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这是吾乡最多的一种小鸟。成群结队，少则数十，多则数百。成片飞来，叽叽喳喳；成片飞走，一时空寂。
夏秋两熟，麦田稻田，最是麻雀的天堂。乡人有时用稻草人吓它，却并无多少用处，胆大的干脆立在稻草人的头上，呼朋引类。乡人有时在田里插上彩旗，风过处，猎猎作响，颇有势阵。初，麻雀不敢接近，稍后，见无大碍，乃啄食如常。麻雀之聪明，可见一斑。
有人算过一笔账，一只麻雀每天消耗多少粮食，中国约有多少只麻雀，所耗粮食累计起来，可能养活一支军队。这个天文数字，让人触目惊心。
雀争人食，终酿惨祸。有人说，1957年的右派很惨。其实，1958年的麻雀更惨。剿灭麻雀的运动，险些让麻雀亡雀灭种。张网下药，打死的，毒死的，不计其数；日赶夜轰，吓死的，累死的，亦不计其数。偌大的中国，竟无一枝可栖麻雀哉。
幸而，两年后冤案平反。人们发现，麻雀除了吃粮食外，更是捕虫能手。其害虽大，其益尤胜耳。
更为幸运的是，麻雀的繁殖力极强。春夏秋三季能育。一年至少要孵两窝，一窝四至六只。亲鸟养护有加，雏鸟半月可飞。如此繁衍，又广布天下矣。
吾幼时，麻雀已渡过劫难，恢复常态。早晨，是从麻雀的叽叽喳喳中开始的；黄昏，也是从麻雀的叽叽喳喳中结束的。吾家屋后有一竹园，竹园成了麻雀的乐园。春天，麻雀窝中常有鸟蛋。细如小枣，灰色的，布满斑点。
有人要吃麻雀蛋，祖母说吃不得，小伙吃了得麻雀眼，姑娘吃了会长雀斑。麻雀眼，即夜盲症。雀斑，更恐怖，姑娘再俊，倘一脸雀斑，如何嫁得好人家？这样的警告，近乎诅咒，谁敢再贪嘴？
而今思之，祖母的话，看似迷信，实是对麻雀的保护。其口口相传，代代相传，无疑是一种原始的朴素的生态文明。
日前，某君说吾乡麻雀好吃。吾心中一懔。吾从不食麻雀。那样的小生灵，伶俐可爱，岂忍食之？
喜鹊
“喜鹊叫，客人到，大人笑，娃儿跳。”这是吾乡有名的谚语，生动地反映了乡人好客的特点。但在那个捉襟见肘的年代，其中的“大人笑”，可能是勉强的苦涩的。我拿什么招待你呢，我的客人？
鹦其鸣矣，求其友声。喜鹊叫，可能也只是呼朋引类而已。但人不通鸟语，就生出许多妄想妄议来。比如喜鹊报喜，其实哪有什么喜忧？民俗有时是不讲理的。也许是某种巧合，也许就是凭空的想象，反正，喜鹊就是会报喜，喜鹊就成了喜鹊。即使是莫须有的妄想妄议，人们一旦认定了，就成了文化。在这样的文化中，喜鹊获益良多。喜鹊喜与人类结伴，人类亦与喜鹊和谐相处。
老屋旁有一棵楝树，楝树的高处有三根枝桠连在一起，正适合做鸟窝。两只相好的喜鹊也是慧眼，选中了它。从冬到春，不停忙碌。一会儿衔来柳枝桑条，一会儿叼来棉花羽毛，眼见得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天天成型了。喜鹊搭窝很辛苦，有时嘴角会流出血来。窝搭得很巧妙，有底有盖，风雨不侵。只留一侧口，任其出入。
两只喜鹊有时站在窝边枝头上叫，有时飞到草屋顶上叫，有时也飞到邻居家的屋顶或树上叫。喜鹊在枝头上叫，很平常。如果在哪家屋上叫，就会认为哪家有喜事了。总之，不管在哪儿叫，它们都是受欢迎的。
《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是成语鹊巢鸠占的由来。其实占鹊巢的何止是鸠。吾乡的八哥也是侵略者之一。乡谚，说嘴的和尚念不好经。八哥嘴巧，却不会做窝。不会做窝，却会抢窝。想想也是胆大，八哥居然专抢喜鹊窝。
一日清晨，吾闻喜鹊叫声有异，似有凄惨之色。跑出屋外，抬头一看，两只喜鹊正在枝头与八哥打架，打得羽毛乱飞。一只八哥赖在喜鹊窝里，一只在枝头与喜鹊缠斗。喜鹊居然无法赶走八哥。不一会儿，从远处又飞来七八只喜鹊助阵。谁知，又有一群八哥前来壮胆。于是，喜鹊八哥叫声连成一片。
吾一堂兄擅长弹弓，可谓得心应手，弹无虚发。他气不过八哥霸道，引弓欲射，却怕误伤喜鹊，几次作罢。最后逮到机会，打伤了一只八哥，方结束了这场“鹊鸠”大战。
而今思之，八哥喜鹊，均益鸟也。人何故厚此薄彼耶？鸟争因人而易势，幸乎，不幸乎？人因鸟斗而出手，智乎，不智乎？
苦厄鸟
因其叫声而拟名，此吾之别裁也。也叫“姑恶鸟”“苦恶鸟”“白胸秧鸟”。
史上多云其为“姑恶”，乃咒恶姑也。《本草纲目》中说，“今之苦鸟，大如鸠，黑色，以四月鸣，其鸣曰苦苦，又名姑恶，人多恶之，俗以为妇被其姑苦死所化。”李时珍此处语义含混，值得斟酌。倘说姑恶鸟叫声难听，人多恶之，可也；倘说其为其姑苦死之妇所化，且人多恶之，则不可也。
宋以来，许多诗人为之赋诗，然写得好的仅有苏东坡范石湖陆放翁等，其余几无可观之处。
吾乡河边池边塘边，芦苇中、灌木丛，春夏两季，常有此鸟叫苦不迭，连听竟如“苦厄苦厄”，声声皆苦，一声苦似一声。此鸟羞于见人。吾幼时只闻苦厄声，未见苦厄鸟。吾曾多次循声寻鸟，一旦接近，即悄然无声，不知所踪。有时听得烦了，击掌吓之，即缄口不语。少顷，复鸣如故。
黄梅时节，烟雨迷濛，苦厄声声，更见凄清。
夜深人静，苦厄叫得更响，彻夜不停。夏虫低回，苦厄高亢。时远时近，亦近亦远。此吾乡仲夏夜之主旋律也。此鸟或为乡人之苦而鸣耶？
吾幼年常在苦厄声中入梦乡，又在苦厄声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吾已多年不闻苦厄声矣。
某夜，吾宿东太湖，忽闻苦厄鸟叫，心有所感，得诗一首：
早岁惯闻苦厄声，
不知鸟语代人言。
今又忽闻苦厄声，谁知声声难入眠。
布谷鸟
吾乡称为“麦黄草枯”。很长时间，吾只知此名，不知其他。后来读书，渐渐知道它有许多名字，布谷、杜鹃、子规、杜宇等等，并且还知道它的叫声有多种说法，诸如“布谷布谷”或“快快收割”，甚至有“光棍好苦”等笑谈。
也许是先入为主，吾以为还是“麦黄草枯”最为生动形象。布谷鸟是候鸟，麦收时节，从南方飞来，一路向北，啼叫不停。其时正是麦黄之时，满目流金。布谷鸟一路高歌“麦黄草枯”，有感而发，正其时也。夜深人静之时，其声最为清晰。它似在提醒乡人，不可错过农时。
然，有心人听成“光棍好苦”，也不难理解。春夏之交，正是多感之时，布谷旷夫，正所谓天人合一也。
布谷声声，引人情思。布谷的口腔和舌头都是红色的，更引出许多关于“杜鹃啼血”的传说。古往今来，诗词歌赋，佳作迭出。布谷鸟是最富诗意的鸟，没有之一。唐宋之际，多少名家大家，都以布谷入诗，都有锦句传世。最朦胧的是“望帝春心托杜鹃”，最清新的是“杨花落尽子规啼”，最壮观的是“千山响杜鹃”，最空寂的是“又闻子规啼夜月”，最凄美的是“杜鹃声里斜阳暮”，最悲壮的是“化作啼鹃带血归”。由此可见，如果没有布谷鸟，唐诗宋词该失去多少光彩！
现代人对布谷鸟有了新的认识。它不筑巢、不孵卵、不哺雏，而是将蛋生在画眉苇莺等小鸟的巢里，由其代育。小杜鹃一出世就会把其他雏鸟推出巢外，独享义母的宠爱。羽毛一旦丰满，立即远走高飞。
如果古人知道布谷鸟的这种德性，还会写出那些深情的诗句吗？
董鸡
吾幼时只知咯咚，不知它叫董鸡。咯咚，乡人又叫作“格段”。也是拟音而得。此鸟声如击鼓，咯长咚短，咯轻咚重，时快时慢，单调浑厚，但传得很远。
每年四五月，秧苗葱绿之时，它就隐在秧亩里。晨昏之间，时时鸣叫。咯咚性机警，喜独处。唯怀春求偶以发声也。不料，有时给自己带来了危险。
乡人以为咯咚味美，比野鸡好吃，且为大补。其脚爪尤为良药。将之在檐下风干，谁家小孩得了百日咳，以之煮汤喝下，一定霍然而愈。这种民间偏方，有时堪称神奇。
吾幼时没有吃过这种野味，甚至连咯咚的样子也未能看得仔细。只是在秧亩边，循其声，觅其踪，有时能远远看到它的头在一耸一耸地，好像在啄食着什么。有时走得近了，它就会扑棱棱地掠过秧田，飞到一边躲起来了。吾来不及细看，只觉得它是黑色的，头上似有一点红。少顷，可能它觉得安全了，又开始咯咚咯咚地叫起来。
幼时某年，母亲和伯母在秧亩起秧。天刚蒙蒙亮，惊飞了一只咯咚，却意外地拿到了三只咯咚蛋。这三只蛋居然治好了妹妹的百日咳。为此，吾对咯咚印象深刻，如果改叫“咳断”，倒也恰当。
好多年不闻咯咚声了。母亲说，现在农药太多，哪还有咯咚？
某年到溱湖，意外发现溱湖还有咯咚，更意外地得知咯咚的学名叫董鸡。
董鸡？为何叫董鸡？吾疑心，董者，咚也，亦拟其声而名也。
山喜
学名灰喜鹊，又叫蓝鹊、长尾鹊、山喜鹊等。形如喜鹊，略小；羽灰色，故名。吾乡无山，却俗呼之为山喜。山喜，即山喜鹊之简称也。
吾乡多山喜，成群集队，喳喳叫，叫喳喳。一阵过来，在地上像麻雀一样跳跃，四处觅食，扫荡一下，又一阵飞走。它们群栖于枝头，群歇于田野。它们来无影，去无踪。喜鹊有窝，吾却从未见过山喜之巢也。
山喜真的很漂亮。黑头黑脚，灰颈蓝羽，体态优雅，结构匀称。这是乡人最喜欢的益鸟，说它只吃害虫，很少吃粮食。幼时玩弹弓，大人们总是叮嘱，不可打山喜。
山喜一年四季都在。冬天下雪，是鸟类最困难的日子。四野皆白，无处落脚。乡人有时在队场上放一点稗谷，却大多被麻雀吃了。很少看到山喜来食，不知它们怎么捱过雪天的？
山喜分布很广，几乎遍布国中，且欧亚许多地方都有。这说明它的生存能力很强。然而，现在吾乡的山喜却越来越少了。
显然，自然的严苛远不及人类的加害。山喜的减少既是生态恶化的结果，也是生态恶化的标志。据说山喜在一些地区已经被列为保护物种了。
噫，愿山喜的命运从此能够好起来。
鹁鸪
吾乡又叫鹁鸪鸪，亦为拟音而得名。因其鸣，常连续鸪鸪。春夏秋多闻此鸟叫，往往会下雨，因而又称水鹁鸪或水鸪鸪。
乡人以鹁鸪叫而知晴雨。此亦传统也。宋人梅尧臣有诗“江田插秧鹁鸪雨”。陆游却说“鹁鸪相唤还疑晴”。同是鹁鸪叫，一说雨，一说晴，二人抬杠，倒也有趣。吾幼时，祖母听其急促，则谓有雨；闻其疏朗，或曰天晴。如此，是晴是雨，不在鹁鸪，而在人之识别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