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陷入了巨大的难堪与沉默中。雄一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枚尖锐滚烫的子弹，呼啸着击中了他。他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悲伤和痛楚。这种民族的悲伤和民族的痛楚，远比他将要失去日思夜想的妻儿，更让他刻骨铭心，痛彻心扉。但此时此刻，作为一名中国军人，他又绝对不能向上门挑衅的侵略者示弱。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对雄一说道：“你说得不错，中国目前确实贫穷落后，孱弱不堪，但你不要忘了，我们有四万万五千万同胞，而你们日本，只不过区区九千余万人！我们就是每人咬你们一口，也能把你们咬碎咬死的！”
雄一哧哧地笑了起来，挥着他粗短的手臂，满脸不屑地说：“别说你那些同胞了，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都有着什么样的品质，你比我还清楚！远的不说，就说你们崇义镇，就说你们李家花园吧。你们号称‘崇德尚义’、‘诗礼传家’，可你们遵从道德信守仁义么？你们以诗养情以礼明志么？你们除了知道种鸦片、吸鸦片、追求金钱、三妻四妾地迷恋女人外，你们还知道什么？你们心中有国家、有民族的概念么？即使有，那也不过是装点门面，虚与委蛇！你们中国人自来都是满嘴里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满书本家国壮志，满心里个人算盘，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背道而驰，完全表里不一，统统都是伪道德、伪君子！还有你们的政党、政府、军队，同样的腐败不堪。比如你们的中华民国，就自称‘党国’，把党的利益看得比国家、民族的利益还大，还重要，为了一党之私，一党独大，不惜连年发动内战，手足相残，涂炭生灵！我们大日本皇军为什么能在短时间内，横扫华北，攻占上海，夺取南京，就是因为你们党内军内，派系林立，各怀鬼胎，各有打算。就连你们堂堂的蒋委员长，竟然也在大敌当前，做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决策，竟然也想借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力量，来消灭地方部队，铲除异己！我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是，你们的领袖，你们的军队，你们的民众，早就把老祖宗的教诲，抛到九霄云外了！像你们这样破败的国家，这样愚昧的民族，这样朽烂的军队，能与我们誓死效忠天皇、具有武士道强悍精神的大和民族相比么？你们能咬碎我们，咬死我们么？你们中国虽大，但在我们大日本皇军的眼里，不过是一堆朽肉烂肉，我们兵锋所指，你们必将一触即溃！”
这就不是简单的攻心和劝降了，这是刻意的张狂和侮辱！
李嘉祺不由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有想到，当年在日本还跟他友好交往，还对中华文明表示出崇敬与赞赏的雄一，而今竟对中国如此不屑一顾起来！他不禁想起了“农夫与蛇”的故事。他发现，对于日本这样一个时刻觊觎着邻里的强盗国家，无论你曾经给予了它多大的帮助，多大的哺育，它都会在苏醒强大的时候，回过头来，毫不留情地咬你一口！这根本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国家，一个狼心狗肺的民族！
李嘉祺终于看清了雄一的真正面目，终于明白了他背后那个****的卑劣品性。他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去，指着雄一愤怒地吼骂道：“你别在这里叫嚣癫狂了！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吧！”
雄一沉浸在他得意张狂的演说的愉悦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良久，他才惊愕地望着李嘉祺，怔怔地说：“怎么？你……你不要良子，也不要你儿子了？”
李嘉祺仰天长叹道：“如果我的母国都被你们灭亡了，保全一个小小的家庭，对我又有何用，又有何义？”然后就拉开房门，毫不客气地要他“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雄一知道他的劝降彻底失败了，面色阴沉地瞪着李嘉祺，恶狠狠地说：“那你就等着明天一早，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坦克来把你们碾得粉碎吧！”
李嘉祺在扑进屋来的冷风里笑了笑，昂着头，神情悲怆地说：“我们中国有两句老话：知耻而后勇，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明天就来吧，来见识一下我们中国人的血性和勇气吧！”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来，攻入东、南、北三门的日军，就向川西先遣抗日军驻守的东西两城之间的中心大街发动了攻击。日军派出几十辆坦克，排成三列纵队，一边打着炮，一边向川军的防守阵地冲击。同时，他们还派出大量步兵，随着坦克的推进，抢占街道两边的屋顶与有利地形，居高临下支持地面进攻。
日军的炮弹不停地在川军阵地上爆炸，腾起的硝烟和气浪把堆积在街道上的门板、柜子、木床等家什掀到了空中。街道两边的屋顶上，日兵的子弹倾泻而下，形成交叉火力，压制着街垒后面的川军士兵。
川军没有重型火炮阻挡正面进攻的日军坦克，只得派出敢死队，携带着成捆成束的手榴弹，冒着密集的弹雨，冲向日军坦克。
手榴弹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中，日军坦克一辆接一辆地趴下，川军的敢死队员，也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没有倒下的，也被卷到日军坦克的履带下面，碾成了肉饼！
战至中午，正面防守的川军士兵已经伤亡过半，阵地前边和街垒后面，堆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就连那些垒积在街道上的沉甸甸的盐包，也被日军的炮弹炸飞炸散，无数的盐粒撒落到地上，与士兵们的鲜血凝结在一起，血红雪白，腥味冲天。
周同见川军伤亡惨重，赶紧带着侧面协防的警察和保安部队，投入正面战斗。
张会长和他的“红枪会”成员，也放下手中的大刀长矛，往腰间捆扎着手榴弹。他们决心跟川军士兵一起，誓死保卫滕县城。
留在他们身边的界河镇的女人们，一边帮他们捆扎着手榴弹，一边哭泣。
战场气氛十分凝重，十分惨烈。春日稀薄的阳光，早已被浓烈的硝烟和浓重的血腥遮蔽了，战火弥漫的滕县西城，一片阴郁，一派惨重。
可就在这时，前面的日军突然停止了进攻。烟雾腾腾中，几辆日军坦克轰隆隆地开来，齐头并进，停在了两三百米开外的街道中央。最中间的那辆坦克上，顶盖掀开，一个日军官佐的身子冒了出来，挥舞着双手朝着川军阵地大声喊话：“叫你们的长官李嘉祺出来说话！叫你们的长官李嘉祺出来说话！”
川军士兵不由得惊呆了，他们全都转回头，齐刷刷地瞪着趴伏在街垒后面指挥作战的李嘉祺发愣。
李嘉祺咬牙切齿，面色阴沉地站了出来。
那日军官佐随即大喊大叫：“嘉祺君！我劝你们不要再打啦！你们是打不过我们的！你们赶快投降吧！我们大日本皇军优待俘虏！只要你们缴枪投降，我们就放你们回四川去，跟你们的家人团聚！你也可以到日本，跟我妹妹团聚，跟你的儿子团聚！”
战场上阒寂无声。刚才那阵激烈的战争喧嚣，仿佛成了一种远去的空旷的背景。
川军士兵大多知道李嘉祺有个日本妻子，但不知道作为妻兄的雄一，昨天晚上曾来劝降过他，被他严词拒绝了。他们全都冷冷地望着李嘉祺，看他如何作答。特别是那些曾在禁烟中，被他残酷整治过的心有怨言的崇义籍新兵，更是冷眼旁观，满面讥讽。
只有周同和张会长等山东本地人，不明其中原委，全都愤怒地瞪着李嘉祺，震惊于阵前还有日本军官来跟他说话，来跟他称兄道弟姐呀妹的招降他！
他们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恐惧和不安：这么多天来，他们一直跟着川军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他们誓死保卫家乡捍卫滕县的努力，会不会最终化为一场泡影，化为一种失地丢人的羞辱与难堪？川军毕竟不是在自家门口作战！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家财，他们的妻儿老小，毕竟都在几千里之外的四川啊！
张会长停止捆扎手榴弹，捡起一把大刀提在了手上。周同手下的警察和保安队员，也转过头来，目光阴冷地瞪视着李嘉祺。他们眼里，都有一种警惕，一种质疑，甚至还潜藏着一股随时可能爆发的杀意！
李嘉祺止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众目睽睽下，他有一种被拉到太阳底下晾晒，被捆在木柱子上拷问的感觉。
这时，雄一又在对面高喊起来，说的全是劝降的话，全是关于良子和孩子的话，说良子怎样爱他，想他，每天都在日本以泪洗面，都在梦里呼喊着他的名字；说孩子怎样乖巧，怎样可爱，才出生几个月，就知道笑了，就能牙牙学语，喊“爸爸”了……
李嘉祺心如刀绞，心碎欲裂，迎风站立在残破的街垒上，凝泪不语。
旁边的络腮胡子冷笑起来，说：“李大长官，你的日本大舅子在前面叫你投降，你咋不吭声呀？”
被他整治过的马彪也说起了风凉话：“李特派员呀，你在四川成天要我们戒烟，要我们振作精神，为国家民族打好国仗，可你的婆娘娃娃都在日本，你的大舅子又到阵前来招降你了，你这仗还咋打呀？我看你还是举手投降，去日本当女婿吧！我们也可以拣条命，回四川算球！”
其他的鸦片烟鬼兵们也跟着大声起哄：“对对对，你就到日本去当你的卖国贼，当你的乘龙快婿吧！”
李嘉祺没有说话，但眼里的泪水已经潸然而下。他泪眼模糊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脸上刀砍斧凿般地刻满了巨大的痛苦和忧伤。
这时，雄一又朝他喊话了，说其他川军将士不投降也可以，想死战下去，他们大日本皇军一定奉陪，只要李嘉祺跟着他回日本就行！他保证把良子交还给他，保证让孩子跟着他姓李，保证让他在日本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就不仅仅是在阵前诱降了，而是在挑拨离间，在扰乱他们的抗战军心！
李嘉祺不觉被雄一的险恶用心激怒了，他举起枪来，朝着他猛烈射击，同时对身后的川军士兵及周同、张会长等人大喊道：“打！打呀！”
众人愣怔一瞬，这才举枪齐射。密集的弹雨倾泻而出，但伊藤雄一已经躲进了坦克里去，子弹打在坦克灰黑的铁甲上，当当作响，迸溅出无数闪跳的火花。坦克顶上，只有一面布满了光轮线条的日本军旗，在弹雨火花中，独自摇曳。
李嘉祺又命令枪法精准的索旺泽：“把那狗日的鬼子军旗给我打掉！”
众人齐声大喊：“打掉，打掉！把他狗日的打掉！”
索旺泽应声跳上街垒，像屹立在崖石上的猎人，举枪就射。那面得意张狂的日本军旗，瞬即从中折断，像血色黄昏中的一轮坠日，栽跌到地上。
日军显然被激怒了，坦克齐齐开动起来，朝着川军阵地猛烈炮击。占据街道两边制高点的日军步兵，也居高临下，疯狂射击。
川军阵地，霎时被爆炸的硝烟和密集的弹雨淹没了……
黄昏时分，设在东西两城之间的中心大街阵地终于被日军攻破，已经提着枪亲自到第一线指挥作战的何军长，只得带着残存的三四百名官兵，匆匆撤往西门。
西门城楼和城墙上下，早在几天前就堆满了沙袋，筑好了工事，用来打击可能从城外进攻的日军。何军长便命令残部，利用这些工事，反方向阻击城内的日军。
但攻占中心大街的日军却停止了前进，他们将十多辆坦克摆成整齐的队形，旁若无人地停放在大街上。坦克兵们纷纷从坦克里钻出来，伙同步兵在街道两边架起铁锅，生火做饭。
战争的炮声和硝烟暂时散去，伴随着稻米清香的热气和炊烟袅袅升起，夕阳辉映下残破的滕县城突显得更加凄怆悲凉。有些日本兵，等不及米饭做熟，就拿出随身携带的罐头和酒壶，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吃喝起来。有几个年轻的日本兵，还爬到坦克顶上，高抬着腿脚，大张着手臂，醉醺醺地唱起了日本歌谣，跳起了日本舞蹈。
日军的张狂和得意是再明显不过了：整个滕县城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并不急于进攻退守西门的川西先遣抗日军，他们要在吃饱喝足后，再去收拾他们！那志得意满悠闲自在的样子，就像他们在日本老家打猎，他们已将猎物赶到了悬崖边上，啥时去捕捉，去猎杀，还不都是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