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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从此醉(2)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冲着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便是。”大声道:“我是大理国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动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报过名了,自称叫作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便死。”

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那姓唐的便走。他不知是给点了穴道,还是受了重伤,竟没半分抗御之力,不住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十万人,你杀得完么?”但见他给拉入了花林深处,渐行渐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突然跪倒,哀求道:“家父在汴梁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求夫人饶命。夫人有什么吩咐,家父必定应承。”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么?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结发妻子杀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三书六礼,一应俱全。那就行了。”那公子道:“这个……要杀我妻子,实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不能答允。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那牵着他的婢女应道:“是!”拖了铁炼便走。那公子吓得浑身乱颤,说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苏州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跟苗姑娘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走向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我……我又素来不识得你,从来……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家闺女,既然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只要给我知道了,当然这么办理。你这事又不是第一桩,抱怨什么?小翠,你说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昆山、无锡、湖州、常州等地,一共办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也办过一些。”

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一叠连声的叫苦。小翠将那公子拖上小船,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岂有此理”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便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段誉又失望,又难过,那日在无量山石洞中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仰慕之极,眼前这人形貌与玉像着实相似,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走入船舱,捧了四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均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镇南王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为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馀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劣习性早已烂熟于胸,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在曼陀山庄中行走里许,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刻见到这四盆山茶,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有点儿道理。”

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应道:“是!”段誉听她这句话太也外行,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茶。如此佳品不幸落入你手里,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可惜,可惜,明珠暗投,令人好生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动:“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说不定倒真懂得。”但兀自说得嘴硬:“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内庄外都是曼陀罗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懂山茶?”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你这外行透顶之人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收购佳种,但移植进庄后,竟没一本名贵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不多时,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为此烦恼,虽广觅花匠,也均无济于事。苏州园林甲天下,本来花卉名匠极多,但众匠祖业传承,所知尽为江南佳品,于云南茶花却全然不懂。

王夫人听了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茶有什不同?要怎样缠能种好?”段誉道:“你如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威逼拷问,你先砍了我的双脚,再问不迟,那时看我说是不说。”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什么难处?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

阿碧急欲回护段誉,大着胆子插口:“舅太太,勿来事格,你倘若伤仔俚,这人硬骨头得很,宁死也不肯说了。”王夫人原本意在恐吓段誉,挥手止住了小诗。

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脚,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

王夫人心中本就这样想,但听他语气说的全是反语,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什么名贵之处,你且说来听听。倘若说得对了,再礼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作‘满月’,压根儿就错了。你连花也不识,怎说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那一本?”

段誉道:“你要请教晚生,须得有礼才是。”王夫人给他弄得没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也十分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待以上宾之礼,都不由得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那无量剑弟子而去的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货色,跟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什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跟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什。”

段誉道:“晚生怎敢相欺?夫人既然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光润晶莹,没半点黑斑,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名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纸张古雅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揑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

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请你再细数看看,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贵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全红,紫的便全紫,决没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等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属下品了。”

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唉,他每次见了茶花,便唉声叹气,定是想家想老婆。”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项颜色,虽然八花异色,也不能算‘八仙过海’,只叫作‘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分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名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本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而且驳而不纯,开花或迟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已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再旁边是一块绿漆字的木牌,写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七字。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而非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什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就不会武功。”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妆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说到这里,蓦地里想到了木婉清,接着道:“虽仍娇美可爱,惹人疼惜,总不免横蛮了一点儿。”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什是欢喜,突然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在讥刺于我么?”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怎地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揑造了这等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有不少人既美貌、又颇通情理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通情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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