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子荷后来没有再去探望，但杨姑姑还是给云罗换了份差事——不再洗衣，只管送衣。
而也因为这份差使，云罗终于有了离开浣衣房眼线的机会。
这一日，她挎着一个篮子，挤在送绣线的小车边拣选，不知不觉便被众丫头挤到了外围。一位面相和善的绣娘走过来，递过一卷丝线，云罗颔首道谢。
擦肩而过的一瞬，一句低语就这么飘散在了风中：
“顾王爷请旨暂停选秀，百官附议。”
顾明渊的理由光明正大：如今黄河水患，民生疾苦，皇家又怎可再为充实后宫，而耗费百姓银钱呢？
不少官员私底下猜测这只是个借口，因为一旦选秀停止，就意味着皇帝无法大婚，亲政也要随之延后，顾明渊的权势就会更盛了。
但不论百官如何腹诽，酸腐文人怎样痛骂，这些对云罗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若选秀取消，她希望留在宫中的人，就会被遣送回乡。
这，又怎么可以呢？
云罗捧着绣屏，眼看前面一转弯就是顾明和的院子了，却渐渐有些走不动了。
她这样，算是利用顾明和吗？
若将来他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吧？
只是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不该为，却依然不得不做。
云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乱了的心跳，抬手叩响了穆松斋的大门。
“当当当”三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云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乱哄哄地想着第一句话要怎样说才自然。可是，出来的却只是一个普通丫鬟……
“洗好了？”小丫鬟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看是自己要的东西，拿过来就要关门。
云罗手里一空，下意识抬臂挡住了门，问：“请等等……二公子在吗？”
“胡说什么？”小丫鬟神色一凛，严肃道，“二公子岂是你能随意打听的？”
云罗面容一滞，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院子里面响起一声问话：
“喂，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小丫鬟回头，也不知见到了谁，慌忙将门大拉了开，然后抱着篮子福身，恭敬地回道：“春枝姐姐，是浣衣房送绣屏来了。”
“送个绣屏也能说这么久？”春枝的声音近了。
云罗抬头，只见一个鹅蛋形脸蛋的美貌女子甩着帕子走过来，瞧衣裳该是二等丫鬟，她想了想，也跟着福了下身。
春枝细眉皱紧，见云罗一个最低等的丫头，竟还要她走到跟前才行礼，不禁心中不悦。在听到小丫鬟说，是因为云罗探问顾明和下落，这才多讲了几句时，不由得更加生气。
她与亲妹妹柳叶同在王府大夫的推荐下进来伺候，她就端茶倒水，妹妹却成了通房大丫头，这已经够让她不忿了，现在连新来的丫头也开始想接近二爷了？
“你一个浣衣房的下三等人也敢提二公子？简直脏了二公子的名号——”春枝气急，伸出细白的手，用力戳上云罗的额头，说，“像你这种人，也就配个喂马的马夫，挑粪的粗汉，那都是抬举你了！呸！”
云罗不料她忽然动手，被她推得后退一步，脸上已然显出了薄怒，在听到后面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后，脸上的怒意几乎要压不住了。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她侧身躲开指戳，抿唇看向春枝，眼神微冷，不卑不亢道：“春枝姐姐您说笑了，云儿不过是个奴婢，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至于二公子，实在是我们浣衣房的杨姑姑让我代其请安，这才多问了一句。既然脏了春枝姐姐的耳朵，我回去自会向姑姑禀告，让她亲自来跟您赔不是。”
“你——”春枝原本是借题发挥，想让云罗晓得她的厉害，不料云罗伶牙俐齿，口口声声说奴婢讽刺她，最后还搬出了管事杨氏。她一时骑虎难下，气得脸色涨红，偏这时小丫鬟又在后面使劲儿拉她，不禁转头喝道，“你找打呀！”
小丫鬟哆嗦了下，小心道：“不……不是呀，她说她是云儿……”
“云儿怎么了？我还雨儿呢——”春枝的话蓦地停住，扭头眯眼看向云罗。
“云儿？噢，原来你就是那个恬不知耻去接近王爷，反倒被王爷逐出主院的丫头？”
云罗不料才几日工夫，话已传得这般难听，心一沉，转脸不语。
春枝看她不说话，更加得意道：“我说怎么这般看不上我们穆松斋呢，敢情真有高枝等着呢。不过当姐姐的奉劝你一句，高枝也不是那么好攀的，小心一个不注意，就掉下来摔死了。”说完，也怕云罗再提杨姑姑，冷笑一声，“砰”地关上门。
云罗忙后退一步，望着险些碰到自己鼻子的门板愣了愣，片刻过后，低头叹了口气。
她也是，还心担心到顾明和该怎么说，怎么解释这五年的杳无音信呢，也不想想顾明和堂堂王府少爷，又怎会在门口守着？这下好了，非但没见到人，反倒招来一顿臭骂。
她苦笑着摇摇头，心却莫名轻松了，绕过花园就想先回去再作打算，不料才穿过一座假山，身后便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前面的丫头，等等，给我端盘果子来。”
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云罗呆住，慢慢转回了身来。
许是阳光太刺眼，绿荫下，那人的相貌竟显得有些模糊，她用力眨眨眸子，才看清了他。
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名俊秀的青年，一袭宝蓝色的长袍显得身姿挺拔。他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唇边挂着温和的弧度，面如冠玉。这就是当今摄政王最宠爱的胞弟，她儿时的玩伴，顾明和。
“清之哥哥……”张张嘴，她很努力才挤出了一句呼唤，已是沙哑。
顾明和微微一怔，视线从书卷上移开，定在她的脸上。片刻过后，书“啪”的一声落了地。
这一日，穆松斋里所有人都看到，向来云淡风轻的二公子，竟强拉着一个粗使丫头进了房，脸色还很难看。不仅如此，更是大白天就紧锁屋门，不许任何人打扰。
“你今日非给我说清楚不可！”顾明和一进屋便将云罗推到了软榻上，自己端起桌上的茶水，咕嘟嘟咽了下去，然后“咣”的一声将杯子掼到桌上，眼神凶狠地瞪着她。
云罗看着他的样子，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笑得眼里都带了泪，只觉整个人从内里欢喜着。久别重逢的感觉，真好。
顾明和看她眼睛红了，明显有些无措，慢慢收回了凶悍的样子。
云罗不忍他担心，抹抹眼角，支起身子坐正，调侃道：“二公子你这是要审我呀？”
“可不，就是在审你。”
这人，竟是一点儿都没变……云罗怔怔地望着他俊雅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喂，我一走这么久，你是不是已经纳福晋了？”她揉揉发酸的眼，忙挑起个轻松点的话题。
“还……还没……”蚊子般大小声音的答话。
“那就是有侧福晋了？”云罗真有些感兴趣了，凑过去问。
顾明和尴尬地朝一边挪挪，小声道：“也没……”顾明和的话忽然停住，头忽地转过来，严肃地看着她道，“我们是不是反了？该是我问你吧？”
云罗轻咳两声，起身准备坐回软榻，却被顾明和一把拉住手，强按着坐到圆桌边。
“说，你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连个字都没给我留，你把我当什么了？”
云罗看他真生气了，忙举手告饶说：“冤枉啊，少爷，我也是被人强带走的，要是能留字给你，我干吗要走？”
顾明和一惊，道：“你是被人劫持了？是谁？”他皱皱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对了，你刚不见那段日子，大哥频繁进宫，样子凶得很……”
“你的意思是，那些刺客是皇家派来的？”云罗呆了下，语速缓而慢，虚虚地飘在半空，像是自己也不信。
“我怎么知道？”顾明和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道，“他们带走的人是你呀，你没见到幕后主使？”
云罗的身体一僵，又慢慢放松开，垂下视线，轻描淡写道：“我当时，看不到了。”
手心慢慢沁出一层冷汗，关于那一夜的记忆，关于那些她努力想忘记的东西，就在这一刻，伴着无数血腥，倏然冲上脑海……
“有刺客——来人哪！”
刚刚入夜，顾王府内忽然乱作一团！一群黑衣死士从天而降，着地点却不是王府的心脏地带，而是后院一个极偏僻的小院。
“找到人了，走！”
“你们是谁，放开我——啊！”十三岁的女孩被擒住，拼命挣扎，看着周围熟悉的仆役一个个惨死在刺客剑下，不由得浑身颤抖，尖叫起来。贴身侍婢香儿扑过来想救她，却被抓着他的黑衣人一剑刺死。
黑衣人毫不犹豫地拎起她飞上房梁，足尖轻点，三两下便跳出王府。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吹得面皮生疼，她绝望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府邸，只觉整个人都被恐慌包围，渗进皮肤，渗进了骨头里。
“救……救我……”她想喊，却怕得已喊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黑衣人竟蓦地停下了。
前方，一袭暗紫色朝服的青年男子长身而立，面容冷凝。他静静地看着那黑衣人，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又仿佛透着一点儿微妙的怜悯。
“放开她。”
云罗热泪盈眶，想扑向他那边；刺客的神情一凛，将她抓得更紧，疾退两步。
顾明渊眉头一皱，抬手，“当啷”一声，银剑出鞘，一个剑花闪过，剑尖直指黑衣刺客！和着风声，那一声长长的剑鸣几乎要震碎人心！
刺客再不敢犹豫，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照着她的脸当面一拍，然后就将她整个人凌空朝顾明渊扔去！
顾明渊飞身将她抱住，急切地问：“你怎么样了？”
云罗一手捂着眼睛，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像是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哆嗦着只是哭道：“我不知道，我眼睛看不到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是不是失明了？”
“别怕，你不会失明的。”黑暗中，她感觉顾明渊抬手抵在自己的后背，一股真气源源不断入体，眼中的疼痛好像少了些，她微微平静下来，然而下一刻，又剧烈挣扎了起来，只因顾明渊将她交给了一个侍卫。
“你要去哪儿？别走，别丢下我——”
“我去拿解药，很快回来。”从来对她百般迁就的男人，这次却强势拉开了她的手，转身便走。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密林内突地拥出大批刺客，顾明渊见势不对，回头就想将云罗抢回自己怀里，可是，已然来不及了……
两名黑衣人拼死缠住他，只眨眼工夫，云罗便到了他们的钳制下，顾明渊伸手，只来得及扯下了她的一片衣襟，“咔嚓”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回荡……
风声鹤唳的夜，黑衣刺客带着她疾走奔行，顾明渊以王爷之尊亲领侍卫紧随其后苦追十三余里，却在象征近郊的普渡河处停了下来。有个侍卫说：“王爷，不能再追了，一旦出了城，恐怕您会有危险。”
然后，后面就真的没有人再跟来了。
当时的她看不见东西，听觉便越发敏锐。那句轻轻的话，就这样顺着风飘到了河对岸，飘进了她的耳中，飘入了她的心里。
她曾在那一刻凄厉地大喊，哀求，呼唤，告饶，直到刺客点了她的穴，直到她终于流干了泪，哭不出来。
巴掌大的脸蛋上，终于只剩下仓皇和茫然，一双眼失去焦距地落在空中虚无的某点。
她想，为什么不追了，假如她有能力，假如被掳走的是顾明渊，她就算再危险也要追上来的。大不了，两个人就死在一起呀，黄泉路上还有个伴。
顾明渊，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