当兵了。你望后瞧,我这个当兵的人,可和别个当兵的有些不同。”说着话,他一直向里院里走来。江氏也觉得这个人说话,非常之痛快,跟在后面陪话,一路走到院里来。

里院是三间北屋两间东西厢房,一个上人,带着一个下人,在这里正恰是好过,赵自强里里外外,在各屋子里看了一遍,便向江氏道:“我知道,你府上人口简单,就是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我们老太爷为人很古道的,请你放心。”江氏道:“我们有什么不放心啦,和你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住家,还有什么不好的吗?”赵自强笑道:“老实说,人家总是那样想着,好人不当兵,所以和什么人混在一处,人家也是不高兴。就是说出来赁房子吧,房东首先怕你不给房钱。”江氏笑道:“你这是笑话。”赵自强正色道:“我这是真话。就是赁这所房子,我还托了好几个人去和房东说,准没有错,又先付了三个月的房钱,这才赁下来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当兵的人,总是让人家看不起。”说毕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总望我们当兵的人,要争回这一口气。”说着话,又走了出来。江氏觉得这个人说话,十分爽快,心里也就有几分欢喜,便笑道:“连长,到我们家坐坐,先喝一杯茶去好吗?”赵自强站着想了一想,笑道:“好!我应当也到府上去看看。”于是江氏在前引路,拉开了风门,让他进去。赵自强见这里两间屋子,小得也就只好有转身之地,外面这间屋子,堆了煤球,破桌椅,缸罐,破泥炉子。里面一间屋子,一张土炕,占去了屋子里三分之二的地方,炕头边放了一张小方凳子,一张破椅子,什么也没有了。

炕上铺着的芦苇炕席,都麻花了几块,靠墙的炕头上,有个蓝布的铺盖卷儿,上面压了两个蓝布圆枕头。铺盖边有个破籐篮子,和一个破黑木箱子,这就是她们的家产。这样看起来杨家可是很穷的人家。江氏见他走进屋来,很有些踌躇的神气,料着人家是无处安身,便笑道:“我们这穷人家,可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你就在炕上坐着吧。”赵自强笑道:“以后咱们共一个大门了,来来去去,你都别客气。”说着,正向炕上坐下,却听到外面屋子里,有个女子的声音叫着道:“妈,你快来,你快来,我拿不了。”说着话,一个二十附近的姑娘,提了一大篮子白菜,晃着身躯跌了进来。猛然看到一个穿军衣的人,坐在自己炕沿上,不由得大吃一惊,放下那一篮子白菜,身子向后一缩,退到门外去。赵自强知道这是江氏的女儿,可是看到人家这样吃惊的样子,却不知为了何事,站将起来,也为之愕然。江氏便笑道:“这是我姑娘,她脸皮子嫩,见人是说不出话来的。”赵自强笑道:“也是我冒昧一点儿,一个当大兵的人,怎么好胡乱的闯到人家家里来呢?我告退了。”说毕,就要向外面走。江氏看了,倒十分不过意,便笑道:“凭你这样一说,当军人的还不能出大门呢?老姑娘,来,这就是赁咱们后院屋子的赵连长。”老姑娘这才进来,向他点着头道:“请坐一会儿,喝碗水再走,我们这里,是站的地方都没有。”赵连长一看她,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一张鹅蛋式的脸,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所在,擦了胭脂,在额头前面,盖了一层刘海黑发,后面拖了一把长黑的辫子,长长的旗袍,拖平青鞋白袜子的脚背。只在这几点上,活现出她是一个旗族的旧式女子来。赵自强知道旗族人家,是十分讲规矩的,不便对人家内室,对大姑娘多谈什么,便点头道:“不必客气了。刚才我和你老太太谈过,以后家父搬进来了,一切的事情,还要多多照应。我是不大能常回家,就是回家来了,待一会儿就得走。”老姑娘看他虽是粗眉大眼的黑汉子,面团团的,倒也带有几分忠厚之像。靠后一步,低头笑道:“你客气。”赵自强却也偏过了身子,侧着走出门来。江氏和他谈了几句话,看他彬彬有礼,这印象越发的好了,一直送到院子里来。赵自强就站着,拦住她不让送。笑道:“明天上午,家父就要由城里搬到这儿来,假使我没有赶到,拜托老太太,给我照顾一点儿。家父今年已经六十八岁,虽然精神还健康,究竟上了几岁年纪,总怕有些不方便的所在。”江氏道:“既然彼此是街坊,那总彼此有个照应的,你放心得了。”赵自强笑嘻嘻地,走出大门来,然后向她立正举了一个手,才来回身上马。

正当他上马的时候,却有一辆汽车,来势非常猛地,向马身上撞来,那马已吃了一惊,跟着身子一闪。赵自强是刚上马的人,在鞍子上还不曾坐定,这样一闪,就把他闪着向前,一栽直栽到大门边石阶上来。那开汽车的见惹出了祸事,想要逃走,正好有一群骆驼,慢慢地迎面走来,挡住了去路,这得将车子停住了。赵自强跳了起来,站到车子边上,抓住司机道:“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那汽车夫看这个样子,料是强硬不过去,只得随着他走了下来。江氏在大门里看到,倒不免和这司机捏一把汗。他一手抓住了汽车夫的领口,喝道:“你说,你是什么大来头人家的汽车,在这样阔的街道上乱撞?若不是刚才一群骆驼打这里过身,你就把我撞倒了,也要开了车子逃跑的吧?”那司机哭丧着脸只管请安道:“老总,老爷,饶了我吧!我实在是心里有事,开车失了手了。”赵自强道:“你有什么心事?你说。”于是放松了领口,两手插在裤袋里,斜伸了一只脚,向他望着。那司机道:“我是个跟车的小汽车夫。不大开车子。我在香山慈幼院里做事,因为接到城里的电话,我父亲病了,我开了车跑进城去看看。想把父亲送到医院里去,还得想法子弄钱。一路上想这样想那样,所以没有把车子开好。”赵自强道:“这样说起来,倒也情有可原。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他道:“我父亲是卖烧饼的。”赵自强道:“一个卖烧饼的人,还有钱到医院去治病吗?”他道:“那也没有法子,我们就爷儿俩,他又没享过我一天福,我瞧着办吧。”赵自强对他脸上望了一望道:“咦!瞧你不出,你倒是个好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叫做什么名字?”他道:“我叫宋道儿,我的父亲叫宋益仁。”赵自强听说,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又拔出身上挂的自来水笔,伏在一堵短墙上,在名片上写了两行字,然后交给宋道儿道:“城里博仁医院的院长,是我的熟人,你拿了我的名片去,他可以免费。去吧,你父亲既然是病重,时间是耽误不得的。”宋道儿不料这位军官,先是那样凶,转过身来,倒给自己一种便利,于是笑着向他连连道谢一阵,开着车子就走了。

江氏站在门里边,都看得呆了。赵自强似乎也有些知道,回转脸来向江氏道:“老太你觉得我做事有些疯疯癫癫吧?其实不是。我先以为他是一个阔人的司机狐假虎威的,在外面闯祸,所以我非和他比一比势力不可。后来他说出来,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儿子,而且他还有些孝心,我自己爱我的父亲,当然人家也爱人家的父亲,我就不能体恤人家一点吗?”江氏笑道:“赵连长,你这人心眼儿好,将来一定有好处。”赵自强微微一笑,骑着马走了。

江氏走回屋子去,老姑娘迎着母亲道:“你刚才说谁好心眼儿?”江氏于是把赵自强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因道:“真的,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这话是不对的,像赵连长这种人,又和气,又爽快,能说不是好人吗?”老姑娘笑道:“这样子说,这个街坊,你是愿意的了。”江氏点点头道:“这种人,别说做街坊,交朋友也好,攀亲戚也好,我都愿意呀。”老姑娘红了脸道:“你这是什么话?”江氏这才觉悟自己失言,然而是已经遮掩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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