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痛苦地蹙起了眉头，那张饱经风霜的军人的脸孔上突然聚集起各种各样复杂的表情，就像山谷里涌漫而出的黑云和愁雾，在他的脸上汇合、翻滚、纠结着。
良久，大哥才从那翻滚与纠结中挣扎出来，叹着气说：“实话跟你说了吧，嘉祺，这罂粟并不是我要种的，是……”
李嘉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二哥已经跟我讲过了，是你上面的何军长要你种的。可天府县是你的防区，你理该对这里的老百姓负有责任，你上面那些当官的要种，你就种呀？你就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担当？”
大哥摇了摇头，说：“兄弟呀，我看你真是洋墨水喝多了，不食人间烟火了。”
李嘉祺瞪着他大哥说：“你什么意思？”
大哥沉着脸问他：“你知道什么是防区制吗？”
李嘉祺讥讽道：“不就是你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军阀割据称雄，各自为政嘛！”
大哥点头说：“你说得对，目前的四川就是这种状况，就是由几个大军阀割据把持着，互不相让，互相争斗。他们谁也不听谁的，就是中央政府和蒋委员长的命令，他们也可以不听，也可以当耳旁风！他们日思夜想的就是怎么扩充自己的实力，扩大自己的地盘，以便有朝一日能当上四川王，当上土皇帝！防区里的所有事务，包括各级军官和各地县长的任命，都是由他们说了算，高兴了让你去当，不高兴了，只消一句话，甚至是摇个头，你就得乖乖地下台！我一个小小的团长算什么？说得好听点，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他们院里的一条看家狗！他们要我去喝汤，我就不敢去啃骨头，他们要我去咬人，我就不敢从旁边溜走。你说他们下令改种罂粟，我能不听吗？我敢不听吗？”
李嘉祺怔住了。还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一些关于四川社会如何混乱，军阀如何腐败，如何妄作非为的事，但没想到他们会混乱腐败、妄作非为到这般地步！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不能原谅他大哥的所作所为，他冷笑着讥讽道：“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看家狗地位，为了有一点点骨头啃，你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种罂粟了？”
大哥恼怒地瞪着他，“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自己，还为了我们李家！”
李嘉祺嗤笑道：“你把祖宗的规矩都忘干净了，还敢说是为了我们李家？”
大哥不再跟他辩解了，而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掏出一支香烟点燃，闷闷地抽了起来。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仿佛千丝万缕的愁绪似的，在他脸前盘绕。好一会儿，他才从那烟雾中转过身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其实，我是真的不想种罂粟，我上面的旅长、师长、军长，他们也不想种罂粟。我们是被逼的！”
李嘉祺哼哼地冷笑。他根本不相信他大哥的话：一群拥兵自重胆大妄为的武人，还有谁能逼迫他们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大哥不理会他的讥诮和鄙屑，顾自说起了他们“被逼迫”的因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