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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虎形崖(1)

岭奔到这里骤然野了,泼剌剌撒开四蹄,腰身怒拧,往渠江边硬生生甩立起一硕大崖头。崖下沟壑深深,似爪印,如凿痕,鬼斧神工,终年不见阳光,落叶遍铺,杂树丛生,阴森森沤出无数传闻。崖头却豁然天高地阔,风光无限,一绺白云常年悠悠悬挂。坡上黄牛点点,慢腾腾低头,觅啃青草,趁人不备,往玉米地捞一嘴就跑。

立崖头四望,华蓥山诸峰在西边天际起伏出曲曲折折的山脊。崖下,渠江细成一缕,从惆怅的地平线上涌出来,给远远近近的平坝、丘壑、丛林镶上了一道银边。

不知哪年哪月,从肖溪老镇禹王宫游来一道长,见此崖壁立百仞,断山势,锁平畴,生生扼住山地通往坝区的咽喉,形如踞虎;又见崖梁上横卧山民三两家,柴门犬吠,炊烟盘旋,不由点头叹息,好一处宝地风水。遂取笔在崖壁上书道:欲登蟾宫折桂,须则虎形为凭。

从此,虎形这个地名就在四乡八里流传开来。

从华蓥山深处出来的风捎来第一缕秋凉,玉米就该黄了。

太阳搭山时,秋秋被一泡尿胀醒。他一骨碌翻起来,对着自家玉米地簌簌浇了一通,然后长长伸个腰,将食指和拇指弯进嘴里,蹦出一声悠长的呼哨。四散的黄牛慢悠悠聚拢过来。秋秋往头牛短短的犄角上轻轻一拍:“回喽。”头牛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望他,叫唤两声,迈开步子,领着牛群往崖梁上稳稳走去。

秋秋却不忙。他走到崖边,控了控嗓子,蓦地,一声高亢的曲调在崖头上悠悠响起来:

山对山来岩对岩,

山水相连难分开,

白岩二哥盼幺妹,

就等幺妹上山来。

山歌扑腾腾飞下崖去,在暮色中盘旋回荡。少顷,崖下应起幽幽的女调:

山对山来岩对岩,

山水相连难分开,

百杖幺妹思情郎,

问郎何时下山来?

秋秋心头一热,急忙往山下喊道:“幺妹子,幺妹子,是你不?你终于回来了?”崖下却没了声响。四野只有晚风呼呼吹拂。秋秋呆立着,脑中翻来滚去尽是胡玉萍那笑吟吟的面庞,半晌,却听得身后“哞哞”声唤,转头一望,只见头牛率领着牛群,正拢在暮色深处依依地等着自己。秋秋心里说不出的失望,走过去,伸手把住头牛犄角,默默地往崖梁下走去。

从分别时布谷鸟那响彻崖梁的声声啼鸣算起,胡家幺妹子玉萍离开虎形村已经快五年了。起初,听说她在州城里给人当保姆,每天下午领着主人家的孩子在广场上散步,是广场上最美的一道风景;后来,听说她不知为什么被那家女主人撵出了门,跟一个跑车的去了成都;再后来,又听说她去了深圳,在那里给人当二奶。

“晓得啥子叫什么二奶不?”秋秋从地里掰苞谷回来,远远就望见村头槐树下聚了一大帮人。从山外进来收药材的苟花蛇站在碌碡上,手舞足蹈,讲得嘴边白泡子翻:“二奶就是那些专门给城头的大老板包养起来的乡下幺妹,也就是给人家做个没有名分的小老婆……”

秋秋嘭的一声将背篼掼到地上,捏起拳头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人一把拽住。“秋秋,你莫去跟人家毛起。”他妈脸色发白,本就矮小的身子佝偻着,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不放,“我们小门小户,又命遭灾星,千万再惹不起祸事啊。”

秋秋不依不饶,兀自狠狠往前冲,嘴里恨恨有词。她妈忽然身子一矮:“先人哎,看在你那造孽老汉的面子上,你就莫去了嘛……”

望着母亲风中翻飞的缕缕白发,内心憋着那一股劲的秋秋顿时软塌了。他挫下身,搀起母亲,默默拾捡起散落一地的苞谷,艰难地往村里走去。

就是从那一晚起,秋秋落下了失眠的毛病。每晚一上床,脑海里就演电影般闪出胡玉萍被城里肥胖老板压在身下的样子。胡玉萍仍是在村里时那副笑里含忧的模样,一根黑辫垂在胸前,怔怔地望着秋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分明有一只惊恐的鸟儿在凄惶地呼唤自己——哥哥,哥哥,我的哥哥呀……

不知为什么,秋秋想象的城里老板始终瞧不清面容,就只是一团上下翻腾的黑影。

黑影越滚越大,猛然间,它抬起头来,活脱脱是华蓥山里窜出来的一头狰狞的黑老熊。望着秋秋,老熊狞笑着,忽然抬起脚爪,一把将胡玉萍打翻在地,然后扭转身子,山一般直向秋秋扑压下来。秋秋竭力挣扎着,翻滚着,全身却如同被山藤紧紧捆住一般,胸口似搁了一块千斤巨石,只感觉黑老熊越压越紧,眼看就要把自己箍得出不来气……

忽然间,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哀号从隔壁山洪般冲刷过来,将黑老熊惊得无影无踪。秋秋顿觉身体一轻,魂灵又重重地跌回到了人间。他酸软地蜷缩在床上,全身冷汗淋漓。暗夜无声,只听得父亲凄楚的哀叫声和外面呼呼的山风混杂在一起,笼罩在村子上空,散发出一股瘆人的气息,冤魂般缠绕在村子里,久久地回荡。

父亲是在修筑那条山路时被砸断了双腿的。

八年来,那条千疮百孔的路就像一块始终无法愈合的伤口,醒目地悬挂在村子上方。每一次牵领牛群走过,秋秋都觉得那路在颤抖。当残阳如血铺展下来,他站在村子中央仰头望去,甚至觉得那路裂开了无数口子,每一条口子都汩汩地往外渗出鲜血,似乎又在上演八年前那惨烈悲壮的一幕。

崖名虎形。村子也随了崖名,然而却毫无虎虎生威之势,倒疲沓得像大战红五月时一口气犁了十几亩水田上岸的老牛,潦草地窝在崖梁凹处一块晒坝大小的天地里。二十多户人家屋檐挨屋檐,烟囱对烟囱,同在一口井里挑水吃,同在一片坡地上劳作,同靠头顶那片天晴天晒衣落雨浇地。山里人实在,亲热时你在我锅里舀半土碗玉米糊糊,我从你碗里夹几筷子白水厚皮菜,而一旦结下了怨气时,女人们隔三岔五就会在村头槐树下上演一场指桑骂槐的口舌大战,吵得鸡飞狗跳。

吵归吵,一旦谁家有了死人娶媳妇嫁女儿之类的事,全村都要不约而同地来帮忙;一入腊月,谁家杀了年猪,全村更是纷纷靠拢,围坐几桌,吃苞谷酒,烧叶子烟,打长牌,摆婚丧嫁娶,说家长里短。从虎形崖上望下去,只见下面炊烟袅袅,鸡踱方步,犬钻桌底,暖暖的冬阳里大人娃娃都眉开眼笑。

但你切莫以为这村子就是世外桃源。

不是的。要知道,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所有的村庄都是疼痛的。在远离城市视线的地方,村庄们怀着各自的暗疾,在疼痛里艰难地行走。粗看起来,它们的疼痛似乎各不相同,可如果你稍稍用心探寻,就会悲哀地发现,疼痛的起因莫不与乡村和城市那巨大的落差有关……

虎形崖下这座小小山村的疼痛也是如此。但它的疼痛却因了八年前那个血色黄昏中一次不甘心的挣扎而变得惊心动魄……

靠山吃山,挨水吃水。虎形崖虽然狰狞得像要吃人,却也严肃地遵循着老天爷一棵草也赐予一滴露水养活的好生法则。出村往逶迤的山岭上行不出数里,就是一大片坡地,密密实实的玉米在风中摇曳,绵延数里。玉米下面,套种了土豆。每年初夏,土豆青青的藤蔓蛇一样在玉米地里窜。

玉米养肉,土豆壮骨。秋秋父亲那时候正当壮年,人人称赞好一条山里汉子。这汉子从少年时便开始在虎形崖上使牛,稍长些,便到华蓥山深处背煤,大了胆子翻越虎形崖,到渠江上日夜摇橹,挣来了勤劳能干的好名声,挣来了几间修葺一新的砖瓦房,也挣来了秋秋他娘每天黄昏时俯身在灶火前那绯红的脸颊、盈盈双眼里潮涨潮落的款款柔情,还挣来了秋秋呱呱坠地时令他兴奋不已的清脆的声声啼哭……

山风吹拂,秋秋的眉眼间一天天显出父亲的影子来。

然而靠天吃饭的光景是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八年前,也就是秋秋和胡玉萍双双在肖溪老镇上初二那年,烈日在虎形崖上空从布谷鸟开始啼鸣一直悬挂到秋蝉试声。渠江水面上每天蒸腾起袅袅白烟,阳光如火,遍地生烟。坡地上的苞谷用手一捻便成了焦黄的齑粉。一到傍晚,村里的狗们就纷纷溜出各自看守的宅院,一起蹲在村头,吐出鲜红的长舌,向着夜空猩红的月亮狺狺哀叫。

狗已经叫得人胆战心惊了。而当乡政府派来的运水车被高高的崖梁阻挡在村外,村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水在山下闪耀着清花亮色的诱人波光时,秋秋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他劈手夺过秋秋娘手中正往水坑里舀黄稠稠泥水的瓜瓢,狠狠地摔到地上,三把两把扯掉自己的上衣,一口气冲上高高的虎形崖,对着天空怒吼道:“老天爷,老子今天一定要劈开这狗日的山包包,我就不信你能灭了老子……”

劈开虎形崖,修一条紧紧拴住平坝和城里的路的决定就是在那晚做出的。那天,秋秋父亲组织了全村男女下山去背水,上山半天,下山半天,当一弯月牙远远地爬上村子上方的崖顶时,这些山里男女背心已被桶里泼出来的水透透地浇了几遍。上山时装得满满的一桶水经过爬坡上坎的不停颠簸,还未到村口,便只剩下了浅得见底的小半桶。有几个人当场就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秋秋父亲说话了,语气凝重,一字一顿:“要想富,先修路,看看人家坝上的生活,再看看我们现在过的这狗日的日子,是人都晓得要争一口气。大家说说,是不是该攒劲修路了?”

“对呀。”众人应道。

“说得轻巧,拈根灯草。你们以为修路是灶头上蒸玉麦馍馍嗦?钱从哪里来?要开山,整不好还会死人!”胡玉萍父亲一脸忧愁,说完话,摸了摸走满皱纹的脸,往地上咳了一口痰。

秋秋父亲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胡木匠,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没有钱,我们挨家挨户凑。我就不信,人家愚公都能移山,我们连小小的一条路都修不好?你好好养气力,到时候还需要你出力。”

谁也没有料到,胡玉萍她父亲竟会一语成谶。

事后,秋秋痛苦地回想起来,那个黄昏的到来平静而又平常,完全没有一点血光之兆。

雨后的阳光从虎形崖头倾洒下来,给劳作的人们镶上了一身金黄。秋秋父亲抡大镐的身影犹如一幅剪影,一镐下去,崖壁绽出点点火花,一块盘踞了千百年的山石轰然滚落,碎成几块。胡玉萍父亲颤巍巍地捧起碎石,紧走几步,矮下身子,将它仔细地镶在路基堡坎上。

二十多条身影晃动在山路上,或砍或劈,或挖或掏,或拖着沉重的石磙,吱呀吱呀地碾着凹凸不平的路面。

初见雏形的山路紧紧咬住一壁巉岩,从村头伸展出来,歪歪斜斜地往崖梁上挣扎而去。动工的前一晚,二十多户人家的男主人和几个光棍犹如上战场一般,悲壮地聚集在秋秋家里。秋秋他娘给每个人面前倒了满满一土碗洌香的苞谷酒,然后退得远远的,和村里的女人们一起,深深地凝视着自家的男人,仿佛他们突然在天地间变得令人担心地高大起来。

各家各户或卖猪儿或卖存粮凑起来的一万多块钱被毛巾和草纸紧紧地裹了三层,深深地埋在秋秋家的粮仓里。一旦开工,这笔秋秋家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巨款就将用来购买开山的雷管和炸药。秋秋拉着胡玉萍滚烫的小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觉得家里今天犹如过年一般闹热,以致第二天早晨他还兴奋不已,蹦蹦跳跳地在山道上和胡玉萍边走边聊:“幺妹,我爸说了,等路修通了,城里的汽车就可以开进我们村里。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用走路去上学,就像城头的娃娃一样,每天坐公交车到学校。”

“那太好了。我还要坐车到城里去,把新华书店里的书好好看够。”

秋秋一脸憧憬:“我们还要去成都,幺妹你去看书,我去吃成都最好吃的东西。”

“好吃嘴。看你吃成个胖娃儿,咋个收拾?”

在虎形崖下祖祖辈辈居住的村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老老实实踏在脚下的那些石头竟然会叫他们吃了比种庄稼还大的苦头。平时修栏猪圈、砌个灶头的时候,随便将一块石头捏在手中,就可叫它们或长或短。可如今抡起镐头,使出了吃奶的气力砍下去,除了震得双臂发麻,连石头们的皮也没伤到。

第一个十天,崖梁上除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能听到男人们粗粗嘎嘎的荤话。女人们每天早早就从屋梁下摘下发黑的腊肉,丢进滚烫的锅里,家家屋顶上腾起一条洁白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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