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父亲落泪，是在三年前。
那是大年初二，我和爱人带着女儿回娘家。进了院儿，没有欢声笑语，也不见已经学会走路全世界跑的侄女，一地的鞭纸炮屑，满眼的冷清和萧条。屋内没人，两个房间凌乱不堪。
一会儿，父亲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神情悲戚，脸色发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忙问，我妈呢？我弟弟他们呢？父亲眼圈发红，竟然落下泪来。三十多年来，我的父亲，这个沉默寡言头脑冷静的男人，我何曾看到过他的一滴眼泪！现在却在女儿女婿外孙女面前，泣不成声了！
他嘴角哆嗦，哽咽地说，你妈妈犯病，刚送去了医院，这会儿可能还在路上。话没说完，又去擦眼睛。
其实那次是虚惊一场，妈妈得的是急性肠炎，当时不知病因，又吐得厉害，所以父亲害怕了。
我们小时候，家中孩子多，事杂，父亲又是个不太勤快的人。妈妈既要工作又要管我们做家务，累了难免唠叨，于是他们就吵架，整天嘟囔着对方的不好。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老了，这才觉出其中的孤单滋味来，才明白最亲近最照顾的还是彼此，而不是一个个长大，离开了家的孩子。如此，妈妈生病，父亲才会那样悲痛无助。如此，面对我们，父亲才会像个孩子似的落泪。
去年，父亲时不时的右手无力，言语不清。但他并没告诉我们姐弟，直到后来犯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才打了电话。我们埋怨他有病不说，妈妈说但凡能动也不愿给我们添麻烦。
我在家接送女儿，爱人跟弟弟和姐姐们将父亲送到医院，查出颈脉狭窄。入院治疗，病情暂时稳定住。爱人回来后跟我说，在医院时，父亲哭了。父亲做检查时又犯了一次，特别厉害，身体没有感觉，嘴角歪斜。过后，父亲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这要是瘫了该怎么办。父亲哭得很无奈，想是看多了瘫痪在床，苦自己累儿女的例子。父亲哭得又很无助，人到老时，可能更觉出生命的宝贵，活着的幸福。
父亲第二次落泪，虽没看到，但我能想象出他当时老泪纵横的样子，因为入院后，他曾多次掉泪。
亲戚朋友们来探望时，他哭了，特别是妈妈蹒跚着脚步走进病房，父亲竟然哭出了声；推入手术室，我们姐弟几个离开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父亲眼睛湿润了；做完支架手术，我们给他擦脸喂饭时，父亲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都说生病的人易激动，还脆弱。父亲生过这场大病后，就更加爱哭了，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孩子。那次，我和父亲领着女儿和侄女在步行街逛店。父亲路遇一个熟人，他拉着人家的手，没等说话眼睛就红了。弄得对方手足无措，好不尴尬。这中间，父亲一直用手帕擦着眼泪。我问父亲那人是谁，他瞅着人家远去的背影说，是咱村的，你得叫大伯。
年轻时的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威严又不失风趣，他有时沉默有时又妙语连珠。每次外出回来，他就讲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人情世故。我们穿着他买回的衣服，吃着他带回的零食津津有味地听。他讲得投入，我们听得入迷。
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们依然爱听父亲讲过去的事，只是换成了我们给父亲买衣服，带吃的。我们听得入迷，父亲讲得投入，虽然讲起来，他总会喜极而泣。
