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是啊,总体上不能这么讲,当然这肯定是原因之一,因为小说套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也有这种可能性,仅仅是看谁套住了而已,对不对?诗歌是没这种可能性,套不住的。因为诗歌是反世界的。
马:那你为什么写小说?是赶诗人小说家时髦,还是表达一种愤怒?那么多蠢货小说家横行,我杨黎为什么不入局洗牌?好像劣币驱逐良币,现在轮到良币反攻劣币了。
杨:这一点我已经在回答乌青的问题中说了,因为我认为小说和诗歌是一样的,写小说也好写诗歌也好,都是在写字,那么我带着这样一种可能进行写作,小说写作和我的诗歌写作,就是字写得多和写得少的问题。但是我是不太喜欢读小说的,因为这些小说的目的是在告诉我这样的事,我虚拟一下吧:一、马策今天来找我;二、马策没有找到我;三、马策反身出来在街上碰上一个女人;四、那个女人突然之间和马策产生某种感觉;五、马策跟着这个女人到了远方饭店,他们坐在大厅的茶房里喝了一个下午的茶;六、马策晚上打电话告诉杨黎,问我能不能到你这里住一住,我说行啊,马策说不是我一个人,然后我犹豫了一下……兄弟啊,马策是我的朋友,我要为他个人的性生活作出应有的贡献,我就答应了他——那么这个小说,你要是就这样告诉我,告诉我这样一件事的话,那我读起来索然无味。人生中最好的故事,你这样讲我认为都是索然无味的。我小的时候,老师指着一位同学和我说,你没有表现力,而杨黎有表现力,同是记一件事,我的作文显得很有趣,而他写得干瘪瘪的,顶多就是,我们错了,我们不应该去偷农民的土豆。那你想一想,在这个问题上,小说和诗歌还是有点差异的,小说是在写一件事,没有事我写什么啊?但我既然是写这件事,就更多是落实在写的问题上,而你读这件事的人,主要落实在读的问题上。比如评书讲《水浒》,很多人都听过,但还是想听,哦,今天又新出了个评书大师,那师傅讲得特棒。为什么呢?因为他讲——得——棒!这是一个前提。一个小说家,你得把这个事件用文字处理好,让别人读起来有味道。这可能是我的怪癖,我看见谁的标点符号没有打到位,我都不想看。对于诗的,包括小说的阅读,一个字没有说清楚,我都不想看。
马:就是怎么写的问题,而怎么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你刚才虚拟的是一个故事,那小说的本质不是故事吗?尤其是当你想从人民手中套现的时候。
杨:小说的本质肯定不是故事。小说的本质和诗歌的本质是一样的。我唯一写的关于小说的文字,也是我到北京来以后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小说就是讲故事》。怎么讲,讲出什么水平,讲出什么理由,讲出什么兴趣,天下所有的故事其实都是爱情的、生死的和差不多的,就看你怎么讲。
马:有一种说法,故事决定世界,比如政治是一个故事,经济是另一个故事,叙事其实就是讲故事,世界就是故事本身。这也许太牵强了点。但是,战争也是一个故事吧,你愿意谈谈伊拉克危机吗?
杨:谈吧,伊拉克很热门啊。
马:为什么美国对伊拉克还不开战,你主战还是主和?呵呵,像不像联合国投票?
杨:这个肯定是要打的嘛。在我的绝对原则上,我肯定是不主战的,世界应该和平共处。但人类是复杂的,有的东西不打怎么可能呢?当某种东西危害人类正常发展,对人类和平构成威胁,它就要被打。在这个问题上很简单,就是看是否有利于文明的发展,这时候我们是以人的方式面临世界,而不是诗歌的方式。当然,战争会给无辜的人带来伤害,这个问题很复杂。人类是很聪明的,美国人也很聪明。我们谈它干吗啊?
马:热闹嘛。这样说吧,我也是主打的。我甚至不否认一个无聊市民的无聊心态,我希望打仗,这样至少新闻热闹点,我们关注的东西会多一点。当然,出于对民主、自由的向往和对专制、独裁的憎恨,这是我主战的理由。我们这么谈不会“政治不正确”吧?
杨:我们首先是个和平主义者,这是个前提。当然,世界上所有人都说他是和平主义者,这也是个前提。谁敢说自己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这更是个前提。人人都在强调和平,但和平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反对难道没有其他理由?不是为和平而和平的和平,和平就成了提出和平主张的一张牌。
马:一面旗帜。
杨:说得好听点就是一面旗帜,高高飘扬。这次反对美国的,有没有说不是因为和平的?哪怕一句真话?甚至就是一句气话?所以,和平,是一句假话。
马:你说的就像是诗歌,废话诗。不知道你关不关心新闻,我平时没事就看报。我预测,这一仗很可能打火新华社《国际先驱导报》,就像1999年科索沃战争打火了人民日报社《环球时报》,“9·11”事件也让凤凰卫视资讯台火了一把,搜捕本·拉登又让卡塔尔半岛电视台声名大噪,还有更早的海湾战争,直接造就了美国CNN,战争会成全新闻媒体。我们还是接着谈小说吧。你去年在回答《城市画报》记者采访时说,小说就是一堆堆的文字,前些日子在回答乌青关于小说的提问时,又说小说就是长诗,这中间的连续性在哪里?
杨:还是那个意思嘛,我所理解的小说和我所理解的诗歌是一样的,写小说和写诗歌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它们都是在写字。写作就是写字,写字就是把这个字写得没有意义,因为字都是有意义的,那我就把它写得没有意义,它让我达到我所要达到的东西。
【和小说相互生长的阅读】
马:好,你的观点总是那么先锋、锐利。我们不妨说,从杨黎开始的新写作,就是写字,就是把字写得没有意义。另外,你还提出,好的小说就是不是一口气读完的小说,这个观点你在回答乌青时没有展开,今天能不能具体谈谈?
杨:这个问题我可以正面跟你谈谈,我本来想就此写一篇文章,既然你提到了,就别写了。我就跟你说嘛。第一,这句话本身是一种姿态,它有反对的东西,一个人说话都是这样的,有反对才显得有力量,才有说头。因为我反对好小说就是一口气读完的小说那样一种说法,这种说法最少有两点站不住脚:其一,能否一口气读完它根据长度而定,比如《战争与和平》我相信谁也不可能一口气看完;其二,它作为衡量好坏的标准太过简单了。比如我读《知音》杂志上的东西就能够一口气读完,难道它是好的小说吗?为什么不这样反问一下呢?以上为第一个方面。第二个方面,我是在谈我自己的阅读经验,我在读到好东西的时候,哪怕是很短很短的东西,我读了两三句的时候,都有一个停顿,都有一个愿意想象的时间。不是我对作品有什么看法,而是阅读本身让我觉得好东西应有好心情阅读,我这种停顿就是为了保留这种好,甚至是让好更加深远,或者说让好生长下去,然后反过身来再继续看。我长期以来读书都是这样的,读书读得很慢就是这个原因,尤其我对特别喜欢的书就读得特别慢,睡觉前读,上厕所读,没事的时候读,专门读的时候也是这样读,保持停顿、保持间隙,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作品和我有一种互相生长的感觉。第三个方面,就是阅读的目的和意义。一口气读完,并不意味着是一种良好的阅读习惯。为了想看一件事,为了读一个东西,为了寻找某种期待,如此等等。我讲个笑话给你听。我读高中的时候,在我们成都春熙路书店旁边,形成了一个自由交换的书市,那时候渴望知识,渴望阅读,新华书店书卖得很俏,因为有限,人们排队到天亮购买,比如一套巴尔扎克的小说,规定一人买两本,轮到我时就只有《搅水女人》了,我排了一晚上的队,还不是要买两本,因为有人买了两本《高老头》,这样就可以互相交换阅读了。当时,在那个交换书的书市上,我有一本元代戏曲方面的书,一个中年人特别想要跟我买,我不肯,他就用《少年维特之烦恼》跟我交换,我当时还不知道有这本书,他就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男子不钟情之类的话,吹这本书怎么怎么好,还说男孩子看了会跳楼,我当时就以为是一本黄色小说。我就跟他换了。然后我在课堂上偷偷摸摸地一口气把它读完了,很难看嘛,但是我总想,可能下一页就开始了,可能下一页就开始了,我就这样带着期待把枯燥无味的《维特》一口气读完了。
马:这是你唯一一次一口气读完的书吗?
杨:当然不是。金庸的书我也可以一口气读完,难道你说它是好小说吗?我就是要说这个问题,有的时候你进入作者编造的故事情境之中,以人物的生死命运、情仇别离为自己的某种心情跟着走,一口气把它读完,实际上也不好看,看完以后就看完了,而我们所需要的同呼吸、共患难的东西没有落实。所以我强调好小说不是一口气读完的小说,它既有针对性,同时也是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我今天把它说出来,也供大家理解,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去较劲,什么是一口气读完的,什么不是一口气读完的,我们只是明白一个道理。我的习惯就这么简单,我最喜欢的几个作家的书,都没有一口气读完,有时甚至几本书一块读,连自己都搞糊涂了,几本内容融合在一块,总觉得很舒服。还有,我还认为好的小说,可以从任何一个句子开始看,这点很重要,比如我走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秋天的那种萧飒,偶尔一股风吹来,卷起地上的纸屑,其中有一片纸,在我的脚边晃动一下又被卷走,我赶紧抓住它,看着上面的字很舒服。好的小说,哪个人看,从哪儿开始看都可以,就是这个意思。
马:像某种新奇事物的不期而至,好的东西就是新奇事物的不断降临,不断地引人入胜。
杨:对,是新奇嘛。它本身就说明了一点,一部小说,它完整的时候是一部大书,不完整的时候是一部小书,拆开来它就是一部分行的书。好书是可以随时进入的,为什么要从头开始看呢?这至少不是我的阅读习惯,只能说它的目的和我不一样。
马:你刚才谈的这些,不影响你再写文章啊,可以写得更细致些,当然本身也谈得很有条理了。
杨:我是不喜欢写文章的,没办法时才写一点,写文章很功利的。
【最好的叙事方式就是流水账】
马:我有一个朋友,读过你去年发表在《芙蓉》上的《睡觉》这篇小说,他是非写作圈的,但对艺术有些见解。他认为《睡觉》那不叫小说,除了内容涉及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作家生活对读者有些好奇感以外,基本就是流水账。巧得很,最近何小竹评韩东的《扎根》,也用了流水账这个词。你认为小说的本质不是故事而是怎么讲故事,那么这个“讲”字,在你具体的写作实践上就是流水账吗?
杨:我好像在答乌青问中也提到,流水账既是技巧也是本质。我认为最好的叙事方式就是流水账。你那个朋友,写作圈非写作圈也好,关注文学不关注文学也好,他都是受过多年教育的,文化对他很有影响,这当然包括了他对小说的理解。说到《芙蓉》上的《睡觉》那一章节,其实还没到他说的流水账的程度,没那么好。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问题?那个小说本身有很多构思,甚至有很多想把自己搞得很有想象力的那种构思,让他得出那种感觉,肯定是我的文笔,近似于流水账的文笔,所以说文章没有光彩嘛,形容词少,比喻少,排比句子又没有,所有修辞手法都被我拒绝了,更没有他想学习的警句和格言,他怎么会喜欢呢?说到流水账,我在《睡觉》上还没有达到,你那个朋友高抬我了。当然,有一些句子,比如:他喝了水又把水加上,他站起来说,我要走,然后他就走了——这一点上,我已经达到了流水账。但那个小说还有错误,我为什么不太爱说这个小说呢——就是太有构思嘛,太有很文学的成分,如果它真的是按部就班地叙事,那就很好了,问题就在我动用了一些所谓小说的元素,比如说构思、编故事。我编了兰、南南、橡皮的姑娘这同为一个人的三个身份,她们与我、杨黎、王二麻子也是三个身份同为一个人的纠缠,这个小说道理就在这里。
马:就是有点人为的复杂化。
杨:问题就是在这里,所以恰好不是流水账那么回事。你朋友指责的,刚好是我没达到的、我正在努力的、我认为有亮点的地方。他所认为的,恰好就是他所未能看见的。
马:套用一种时髦的说法,你已经成为诗歌、小说的“意见领袖”,或者“观点提供商”,从这点上来说,你才是最民间的,也是最先锋的,同时也是唯一的、绝对的。我注意到,你也提到两部古书,《世说新语》按传统说法,是笔记体小说,但我也可以把它当作评论来读,因为它臧否事物;《闲情偶寄》实际上更靠近评论,中国古代的评论很少讲究体系,大多片言只语,而你却把它当小说读,在你的理解中,是否说明好的文本是没有体裁分别的?就像你说的小说就是长诗。
杨: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区别的。
马:那么流水账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某种真实、自由、平等、民主的写作精神?首先它强调了一种记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