鹁鸪的叫声很特别，鹁轻鸪重，鹁短鸪长，鸪鸪连唱，颇有韵味。人闻其声，似为喊魂。
吾是听着鹁鸪之声长大的，但却没有见过鹁鸪的样子。它或鸣于屋旁树巅，闻其声，树叶婆娑，难见其影；或鸣于河边苇丛，近其旁，忽缄其口，不知所踪。吾曾多次循声觅之，然此鸣彼应，如捉迷藏，终不得窥其一斑耳。
近年卜居城郊，檐下常闻鹁鸪，后山时有和鸣。多年迷惑，一朝得解。此鸟形如野鸽，灰色，常觅食于草地菜畦，成双成对，不离须臾。
或云此即斑鸠。吾以为恐非斑鸠，或为雎鸠也。
吾读《关雎》，始终不知雎鸠为何物。遍查典籍，语焉不详。多解为一种水鸟，声如关关。有人猜其为鸬鹚，有人疑其为鸳鸯，甚至有人以为是鹌鹑。吾以为，雎鸠在洲不在河，未必是水鸟。吾疑心，此即鹁鸪。鹁鸪发声鸪鸪，恰如关关之音变。关关之雎鸠，恰鸪鸪之鹁鸪。噫！果如此，鹁鸪当为中国第一号诗鸟也。
黄鹂
又叫黄莺儿。幼年乡间，吾常闻黄鹂叫，不知黄鹂名。其声婉转悠扬，不似人言，胜似人言。欢悦之情，溢于晴空。乡人称为“蜗螺雀舌”，吾猜其声如螺旋上升，故得此名也。
晨昏之际，黄鹂最好歌唱。常在树巅，怡然而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春日迟迟，它却醒得很早，窗外鸣叫，扰人清梦。夏日炎炎，它却总是唱尽黄昏，方肯归巢。好之者，誉之为“鸟类歌唱家”。怨之者，“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黄鹂是诗家的宠儿。杜甫一人就有几首写到黄鹂，皆为名篇。其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其二，“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其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对句之工，写景之美，难出其右。
然，唐人作诗，似不肯轻易认输。杜甫之后，有韦应物之“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白居易之“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杜牧之“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一个个各显神通，一首首争奇斗艳，堪称唐诗中的黄鹂现象。
黄鹂有二十多种，亚欧皆有。某年，吾在罗马被黄鹂唤醒。其声居然与吾乡一模一样。恍惚之中惊坐起，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于是，口占一首——
罗马闻黄鹂，
以为在乡里。
鸟语胜人语，凝神更觉奇。
燕子
某年，吾改编电视剧《吴贻芳》，写到晚年吴贻芳到少管所教唱儿歌一节，深为感动。
其歌曰“檐燕檐燕，别来又一年。你的旧门户，零落不完全。快去衔泥，快去衔泥，修补趁晴天”。她以檐燕补巢为喻，要孩子们尽快改过自新，进德修身，回归社会。
吾既感动于吴先生的言传身教，更为这首不同寻常的歌所感动。
古往今来，写燕子的诗词可谓汗牛充栋。主题各有不同，有惜春伤秋的，有寄托相思的，有感慨兴亡的，有抒发旅愁的，可以编成一部专著。吾以为其中最古老的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最雅致的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最深刻的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最恓惶的是“有如社燕与飞鸿，相逢未稳还相送”；最沉痛的是“满地芦花伴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几乎都写到了极致。
写燕子，倘能出新，难乎其难也。而这首二十世纪初年的学堂乐歌，却别出机杼，独具一格，格外动人。古人以乐化人，读唱此歌，感同身受。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每年春天，燕子从南方飞来，在吾乡的田野上欢快地飞翔着。有时成群地停在电线上，远远看去，真像是空中的五线谱。栽秧的时候，燕子最多。田里，人忙着；空中，燕舞着，像是赞美劳动的音符在上下翻飞。
檐燕，在吾乡更多是梁燕。那时家家都是草屋，房矮檐低，伸手可及，燕子岂敢在檐下筑巢，只有在梁间做窝了。燕子到谁家做窝，均被视为好兆头。尽管燕子做窝之时，做窝之后，都会给主家带来一定的困扰，但没有谁家会赶走燕子。人与燕子，真正是和谐相处的典范。
新燕筑巢无奇，奇的是旧燕还巢。远去千万里，相隔秋冬季，却似曾相识燕归来。它是如何找到旧巢的？这小精灵是如何判断方向识别自家？它有什么密码？它是如何解码的？造物主之神奇，有时让人不能不信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筑巢也罢，补巢也罢，燕子都很辛苦，它们从秧田里衔泥，从草丛中衔草，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衔来羽毛，然后用唾液一点点粘好。
燕窝做好了，很快就会生儿育女了。一双燕子要孵好几期。直到秋天，又带着儿女飞到南方去了。
吾幼时最喜欢看着燕子发呆。它们在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真是优美极了，优雅极了。吾不知那是它们在捕捉昆虫，是辛苦谋生，还以为它们是在嬉戏呢！
不过，换一个角度想想，能把谋生之艰变得如此优雅优美的，也只有燕子耳，岂不贵乎！
白头翁
学名叫白头鹎。吾乡多有此鸟，比麻雀大，比山喜小，因为头上总有一朵白毛，故称为白头翁。这是乡人的幽默，其实它只是一种鸟，何以称翁耶？
白头翁叫声好听，尤其在春天，清脆响亮，婉转多变，有情有意。如果枝头一只白头翁在引吭高歌，一会儿，就会有另外一只，前来和鸣。一唱一和，两情相悦。少顷，又一同飞走，或者换一个枝头再唱。
白头翁是益鸟，专食害虫，乡人宝之。即使在最困难的年代，亦未伤害过它。这使得白头翁不怕人，与人很亲近，总是在家前屋后人前人后叫着。因为有白头翁，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乡人的生活就少了许多寂寞。其实，只要人不伤害鸟，鸟就能与人其乐融融。
戴胜
乡人均知此鸟，却写不出名字。此鸟稀奇好看，大似麻雀，黑羽雪纹，长嘴短尾，身材灵巧。唯头有羽冠，冠绝同侪，因之名曰戴胜，颇有古意。胜者，古代妇女之头饰也。戴胜者，如戴冠也。
吾幼时偶见此鸟在地面漫步，羽冠大张，形如折扇，颇有绅士风度，边走边觅食，不经意间，便从地下啄出一根虫子。悠然得色，令人生羡。
戴胜专食害虫，益鸟也。其性善，能近人，适应力强。近年吾乡城中亦见其影。鸣声扑扑，粗壮低沉，冠羽起伏，喉颈伸长，如鹤引步，一步一点头。
春，戴胜发情。为保领地，赢得雌爱，雄鸟时相争斗。二嘴对峙，拉成直线，状如拔河，旋即松开。既分胜负，再不纠缠，各美其美，相安无事。
于是，双双营巢于树洞或墙洞，生儿育女。唯其巢脏臭，故又有“臭姑姑”之恶名。
世上事难两全。戴胜貌美而身臭，亦可见一斑也。
然，唐人贾岛只见其美，不计其臭，有诗《题戴胜》曰：
星点花冠道士衣，
紫阳宫女化身飞。
能传上界春消息，
若到蓬山莫放归。
鸬鹚
即鱼鹰。吾乡叫作老鸦。这是渔人驯化了的一种鸟，通体发黑，毛色发亮，尤其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
吾乡北边是水网，养老鸦的渔人很多，他们通常划一只小船，到四乡八村的河里沟里池里塘里拿鱼，那船如威尼斯的贡多拉一样。船头上立着七八只老鸦。
有时，河不通，只能扛船上岸。在船的前头装两只轮子，那船立即就变成了车子。渔人在后边推着，老鸦在前头立着，不慌不忙，引得许多村童跟随猎奇。待到水边，卸下轮子，放之下水，车子又变成了船。水陆两栖的船车和老鸦，是吾乡一景也。
冬天，渔人从北边上来，在吾家屋后的河里拿鱼。我们就站在桥上看热闹。
渔人拿起竹篙，在船帮上轻敲两下，老鸦似兵得令，立即翻身下水。不一会儿又冒出水面，有的嘴里就含着一条还在挣扎的鱼。黑鸦白鱼，对比强烈。虽然看不清鱼的品种，但能判断鱼的大小。鱼人用竹篙顶头的钩子钩住套在老鸦脖子上的小圈儿，捉住老鸦，捏住脖子，老鸦只好吐出口中的鱼。渔人将鱼放进旁边的鱼篓。
拿到鱼的老鸦，会得到一条小鱼作为奖励，老鸦脖子上的金属圈，让它只能吞咽下小鱼。得到奖赏的老鸦，立即又下水捉鱼去了。没有拿到鱼的老鸦也想讨小鱼吃，有些磨蹭，不肯下水，最终还是被渔人的竹篙赶下去了。
忽然，三四只老鸦从水下合作搀出一条大鱼来，足有三四斤，它们或啄鱼眼，或咬鱼尾，或叼鱼鳍，配合默契。鱼、鸦都在水面扑腾，激起水花一片。于是，桥上一片喝彩。渔人立即用网兜兜住那鱼，而后一一打赏，每个有功之臣的鸦嘴里，都会喂上一条小鱼。
乡谚，吃鱼没有取鱼乐。吾以为，取鱼之乐，莫如看老鸦拿鱼也。然，以鸦观之，实伤心事也。人扼其颈，夺其食，终年辛劳，不得饱腹。世间之事，悲莫悲兮，尚有愈此者乎？
八哥
原名鸲鹆。为何叫八哥？很奇怪。一种鸟，却称为八哥，实在让人费解。
或云，八哥毛色黑亮，翼有白羽，飞时显露，呈“八”字形，故名“八哥”。吾以为不足信也。何鸟展翅不呈八字形？独称八哥为八哥耶？
某日，偶读宋人《负暄杂录》，其中《物以讳易》解吾多年迷思。“南唐李主讳煜，改鸲鹆为‘八哥’，亦曰‘八八儿’。”如此看来，鸲鹆之所以称为八哥，一是因为“鹆”与“煜”同音而避李煜之讳；二是因为鹆字字形，拆开如“八八口鸟”，故讹曰八哥也。如此解释，似仍显牵强，但长此以往，民间只知有八哥，不知有鸲鹆也。
八哥在吾乡又有泥八哥之称，因为它不会做窝，常寄身树洞，弄些泥巴涂在洞中了事。八哥一身黑羽，油亮亮的，黄喙黄爪，很是神气。八哥常在地里觅食，常在枝头鸣叫，好群居，群飞群栖。一阵飞来一阵飞走。每日黄昏，八哥归林，总要叽叽喳喳聒噪一阵，才肯休息。
幼时队里水牛耕田，总有一群八哥绕飞左右。它们在新犁的地里吃蚯蚓，有时又在牛背上啄虫子。这样的场景是可以入画的。
八哥不会筑巢，乡人又称其为寒号鸟。幼时，父亲常讲寒号鸟的故事给我们听，但那时不知道寒号鸟即八哥也。当然，八哥也肯定不知道人把它当成寒号鸟也。
挨到春天，不会筑巢的八哥，却会将喜鹊的窝占为己有。想想也奇怪，喜鹊要比八哥大一倍，但竟守不住自己的窝，不知是何道理。
也许因为八哥不会做窝，故而乐于被人驯养。八哥能学人语，足见其聪明。吾幼时，姨妈家曾养过一只八哥，会说好几句人话，见到主人说“您好”，见到客人说“欢迎”，引得主客皆大欢喜。更妙的是，八哥还会主动说“八哥吃肉，八哥吃肉”，每每因此多吃了不少好食。
噫，世间因为善于学舌而得优遇者，岂独八哥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