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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此日难忘教儿半夜起 良辰不再展画少年看

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晚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们书中主要人物的一个,正在磨豆腐。那时天上的星斗,现着疏落零乱的样子,风在半空里经过,便有一些清凉的意味。街上是一点声音没有,隐隐惨白的路灯,在电灯柱上立着,映出这人家的屋檐,黑沉沉的,格外是不齐整。

因为街上的情形是这样,所以屋子里头的磨豆腐声:兀突,兀突,……一声声响到街上来。屋子里是个豆腐作坊,伛偻的屋子,露出几根横梁。檐席下垂着一个圆的篾架子,上面晾着百叶,柱子上挑出许多小竹棍子,棍子上挂着半圆形的豆腐旗子,好像给这屋子装点出豆腐特色来。

四周除悬着豆腐旗外,其余是豆浆缸,豆干架子,磨子,烧豆浆的矮灶,大缸,小桶,以至于烧灶的茅草,把这个很小的屋子,塞得一点空隙地位都没有。屋子柱上挂了一盏煤油灯,灯头上冒出一枝黑焰,在空中摇摇不定。满屋子里,只有一种昏黄的光,照见人影子模糊不清。

这磨子边有个五十上下的老人,将磨子下盛着的一木盆豆渣,倒在矮灶上一个滤浆的布袋里,要开始做那筛浆的工作了。灶门口茅草上,坐着一个青年秃子,灶里的火光,照着他通红的脸,圆顶上,稀疏的黄发,光光的额角,半开不闭的眼睛。他手上捧了一束茅草,只管向灶口里塞着,不时地头向前点动着,在那里打盹。

老人道:“小四子!你今天又没有睡够吗?”小四子突然头向上一伸,睁开眼道:“水烧开了吗?”老人道:“水是没有烧开,柴快烧完了。年轻人这样打不起精神来,怎样混到饭吃!时候不早了,去把小老板叫起来罢。”小四子道:“天还没有亮啦。小老板叫得起来吗?这么早,把他叫起来做什么?”

老人将蓝褂子的大襟掀起一片,擦了一擦额头上的汗珠,笑道:“你知道什么?今天是你小老板初中行毕业礼的日子,天亮就要去,早点把他叫起来,让他洗洗脸,吃些点心,舒舒服服的,让他上学去。”说时,摸了胡须道:“我挣到今日,很是不容易。”说着,用手互相搓起来,嘻嘻地望着小四子,于是小四子放下了火钳,向店房后面去了。

这个老儿,站在一条踏脚上,两手扶了滤布,向左右周折地筛着,将豆浆筛到那水锅里去。他听到豆浆轰轰隆隆落到水锅里去的声音,好像都很有力量,像在那里庆祝着他事业的成功。那滤布袋的十字木架子上,墨笔写着“周世良记”。他望了那字,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周世良倾家荡产,抚养儿子,儿子居然考了第一,得有今日,也不枉费这番苦心了。”他如此想着,精神大为振奋,两手摇着滤布,更是得劲。

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小四子将小老板周计春叫来了。他穿了黄番布的短脚裤子,上身套了翻领短袖子衬衫,露出白中带红的皮肤来。他头上短黑的头发,半蓬乱着,两手一阵向后抄着头发,还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表示出他朦胧未全醒的神气来。

周世良放下了滤袋,迎上前来,笑道:“孩子!你已经睡够了吗?”计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醒是没有醒过来,可是我不起来,你还会叫我的。嘿!豆腐浆没有开锅,还早着啦。”世良道:“小四子!你来筛浆,我有点事去。计春!你洗脸漱口罢。”说着,他走进屋子里去了。

一会子工夫,他手上提了一个白布包袱出来,将它放在账桌上打开,一双漆黑光亮的皮鞋,一双干净平整的细纱袜子,一套白如雪的制服,一样一样地举了起来,笑着问计春道:“昨天一天,我就全给你办好了。”计春接着衣服,先看了一看,周围四转打量了一遍,简直没有可以放下的地方,依然放到账桌上来。世良道:“新东西,不要没有到学校里去,就弄脏了。”正说着远远地听到喔喔喔!鸡叫了几声。接着门外咚咚咚有小车轮滚着石板声。世良道:“推菜的车子,已经上市了,去换上衣服罢。”计春将衣服包起,依然到后面卧房里去。

世良回头一看,锅里的豆浆已经沸了,拖过木桶来靠住了矮灶,将大木勺舀了豆浆,向木桶里倾下去。那豆浆的热气,哄哄地向上蒸着。世良卷了蓝布褂子的大袖,两手臂上的肉筋,条条地向上鼓了起来。口里嘘着风吹那豆浆的热气,还不住地唱着不成板眼的皮簧:“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无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晨起,开柴扉……”

“干爹!豆腐浆得了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用手扶了店房后的院门,向这淡黄色的灯光里面望着。世良手扶了木桶,伸着手道:“拿碗来,我和你舀上一碗罢。菊芬!你妈起来了吗?”菊芬道:“妈起来了,她不喝豆浆。”

世良将豆浆连续地舀完了,找了一个箩筐,将浆桶盖上,便开了一扇店门。在屋檐下向天空上看了看,东方有些鱼肚色,头顶心的星斗,只剩几个杯子口大的大星了。

世良走进屋来,向菊芬道:“你不喝豆浆,问豆浆开不开做什么?”菊芬道:“若是没有开,我来烧火,让小四子筛浆,你好料理着计春哥上学。”世良望了她笑着,摸了胡子道:“你计春哥毕业,连你也起了劲,你现在知道读书上学,是一件好事吧!”菊芬嘴里啣了个指头,靠了门道:“下半年平民小学毕了业,我也进中学去。我妈说,她给我攒了几十块钱了。干爹!你也帮我一点忙罢。”世良道:“你计春哥说是下学期,要到南京进高中去了,这不定一年要花多少钱,我还帮得起你的忙吗?只要你计春哥把书念成了功,我们都好了。瞧瞧去,你哥哥衣服换好了吗?”

菊芬走到他面前,一弯腰,将他的青布裤脚子牵了起来,笑道:“干爹这裤脚上破了这样一个大窟窿,怎么也不脱下来补上一补?”世良笑道:“我一个磨豆腐的人,整天身上水淋淋的,穿得那样好做什么?”

正说到这里,皮鞋橐橐作响,计春走了出来,见了父亲,缩住脚一立正,两手扯着衣襟,说道:“我这身衣服,真合身材,可是下半年我不在这学校里念书,这身衣服恐怕不能穿。”世良道:“不能当制服穿,平常当便衣穿,还有什么不行吗?只要你好好地念书,多穿我两件衣服,那倒不要紧。”

计春又掉转身来,向菊芬道:“你看,这比我那套旧制服要好得多吧。今天下午,我们一路去游菱湖公园去。”菊芬跳了一跳,笑道:“真的吗?”世良道:“菊芬!这就是你不对了。刚才你还说,要干爹帮你的忙,好让你去念书,现在听到哥哥说要去游公园,你马上就起劲,这是读书人的样子吗?”菊芬反转左手去掏了辫梢,只管在右手心里转着打圈圈,微微地向世良笑着。

世良道:“你穿了这衣服,让倪干妈去看看吧。”计春道:“这样早,干妈怕还没有起来吧!”菊芬笑道:“我妈早起来了,在做东西你吃呢。”世良笑道:“你看,干妈都在做东西你吃了,你若是没有起来,怎样对得住人呢?”菊芬拉着计春的手道:“去罢,我妈等着你呢。干爹!你等一会再来点豆浆的卤,一路去。”世良道:“我不去,我不饿。”计春整了一整衣襟,也笑道:“干妈有吃的呢。你磨了一早的豆腐,还吃不下去一点吗?”

世良看看儿子穿了这一身新制服,头发又是梳得溜光的,在捆腰的板带上,取下了旱烟袋啣在嘴里,笑嘻嘻地装了一袋烟抽着,望了计春和菊芬并肩站的样子,说不出来有一种怎样的高兴。他口里啣了烟嘴子道:“好罢,我转老还童,跟着你们后面也来玩一个罢。”于是三个人推开店房后院门,到菊芬家里来。

菊芬的母亲倪洪氏,是个女鞋匠,就在这后院三间披屋里住着。每日在鞋子店里,接几双鞋帮子回来做做。她和世良,是个来回账,菊芬拜世良做干爹,计春又拜倪洪氏做干娘。他们一走到后院,便见倪家正中供祖先的屋子里,在正中桌上,点了一对小小的红蜡烛。走进去看时,有两个大瓷盘子,一盘子装着糯米糕,一盘子装着粽子,都是热气腾腾的。

倪洪氏听到他们来了,早捧了一把瓷壶出来,笑道:“周老板也来了,不来,我还要去请你呢。菊芬!你把抽屉里那一把筷子和一碟白糖拿出来。”菊芬答应着,拿了放在桌上。那碟子白糖上面,还放了十来根红丝。世良看了,不住地点头,向计春道:“你不要辜负了你干妈这番苦心。你看这白糖上放了红丝,还取个吉利意思呢。”

倪洪氏斟了两杯茶,让他爷儿俩坐着,把粽子和糯米糕移了过来。计春笑道:“这一早东西都预备好了,多谢干娘费心。天还没有亮,你先吃两个粽子罢。”

倪洪氏一伸手,就拿了一个粽子,将棕箬剥了,用筷子夹了蘸好了糖,然后送到计春面前来,笑道:“恭喜你今天毕业,不要忘了高中,高中,粽子总是要吃一个的。这是好口气,以后你还要高中呢。”计春接了粽子吃着,笑道:“干娘还是这种旧脑筋,以为读书的人,都是像从前三考一样,赶考中状元。我和爹爹早说好了,初中毕业以后,我就去学工……”

倪洪氏道:“哟!要学工,为什么还费那样大的事,在学堂学许多年,家里花许多钱呢?想学哪样,到哪一行去学三年徒就是了。”计春道:“我若是愿当一个木匠,或者愿当一个裁缝,自然用不了费这样大的事。不过我的意思,是想当个造机器的工程师。中国现在最缺少的是这项人才。”

倪洪氏笑道:“做机器倒是一项发财的事情,但是就怕抢洋鬼子的生意不过,还是毕了业混个差使当,大家都风光些。”计春笑道:“和你们这些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太说话,真没有办法。”

世良手上又拿了一块糯米糕,蘸了一些白糖,塞在嘴里吃着,笑道:“我要去点卤了。再不去,豆浆就冷了。”说毕,就向外走。走到院子里,向屋子里叫道:“天快亮了,计春!快上学去罢。”计春向门外看时,果然天上已经现了灰色。他就拿了一块糯米糕,向外走来。

菊芬在后面跟着,悄悄地问道:“计春哥!今天下午,你是带我去游公园吗?”计春道:“你到我屋子里去,我慢慢地告诉你。”他说着,向屋子里走,将一顶帽子,交给菊芬道:“你给我戴上。”于是坐在凳子上,等菊芬来戴。

菊芬低声笑道:“我手上有糖有蜜吗?为什么要我戴帽子?”计春道:“这个时候,外面没有光亮放进来,灯下照镜子又看不见,所以要你给我戴上,免得戴歪了。”菊芬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就给你戴上罢。”于是两手捧了帽子,给他端端正正地戴上。

计春突然握住了她一只手道:“今天吃糕吃粽子都有意思的。祖宗位前点了一对红蜡烛,那是什么意思呢?”菊芬道:“那有什么不懂的?不过是要红红火火罢了。”

计春道:“我看不是那个意思。你猜是什么意思?点红蜡烛……”菊芬将手一抽道:“不是你今天去行毕业礼,我要说出不好的来了,你这个人越学越坏了。”说毕,向计春丢了一个眼色,掉转身来,就跑走了。

计春笑道:“你只管跑,下午我不带你出去玩。”说着,整了一整衣服,走了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灰亮了,天上没有了星斗。豆腐店前的几块铺板都取下了。世良摆了一块板子,坐在店门口,板子上叠了一叠布。他用铜勺子,在豆腐桶里舀起豆腐来,用布块继续包豆干。你看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十个指头叠着布块,十分的快,一折两折,就包成一块豆干的皱形。那豆腐的汁水,由板子向下流着,流到门口的石沟里去,溅了不少的泥点,到他赤脚上去,他都不理会。

他又继续在那里唱不成板眼的皮簧:“这才是,有子不教,父母之过,教子不严,师之惰!……”他看见计春走了出来,就向他笑着:“哟!孩子!你上学去了?”

门口有两个赶早市买豆腐浆吃的,世良就指着计春,告诉他们道:“你看,这是我的儿子,今年十七岁,在省立模范中学初中班,考第一毕业了。你们看我周老头子不出吧?我还有这样一个儿子呢。”他看到计春遥遥而去,眼望了儿子的后影,只管微笑。

计春见父亲如此得意,也是很欢喜,穿了那双新皮鞋,走着石板路橐橐作响。正走着,身后霹霹扑扑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却是菊芬跑了来。便停了脚笑问道:“你跑来做什么?你不是不理我就跑走了吗?”菊芬笑道:“谁教你不老老实实的呢。”计春笑道:“我还不会老实的,你不要跟着后面来。”菊芬撅了嘴道:“人家规规矩矩地来和你说话,你还是这样顽皮。”计春道:“什么规规矩矩的事。你不开口,我就知道你为什么来着?你不是问我下午到不到公园去吗?”菊芬微笑道:“你若是不肯带我去,我就不去。”计春笑道:“你以后不躲我了吗?”菊芬撅了嘴一扭身子道:“你老是这个样子,我不和你说话了。”说毕,匆匆地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走了许远,回转头来,向计春看了一看,跟着又走开了。

计春本来是高兴,看了菊芬对他这番情形,格外地高兴,笑嘻嘻地走到学校里来了。

他们的校长冯子云,是个提倡早起的人,平常已经是要学生早起,遇到了有什么庆典,他就特别地要人起早。所以今天这个初中毕业盛典,他又事先向学生预告:今天非特别加早不可。当周计春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正好顶头遇到了校长。他笑着向他道:“周计春!你是考毕业考试的第一人,怎么你到校的时候,却摊到了第二三十名?这可有些美中不足呀!”计春是个自负勤快的学生,听了这话,心里着实是不痛快。但是看看同班的学生,真到了有二三十名。这是一件事实,叫自己实在无法可以去分辩,只好红了脸,答应着一声是,自己就悄悄地走到同班里面去了。

果然,今天一切都早。一线金黄色的太阳,刚刚照到院子里高墙上的时候,便已当当的打着上堂钟,开始举行毕业典礼了。学生都穿了整齐的制服,鱼贯上堂,堂上高叉着两面大旗,四周贴着一些红绿纸的标语,门窗上扎着松枝的花圈,平常一个每日看到的大礼堂,这便有些不同的景象了。只是有一项更为别致的:就是正面墙上,更添了几张人物图画,是一般学生所认为不可解的。

学生教员们上了堂,照着一切仪式举行过了之后,校长坐在讲台上面喊了毕业生的名字,挨了次序,开始发给毕业文凭。当然,喊到第一名,便是周计春。他由群座里站立起来,走向讲台面前去。他行了一个鞠躬礼,两手捧着,在校长手上接过文凭来。

冯子云道:“周计春!你这次考第一,当然是你平常还用功;然而这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可是为着你是个穷苦出身。你在书本上,当然知道世界上已经有不少的伟人,都是从穷苦里出身的。那么,你自己时时刻刻记着你是穷苦出身,时时刻刻记着要做一个伟人,你虽不必有什么大的成就,至少你不失为一个人类中的人。我很看得起你,在这墙上挂了几张图画,让大家看看,这个意思是很深的。你瞧,是不是呢?”计春答应了一声是,再等校长的回话。冯子云道:“你坐回位子去,我有几句话和大家说。”

计春坐回位子来,于是教职员席上,一一地喊着学生的名字,将文凭发散完了。

最后,由校长向大家训话道:“诸位!文凭发完了,可以宣告礼毕了。但是我还有几句话,要和大家说一说。你们不是看到这墙上挂的几张图画,很不明白意思所在吗?然而诸位必定相信,在今日忽然把这画张挂起来,决不能是毫无意思的。我可以告诉诸位,这是我们一个毕业同学的历史,现在我们可以把墙上挂的几张画,一张一张看了去。”

大家听了校长的话,随着他手指的所在看去:这第一张,是画着一个小学校的课室,由墙上打开的窗户看了去,可以看到里面坐了许多小学生;在这窗户外面墙脚下,坐了一个蓬头赤脚的孩子,半侧了头,似乎静静地在听里面的书声。第二张,是一片水田,水田里有个老人,赶着一条牛在那里耕田,有一个小孩子,捧了一本书,坐在田岸一棵树下看。第三张,是雪景,小学校门口,雪深数尺,一个老人,撑了一把伞,在大门外等着人的样子。第四张画,是老人推了一小车子零碎东西在路上走,小孩子挑了一副担子跟着,又一个小孩子牵了牛向别条路上去,老人回头望着牛和后面一丛人家,有依依不舍的样子。第五幅,是老人在一盏油灯光下磨豆腐,那小孩子捧了一块石板,在灯光下用石笔习算术。第六张,没有人物,只是烟水苍茫,一幅很渺茫的画景。

那校长将六幅画一一指给同堂的学生看了,因问大家道:“诸位看了这六幅画,有些明白吗?我想就是明白,也不知道所以然。现在我告诉诸位,这就是我们这次初中考试,考第一的周计春的历史。他自然是个有天才的学生,然而有天才,没有求学问的机会,也是枉然,有了天才,有了机会,自己不去努力,依然是枉然。他有了读书的天才,又得了他一个贤明的父亲,竭力帮助他,于是他自己不能不努力,就得有今天。这一至五的五幅画,便是实实在在的,描写他求学的过程。可是一个求深造的青年,在初中毕业,那正是登塔的人,进门口后,刚踏上第一层,以后由高中而大学,由大学而大学研究院,层次还多。他真正要做一个社会上有用的人,以后要格外地努力。不过人的年岁大了,容易受外物的引诱。他以后是否能这样用功?我不得而知。而且读书越到后面,花钱越多,图画上那个老人,是否能胜这经济上的负担?也不得而知。所以这第六幅画,却是云水苍茫的一种情形了。在这段故事演过之后,诸位可以知道年轻人读书,应当如何去应付环境,又当知道年轻人得有书读,是一种多大的幸福。你们不要错过我这一番用心呀!”校长说毕,大家鼓起掌来。

校长又道:“我很荣幸,今天看到诸位毕业,尤其是一个看牛孩子变作豆腐店小老板的人,考了第一。开会以后,我们有个聚餐会,我主张把这豆腐店的老板请了来,让他报告苦心努力,教儿子读书的经过。你们嫌不嫌他是一个豆腐店的老板,不肯同席?”

同学们听说,就乱喊着肯同席,欢迎欢迎!还有一个学生站起来道:“我们很佩服这个劳苦的老人。我和他是邻居。我知道他是很受累的。今天周计春毕业了,他累也受够了。我们后生,应给予他一种精神上的安慰,我主张学生推四个代表去欢迎他来。”

这位学生一说,校长还没有表示可否,学生里面,早如雷似的,大家鼓起掌来。校长看到学生这番狂热,也不能加以拦阻,于是校长宣告礼成之后,学生们就推出了四个代表去欢迎周世良。

到了在膳堂上开师生聚餐会的时候,这个单独的奇怪来宾,被四个学生代表,引着入席了。

这种聚餐会的席次,是列着七张方桌子,摆成个人字形。那最上一张桌子,是教职员,而教职员的首席,让给豆腐店老板了。当他走进膳堂来的时候,大家的目光,就都射到他的身上,只见他上身穿了一件蓝旧布褂子,既不长,又不短,却不齐平膝盖。下身穿了短脚裤,一双白的长统大布袜子,恰和长衣相接。他似乎知道这是一种典礼,还特意的戴了一顶软胚麦草帽来,又知道是以脱帽为敬的,于是手上又把这顶焦黄色的软胚草帽子拿着。不过他那瘦削的脸上,也不知是得意,或者是难为情,却烘托出一重若隐若现的红色来。

校长冯子云是特别的优待,迎上前接过他手上的一顶麦草帽,将他请到首席上来坐着。周世良向教职员拱拱手,然后又向在座的大家拱拱手,这才坐下去。

校长于是站起来道:“诸位,我们忝为知识分子,不能有阶级观念。但是不在我们知识分子里面的人,他知道这样卖苦力,这样让儿子去求知识,这是可取的。然而像前二十年,父亲让儿子读书,以便儿子将来做官,家里发财,这是将来求利的办法,社会上并不需要这种人。至于这个卖苦力教儿子读书的人,他的目的,只是希望儿子做个工程师,这不是平常一个豆腐师的思想。我们知道中国正缺乏这种人才,这是一种为社会谋利益的举动,这人值得崇拜。诸位!不用我说,你们知道这人是谁吧?”

校长说毕,大家如雷似的鼓起掌来,于是许多人狂喊着:“请周老先生演说!”周世良的脸越发红了,只管摸了稀稀的长胡子,向四处告罪,说是不会演说。谦让了许久,还是校长出来折衷两可,叫周计春代表父亲演说几句,然而让周世良用谈话式的办法,一面吃饭,一面报告他教养儿子的经过。这才大家赞成了。

周计春先站起来演说道:“大家这样看得起我父子,我父子真是惭愧,以后更当努力。刚才校长说:家父不是平常一个豆腐师。这不敢当。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又在封建式的农村里长到了老,他怎样又会知道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是教后生去谋人群社会的利益?归根起来,还要归功乡下的刘校长,和这里的冯校长。因为这两位校长,肯和我父亲交朋友,教我父亲这样做,教我这样做;我现在代表家父答谢诸位,还向校长表示敬意。”于是他一鞠躬。绕了一个弯子,归功到校长身上。大家都鼓起掌来。

周计春回了席,校长道:“我们不用客套,也不用多废话,耽误了吃饭的时间。西洋人吃饭,是喜欢奏乐的;中国人也有这样一个高雅的故典:‘读汉书下酒’。现在,我们请周老板慢慢地讲他教儿子读书的经过,大家静静听。这是一段实在的故事,这比音乐有趣,这比汉书高雅!大家都要听着,先敬周老板一杯。”于是校长首先端起杯子来,引着大家喝酒。

周世良真不料一个豆腐店里的老板,今天这样出风头,心中只管是痛快,自己却不知如何是好。陪着大家喝过了一杯酒,他用手摸摸胡子,又比一比面前的筷子,却笑着向校长道:“我实在不会演说。”冯子云笑道:“你不会演说,你谈话总是会的。你只当屋子里并没有坐这些人,就只我一个,你慢慢地和我谈话就是了。”

周世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就是想不说也不可能,只得振作精神,和冯校长说着。他起先说时,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到了后来,他说得多了,也就忘其所以然,滔滔地谈个不绝了。这下一回书起,便是周世良在酒席上报告他卖产教儿子读书,由乡村到城市来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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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叶易,虚空之树实习裁决官,主要负责调节第三时空维度,第六宇宙蓝河星系银河区域中各种族之间矛盾纠纷,偶尔客串一下某些未开化星球上的土著居民的救世主,好了不说了,最近有点忙,因为我那位麻烦的上司近期要来这边给我考核,这可关系到我接下来的晋升问题,不过,唉,为什么会是她亲自过来,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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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玩杭州时,身为孤儿的苏浅曦,不小心就穿到一个架空王朝,阴差阳错之下,成了太子殿下周元蓁后院的女人之一。不幸的是,太子殿下一朝被幽禁,自己也被选中照顾太子,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渐渐与太子相知相爱,并育有一双龙凤胎。因皇帝的病愈发严重,太子借此机会重回众人视线之中,最终荣登大宝之位,浅曦受封颖贵妃,从此开始了漫漫的宫宠之路。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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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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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国的皇帝但曾经的辉煌已经不在了抛弃这一切逆天改命只为找到你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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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简史》以统治主体的演变为主线,从历史和文化的起源、律令国家、武人政权、前近代社会、明治维新、对外侵略与扩张、变革与战争、占领与战后体制、经济大国、转折时期的改革等方面,清晰地勾勒出日本的政治演进过程,兼及不同时期的文化成就、经济发展、大众心态等内容,清晰、完整地绘制出日本历史的鸟瞰式全貌。《日本简史(增订版)》曾荣获“北京高等教育精品教材奖”。新版除吸收学界最新研究成果外,又增补了大量插图、原始史料、进一步阅读书目,大事年表等,以帮助读者更好地把握日本历史的线索和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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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闻诸生,于世皆存幻。佛生如此,道衍亦如此,至于主、上帝,如是而已。心理怪兽暗河两篇、老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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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魔界之子,俊美飘逸冷酷无情,此生只为毁掉天界而活;她是集天下灵气凤凰涅槃的生命,肤色胜雪不谙世事,天地间唯一可以驾驭火凤凰的主人。面对他的利用、绝情、欺骗,她步步走上黑化的道路。——爱情是什么?——可以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